第一章 林子冬入城北洛，酒肆一梦断肠人
北漠，四百年前被太祖遗弃的边夷蛮荒之地。
北漠之地，遍野凄凉，有诗曰“十步无一草，百步无一树。”
一切的伊始，是眼前这条帝国北防线的一道城关，七年前被天下人公认的最强防线。如今却成了这幅残破的样子，若非当年的上野一战，北防线早就没了，北匈也不会沉寂七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在这北防线的第四十七道城关——北洛城，北门外，风渐起，黄沙漫天。
被黄沙侵蚀的城墙外，隐约能看到两道影子，渐渐的那两个影子走近了些，便也看的清楚了。
原是一人一马在风沙中艰难前行，那人牵着老马顶着风沙，人和马的口鼻皆被厚厚的粗布遮掩住了，看不清模样。
待他们从旁门进了城，扯去掩口鼻的层层粗布，方才看清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长相甚是英俊，身材也很魁梧，脸颊上还沾着不少的细沙，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写满了故事，衣褶上布满尘沙，看不出他在这茫茫的荒漠中走了多长时间。
“真他娘的晦气，刚出门就碰到沙暴，我就说今日不宜出行嘛，你又不肯，偏要耍脾气。”年轻人咧咧骂道。
除了他和这匹马，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这句话自然是和老马说的。
浑身也是黄沙的老马短哼一声，似是不满这恶奴的抱怨，用前额顶了年轻人一下，趁他不注意，快速朝着他的胳膊啃了下去。
年轻人并没有慌张，十分的冷静，对于这种事早就如喝水吃饭般习以为常，趁着当老祖宗伺候的老马还没使开劲，他赶紧将胳膊硬拉扯开，但隔着衣服隐约能看见红色的血渗透出来。
他也不觉得疼，反而像没事人一样，安慰耍性子的老马。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是大爷，我可拗不过你。”
身边那匹不知什么血脉的老马，性子倒是烈的很，这匹马感觉没有多少时间了，像这么老的马，性子还这么倔的，天底下来真难找出第二匹来。
棕黄老马双眼炯炯有神，马背上没有马鞍，甚至没有多余的负重，一般马是用来骑上赶路的，怎么在它这儿，感觉像是被供着一样。
年轻人停靠在城墙下面，这里背对着风沙，不受外面的影响。
他起身认真拍掉马鬃里的细沙，抚摸着雄壮的马背，似在自说自话：“谢谢你，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真怕忘记我要干什么了。”
老马低下头颅，磨蹭他两下，吓得这恶奴才连连后退两步，急忙认错，“大爷，大爷，您是大爷，放过我成不，我真心给您道歉了。”
年轻人生怕这马大爷脾气又上来了，只得连连认错，就差没跪下磕头了，他这些年被这老祖宗折腾的最后一点原则早就荡然无存了。
性格掘强的老马将头颅一扭，一副大爷不跟小辈计较的样子。
年轻人倚靠着城墙根，右手轻轻安抚着老马的前额，这次老马没有抵触。
他抬起头，呆呆凝注着头顶那一片虚无，仰着头无力的问道:“将军，你到底在哪儿啊？”
“他们都说你死了，即便皇城上那颗头颅很像你，即便天下人都在为你哀叹，即便北匈被我掀个底朝天，我不信它也不信，我知道你还活着，可是我们的北防线已经成这幅模样，你知道吗？”
年轻人望着黄朦朦的天空，苦笑一下，他已经不相信老天爷了，这八年来，老天爷把他耍的团团转了，他的命运在七年前一落千丈，本该当上四品将军的他，头衔没戴稳两天呢，就没了，一切都没了。
命运这种东西，有时候呵呵一下就过去了。
那些可悲的人们，他们只会跪下祈祷，祈祷神明来救救他们，这个世界哪来所谓的神明，有的只有“英雄”，另一种可怜的挡箭牌而已。
他曾经当过“英雄”，直到他这块挡箭牌没用的时候，手持挡箭牌的人将他丢弃了，并冷血地意图将整块盾牌化作齑粉。
……
年轻人扶着墙，将靴子里的半筒黄沙倒出来，仔细抖个干净，穿上鞋便向城中进发。
北城门人迹寥寥，约莫是北城门离北匈最近，怕北边打过来了，北城区的人跑不掉，再加上时不时从北边刮来大大小小的风沙，故这里店铺少之又少，更不要说这里的居民了。
大概是北城区没多少人住，整条街都显得有些荒凉，一眼望去，没有丝毫生气。
庆幸的是，这寥寥的几家店铺中有家铁匠铺。
“大叔，现在可能腾出手来？”
年轻人将老马停至门口的水缸旁，没有拴绳，他走进铺子，铁铺子里有股浓浓生铁的味道，屋里没有点灯，有些幽暗，只有一旁的烧铁炉里的火冒着星星火光，那老铁匠坐在凳子上捯饬一些铁具。
“你看看这条街，我忙的起来吗？”老铁匠看见有客人来了，放下手里的活，转身道。
年轻人嘿嘿一笑道：“那正好，我这马蹄铁有两个已经掉了，麻烦你给我换套新的，我急着赶路。”
“也好，我先忙你的事吧，你先在旁边歇一歇，片刻就好。”老铁匠扶着黝黑的铁案台，缓缓地站了起来，不知从何处翻出俩崭新的马蹄铁出来。
年轻人找了条长凳，坐在刚才的那个水缸旁，又顺手拿起案台上的一个瓢，瓢里有几个锈迹斑斑的铁钉。
他倒是不嫌弃，将生锈的铁钉磕到一旁，也不管身旁那水缸里的水是做什么用的，或者干不干净，不过看水面上飘着几片枯叶，缸底下还有小半缸的黄沙，估摸着也不会干净到哪去，他不在乎，舀起来便大口喝了两瓢。
老铁匠没有不阻止，毕竟在这种地方，有水便是幸事，谁还会在乎干不干净。
饮罢，又舀出一瓢来伸到老马的面前，老马摆头不喝，年轻人便将水又倒了回去，估计是方才他进屋时，老马自己喝足了。
老铁匠一边按着马蹄铁一边搭话说道：“能从北城门进来的，应该是北漠那边来的吧，这么急着赶路，你这是要去何方呢？”
年轻人望着远处，有些茫然地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找一个人，或许我会一直找下去，或许他就在这里，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老铁匠低着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那你这路可长着嘞，出了这北洛城，到下一城最近可还要几十里的荒漠呢，您这马都这么老了，还撑得住吗？。”
“撑得住！撑得住！几万里都走过了，还差这区区几十里吗，而且你别看它老，我这老伙计跟我七八年了，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光是被它踢死的，都不下一百个，厉害的很呐。”
年轻人捋了捋它的马鬃，棕黄色的皮毛显得更加威武不凡，一脸自豪，仿佛在炫耀这天下至宝。
老铁匠半信半疑的附和，“那是厉害，厉害。”
年轻人接着说道：“它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跟着我，它从未负过我，我又怎忍心负它呢，我们的行程从未结束，除非……真到撑不住的那一刻。”
年轻人的语气有些沉重，话语间暗藏一丝绝望，该走的路快走完了，真的要走投无路了么？
原本老实安静的老马，突然前蹄蹿起，它似听懂了年轻人的话语，仰天长嘶，嘶叫声中透着不屈和不甘。
正在按马蹄铁的老铁匠被吓的打了个激灵，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生怕不小心被这发狂的马给踩到了，刚听到被这烈马踢死的不下百个，不管真假，他都不想成为其中一个。
待那发狂的老马安静下来，老铁匠才敢小心靠近。
他一边继续忙活，又一边搭话道：“看你气宇非凡，这马又非凡马，那你肯定参过军而且当过大将军吧。”
年轻人听了哈哈大笑，忙摆手否认，却又似在炫耀道：“不不不，什么大将军，我确实参过军，不过混了那么多年，还只是个帐下属将，不值一提。”
“对了，店家，你帮我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说着，年轻人就从腰间抽出来一个竹筒，竹筒里有一张纸，这张纸的边缘都有些残破了，但纸上的画像却保存的很完好，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老铁匠探身过去看，看了许久，只觉得这画像上的人有些熟悉，但细看又很陌生。
年轻人问道：“可有什么印象吗？”
老铁匠摸着下巴，沉思道：“仿佛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不过我这辈子见的人太多了，也保不准记错了，你这画像中人的贵姓啊？”
年轻人听了这话十分高兴，无论老铁匠记没记错，只要有一丁点希望，那便是这几天最开心的事了。
“他姓计，叫计阳，个头嘛……额……”
对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已经七年了，除了他要找的人叫计阳外，他没有丝毫的线索了，就连手里这幅画像也是凭着记忆，找人画他七年后大致的样子，就连这幅画像，现在也不准确了。
“姓计啊，这个姓可不多见。”
老铁匠正在思索，突然他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年轻人，惊呼道：“等等，你说他叫计阳？！可是当年北防铁鹰的统帅计阳？”
年轻人看到老铁匠吃惊的样子，高兴的说道：“对对，我就是在找他，没想到七年过去了，还会有人记得啊。”
老铁匠感叹道：“记得不奇怪，天下人谁忘得掉啊，反倒是还在找他的人才奇怪呢，想当年北防出了事，江湖上有过半的人像你一样都来找过，什么目的的都有，直到皇城上的那颗人头，彻底浇灭了江湖上那还未来得及燃起
的星火，你这个人还真是奇怪，人头都被挂起来了，你还要找？”
“你太小看他了，他可是统领铁鹰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你是不知道，想当年我大哥临危受命，亲率三万大军，镇守北疆寒门关，据匈人百里外，不敢靠近半步，又于上野之地……”年轻人说到一半突然就不说了，原本慷慨激昂的脸上，也慢慢阴沉了下来。
老铁匠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在兴头上，却不肯说了，上野之地，说的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上野之战吧，北防铁鹰的荣誉一战，亦是明正言顺的最后一战。
年轻人有些沮丧，缓缓说道：“我叫林子冬，现在还记得我这个名字的，恐怕没几个了吧，还有这老伙计叫乌居，临行前大哥借给我的，谁曾想这一借便是七年，城墙上那颗人头不可能是他的，他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只是不愿出来吧。”
他有些失落，七年了啊，这七年他把有点可能性的地方都找个遍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直到……世人淡忘了他们。
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年征战南北的铁鹰四翼之一的林子冬，当年在北防也是一个名字便可震慑一座城关的存在，仅仅几年便被人忘了大半，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老铁匠安慰道：“计将军是个聪明人，知道朝廷容不下他，或许他改了容貌装束，换个名字呢。”
林子冬点点头，道：“这种事情我也想过，几年前我也曾不敢用自己的真名，后来人们忘了便也没什么了。只是若真是这样，恐怕更难找了吧。”
“老板你再仔细瞅瞅，说不定见过呢。”
老铁匠眯起眼来又仔细琢磨了一遍，这次他感觉画像的某些样貌特征有些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突然他恍然大悟的叫道：“我想起来了，这个人好像言老板！”
“言老板？”林子冬有些激动，迫切问道：“那你知道这个言老板叫什么名字吗？”
老铁匠摇头道：“这个还真不知道，大家都叫他言老板，至于全名嘛，也没听人提过。”
说罢又指着屋角的一堆废铁料，这些铁料有明显被外力扭曲的痕迹，他说道：“你瞧，这是前天言老板那边送来的，基本上隔几天就会送来些，然后再要我做一套一摸一样的，也不知道言老板现在做什么生意，但感觉就不像个普通生意人。”
林子冬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你可知道他的店开在何处？”
老铁匠停顿了一下，道：“这城也不小，我一个铁匠天天在家打铁，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哪，不过言老板每次遣人来，都是从东街过来的，我猜他应该是在东城区吧。”
林子冬看着老铁匠的面庞，忽然觉得有些眼熟，直觉告诉他这个老铁匠不简单，或者是他们曾经在某处照过面。
他伸头靠近老铁匠，试探性地问道：“我总觉得你有些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老铁匠微微笑道：“您说笑了，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而已，一副大众脸庞，若非要说见过，可能曾经我为你修过一次马蹄铁吧。”
林子冬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最近真是草木皆兵了，心里总觉得有些事要发生，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
“罢了罢了，天也不早了，我还是赶紧动身去东城区吧。”
起身正要去牵马，林子冬这才发现聊了这么长时间，马蹄铁才装好一个，另一个半点动作都没有。
老铁匠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自责地说道：“你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反倒怠误了手头的活，要不然你先去吧，这马就先搁我这儿。”
“不行，它不能离开我半步，我还是等会儿吧。”
年轻人又坐了回去，耐心地等待，老铁匠也不跟他搭话了，加快完成手里的活。
林子冬问道：“多少钱？”
老铁匠道：“十文。”
林子冬在怀里摸了摸，发现身上没带散钱，就直接拿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
“我只收十文，你给我这么多我也找不开啊，要不然先记账吧，等你有闲钱了再来还。”老铁匠道。
“找不开就别找了，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大约过了半刻钟，一人一马离开了铁匠铺，向着城东去了。
……
老铁匠看着他们一人一马的背影远去，这才敢面露恨意，咬着牙说道：“呵，不喜欢欠人东西，真是可笑，你还欠我两条命呢，若不是计阳，我真想一榔头砸死你。”
这句话或许真的很可笑，这一榔头可砸不死林子冬，而且他也不敢砸。
“老板，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不肯放下吗。”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
“计……”
“我姓言，我来取我的货。”
……
（本章完）
北漠之地，遍野凄凉，有诗曰“十步无一草，百步无一树。”
一切的伊始，是眼前这条帝国北防线的一道城关，七年前被天下人公认的最强防线。如今却成了这幅残破的样子，若非当年的上野一战，北防线早就没了，北匈也不会沉寂七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在这北防线的第四十七道城关——北洛城，北门外，风渐起，黄沙漫天。
被黄沙侵蚀的城墙外，隐约能看到两道影子，渐渐的那两个影子走近了些，便也看的清楚了。
原是一人一马在风沙中艰难前行，那人牵着老马顶着风沙，人和马的口鼻皆被厚厚的粗布遮掩住了，看不清模样。
待他们从旁门进了城，扯去掩口鼻的层层粗布，方才看清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长相甚是英俊，身材也很魁梧，脸颊上还沾着不少的细沙，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写满了故事，衣褶上布满尘沙，看不出他在这茫茫的荒漠中走了多长时间。
“真他娘的晦气，刚出门就碰到沙暴，我就说今日不宜出行嘛，你又不肯，偏要耍脾气。”年轻人咧咧骂道。
除了他和这匹马，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这句话自然是和老马说的。
浑身也是黄沙的老马短哼一声，似是不满这恶奴的抱怨，用前额顶了年轻人一下，趁他不注意，快速朝着他的胳膊啃了下去。
年轻人并没有慌张，十分的冷静，对于这种事早就如喝水吃饭般习以为常，趁着当老祖宗伺候的老马还没使开劲，他赶紧将胳膊硬拉扯开，但隔着衣服隐约能看见红色的血渗透出来。
他也不觉得疼，反而像没事人一样，安慰耍性子的老马。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是大爷，我可拗不过你。”
身边那匹不知什么血脉的老马，性子倒是烈的很，这匹马感觉没有多少时间了，像这么老的马，性子还这么倔的，天底下来真难找出第二匹来。
棕黄老马双眼炯炯有神，马背上没有马鞍，甚至没有多余的负重，一般马是用来骑上赶路的，怎么在它这儿，感觉像是被供着一样。
年轻人停靠在城墙下面，这里背对着风沙，不受外面的影响。
他起身认真拍掉马鬃里的细沙，抚摸着雄壮的马背，似在自说自话：“谢谢你，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真怕忘记我要干什么了。”
老马低下头颅，磨蹭他两下，吓得这恶奴才连连后退两步，急忙认错，“大爷，大爷，您是大爷，放过我成不，我真心给您道歉了。”
年轻人生怕这马大爷脾气又上来了，只得连连认错，就差没跪下磕头了，他这些年被这老祖宗折腾的最后一点原则早就荡然无存了。
性格掘强的老马将头颅一扭，一副大爷不跟小辈计较的样子。
年轻人倚靠着城墙根，右手轻轻安抚着老马的前额，这次老马没有抵触。
他抬起头，呆呆凝注着头顶那一片虚无，仰着头无力的问道:“将军，你到底在哪儿啊？”
“他们都说你死了，即便皇城上那颗头颅很像你，即便天下人都在为你哀叹，即便北匈被我掀个底朝天，我不信它也不信，我知道你还活着，可是我们的北防线已经成这幅模样，你知道吗？”
年轻人望着黄朦朦的天空，苦笑一下，他已经不相信老天爷了，这八年来，老天爷把他耍的团团转了，他的命运在七年前一落千丈，本该当上四品将军的他，头衔没戴稳两天呢，就没了，一切都没了。
命运这种东西，有时候呵呵一下就过去了。
那些可悲的人们，他们只会跪下祈祷，祈祷神明来救救他们，这个世界哪来所谓的神明，有的只有“英雄”，另一种可怜的挡箭牌而已。
他曾经当过“英雄”，直到他这块挡箭牌没用的时候，手持挡箭牌的人将他丢弃了，并冷血地意图将整块盾牌化作齑粉。
……
年轻人扶着墙，将靴子里的半筒黄沙倒出来，仔细抖个干净，穿上鞋便向城中进发。
北城门人迹寥寥，约莫是北城门离北匈最近，怕北边打过来了，北城区的人跑不掉，再加上时不时从北边刮来大大小小的风沙，故这里店铺少之又少，更不要说这里的居民了。
大概是北城区没多少人住，整条街都显得有些荒凉，一眼望去，没有丝毫生气。
庆幸的是，这寥寥的几家店铺中有家铁匠铺。
“大叔，现在可能腾出手来？”
年轻人将老马停至门口的水缸旁，没有拴绳，他走进铺子，铁铺子里有股浓浓生铁的味道，屋里没有点灯，有些幽暗，只有一旁的烧铁炉里的火冒着星星火光，那老铁匠坐在凳子上捯饬一些铁具。
“你看看这条街，我忙的起来吗？”老铁匠看见有客人来了，放下手里的活，转身道。
年轻人嘿嘿一笑道：“那正好，我这马蹄铁有两个已经掉了，麻烦你给我换套新的，我急着赶路。”
“也好，我先忙你的事吧，你先在旁边歇一歇，片刻就好。”老铁匠扶着黝黑的铁案台，缓缓地站了起来，不知从何处翻出俩崭新的马蹄铁出来。
年轻人找了条长凳，坐在刚才的那个水缸旁，又顺手拿起案台上的一个瓢，瓢里有几个锈迹斑斑的铁钉。
他倒是不嫌弃，将生锈的铁钉磕到一旁，也不管身旁那水缸里的水是做什么用的，或者干不干净，不过看水面上飘着几片枯叶，缸底下还有小半缸的黄沙，估摸着也不会干净到哪去，他不在乎，舀起来便大口喝了两瓢。
老铁匠没有不阻止，毕竟在这种地方，有水便是幸事，谁还会在乎干不干净。
饮罢，又舀出一瓢来伸到老马的面前，老马摆头不喝，年轻人便将水又倒了回去，估计是方才他进屋时，老马自己喝足了。
老铁匠一边按着马蹄铁一边搭话说道：“能从北城门进来的，应该是北漠那边来的吧，这么急着赶路，你这是要去何方呢？”
年轻人望着远处，有些茫然地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找一个人，或许我会一直找下去，或许他就在这里，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老铁匠低着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那你这路可长着嘞，出了这北洛城，到下一城最近可还要几十里的荒漠呢，您这马都这么老了，还撑得住吗？。”
“撑得住！撑得住！几万里都走过了，还差这区区几十里吗，而且你别看它老，我这老伙计跟我七八年了，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光是被它踢死的，都不下一百个，厉害的很呐。”
年轻人捋了捋它的马鬃，棕黄色的皮毛显得更加威武不凡，一脸自豪，仿佛在炫耀这天下至宝。
老铁匠半信半疑的附和，“那是厉害，厉害。”
年轻人接着说道：“它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跟着我，它从未负过我，我又怎忍心负它呢，我们的行程从未结束，除非……真到撑不住的那一刻。”
年轻人的语气有些沉重，话语间暗藏一丝绝望，该走的路快走完了，真的要走投无路了么？
原本老实安静的老马，突然前蹄蹿起，它似听懂了年轻人的话语，仰天长嘶，嘶叫声中透着不屈和不甘。
正在按马蹄铁的老铁匠被吓的打了个激灵，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生怕不小心被这发狂的马给踩到了，刚听到被这烈马踢死的不下百个，不管真假，他都不想成为其中一个。
待那发狂的老马安静下来，老铁匠才敢小心靠近。
他一边继续忙活，又一边搭话道：“看你气宇非凡，这马又非凡马，那你肯定参过军而且当过大将军吧。”
年轻人听了哈哈大笑，忙摆手否认，却又似在炫耀道：“不不不，什么大将军，我确实参过军，不过混了那么多年，还只是个帐下属将，不值一提。”
“对了，店家，你帮我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说着，年轻人就从腰间抽出来一个竹筒，竹筒里有一张纸，这张纸的边缘都有些残破了，但纸上的画像却保存的很完好，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老铁匠探身过去看，看了许久，只觉得这画像上的人有些熟悉，但细看又很陌生。
年轻人问道：“可有什么印象吗？”
老铁匠摸着下巴，沉思道：“仿佛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不过我这辈子见的人太多了，也保不准记错了，你这画像中人的贵姓啊？”
年轻人听了这话十分高兴，无论老铁匠记没记错，只要有一丁点希望，那便是这几天最开心的事了。
“他姓计，叫计阳，个头嘛……额……”
对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已经七年了，除了他要找的人叫计阳外，他没有丝毫的线索了，就连手里这幅画像也是凭着记忆，找人画他七年后大致的样子，就连这幅画像，现在也不准确了。
“姓计啊，这个姓可不多见。”
老铁匠正在思索，突然他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年轻人，惊呼道：“等等，你说他叫计阳？！可是当年北防铁鹰的统帅计阳？”
年轻人看到老铁匠吃惊的样子，高兴的说道：“对对，我就是在找他，没想到七年过去了，还会有人记得啊。”
老铁匠感叹道：“记得不奇怪，天下人谁忘得掉啊，反倒是还在找他的人才奇怪呢，想当年北防出了事，江湖上有过半的人像你一样都来找过，什么目的的都有，直到皇城上的那颗人头，彻底浇灭了江湖上那还未来得及燃起
的星火，你这个人还真是奇怪，人头都被挂起来了，你还要找？”
“你太小看他了，他可是统领铁鹰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你是不知道，想当年我大哥临危受命，亲率三万大军，镇守北疆寒门关，据匈人百里外，不敢靠近半步，又于上野之地……”年轻人说到一半突然就不说了，原本慷慨激昂的脸上，也慢慢阴沉了下来。
老铁匠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在兴头上，却不肯说了，上野之地，说的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上野之战吧，北防铁鹰的荣誉一战，亦是明正言顺的最后一战。
年轻人有些沮丧，缓缓说道：“我叫林子冬，现在还记得我这个名字的，恐怕没几个了吧，还有这老伙计叫乌居，临行前大哥借给我的，谁曾想这一借便是七年，城墙上那颗人头不可能是他的，他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只是不愿出来吧。”
他有些失落，七年了啊，这七年他把有点可能性的地方都找个遍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直到……世人淡忘了他们。
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年征战南北的铁鹰四翼之一的林子冬，当年在北防也是一个名字便可震慑一座城关的存在，仅仅几年便被人忘了大半，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老铁匠安慰道：“计将军是个聪明人，知道朝廷容不下他，或许他改了容貌装束，换个名字呢。”
林子冬点点头，道：“这种事情我也想过，几年前我也曾不敢用自己的真名，后来人们忘了便也没什么了。只是若真是这样，恐怕更难找了吧。”
“老板你再仔细瞅瞅，说不定见过呢。”
老铁匠眯起眼来又仔细琢磨了一遍，这次他感觉画像的某些样貌特征有些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突然他恍然大悟的叫道：“我想起来了，这个人好像言老板！”
“言老板？”林子冬有些激动，迫切问道：“那你知道这个言老板叫什么名字吗？”
老铁匠摇头道：“这个还真不知道，大家都叫他言老板，至于全名嘛，也没听人提过。”
说罢又指着屋角的一堆废铁料，这些铁料有明显被外力扭曲的痕迹，他说道：“你瞧，这是前天言老板那边送来的，基本上隔几天就会送来些，然后再要我做一套一摸一样的，也不知道言老板现在做什么生意，但感觉就不像个普通生意人。”
林子冬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你可知道他的店开在何处？”
老铁匠停顿了一下，道：“这城也不小，我一个铁匠天天在家打铁，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哪，不过言老板每次遣人来，都是从东街过来的，我猜他应该是在东城区吧。”
林子冬看着老铁匠的面庞，忽然觉得有些眼熟，直觉告诉他这个老铁匠不简单，或者是他们曾经在某处照过面。
他伸头靠近老铁匠，试探性地问道：“我总觉得你有些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老铁匠微微笑道：“您说笑了，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而已，一副大众脸庞，若非要说见过，可能曾经我为你修过一次马蹄铁吧。”
林子冬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最近真是草木皆兵了，心里总觉得有些事要发生，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
“罢了罢了，天也不早了，我还是赶紧动身去东城区吧。”
起身正要去牵马，林子冬这才发现聊了这么长时间，马蹄铁才装好一个，另一个半点动作都没有。
老铁匠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自责地说道：“你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反倒怠误了手头的活，要不然你先去吧，这马就先搁我这儿。”
“不行，它不能离开我半步，我还是等会儿吧。”
年轻人又坐了回去，耐心地等待，老铁匠也不跟他搭话了，加快完成手里的活。
林子冬问道：“多少钱？”
老铁匠道：“十文。”
林子冬在怀里摸了摸，发现身上没带散钱，就直接拿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
“我只收十文，你给我这么多我也找不开啊，要不然先记账吧，等你有闲钱了再来还。”老铁匠道。
“找不开就别找了，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大约过了半刻钟，一人一马离开了铁匠铺，向着城东去了。
……
老铁匠看着他们一人一马的背影远去，这才敢面露恨意，咬着牙说道：“呵，不喜欢欠人东西，真是可笑，你还欠我两条命呢，若不是计阳，我真想一榔头砸死你。”
这句话或许真的很可笑，这一榔头可砸不死林子冬，而且他也不敢砸。
“老板，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不肯放下吗。”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
“计……”
“我姓言，我来取我的货。”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