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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第95章番外(一)

江妍初六回了老家,少不了要在亲戚朋友间走动,到处吃喝拉撒。初七又是江琳的生日,一大伙年轻人在ktv里,打算玩个通宵,江妍受不住,十二点就回家了,倒头就睡,翌日还没醒来,就听见妈妈在敲门:“妍妍,骁骁来了。”

江妍这才想起,自己怎么把她给忘了,年前通过电话,知道她带男朋友回老家过年,今年三月份就摆酒结婚。之前骁骁爸妈不同意他们交往,还千方百计阻拦。可如今骁骁有了工作,衣食住行完全不靠他们,再反对下去,这个女儿恐怕就没了,还不如识时务点,讨好骁骁,逢年过节还能给点孝顺钱。

江妍赶紧开门让她进来了,骁骁不是外人,自己这间卧室除了家人,恐怕就是她进来得最多。高中时,也是这样阴冷的冬天,江妍不想起床时就窝在**看书,骁骁坐在书桌前看她的笔记,要不就是一起听首歌,聊点别人的八卦。

“我若不是听人说起,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怎么也没告诉我?”

“初六晚上才到的家,昨天江琳生日,周子凌又请吃饭的又唱歌,回来太晚给忘了。”

许久不见,两人间的生疏感又多了不少,直到江妈把果盘给端了进来,江妍才找到话题,问起她婚礼准备的事。

“都是他在弄,就在他那边摆酒就好了,这边没有什么可摆的,只是,到时你去不去?”

江妍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在三月会是个什么状态,只好回答:“有空一定去,你们订好时间告诉我,我好早点安排。”

骁骁看自己进来这么久,也没看到婚礼当天见过的温煦华,便知江妍大概是一个人回来的。若平时还好,过年还一个人回娘家,怎么也有点说不过去,再看,江妍容貌虽没什么变化,但眉间总是微微蹙着,像是笼罩着一层灰云,想来婚后的日子,……哎,不管怎么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更何况陈家那样的呢,自己赶着早上过来,一来是见见好姐妹,二来也是想告诉她一些事情。

“那个,你婆婆,是不是并不和你们住在一起的。”

“嗯。”

“你公公家,是不是有个叫李细凤的女人?”

江妍坐直了身,很诧异骁骁怎么知道,她与温煦华的婚宴,依了婆婆温珍容的意思,李细凤连面都不能露。

“她老家是我老公那边的,我也是过去后才听说的。她在那种小县城里,也算得上一个传奇人物。那地方又小,她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点。”

“有些事情,我也是听我老公姑姑讲的,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后来也一起去的s市,知道的应该比外面传的要靠谱些。”

骁骁带来的这个故事,一讲就讲回20多年前了。

她老公家是一个山多田少人口密集的山区县城,如今都还是国家级贫困县,更不要想80年代的模样了。那里也是李细凤的老家,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大抵小学都没念完就辍了学,在家里帮着务农。不过那位姑姑说,李细凤那时勤快,家里农活干得好不说,还经常帮一位老爷爷放牛,闲时这位曾当过私塾先生的老爷爷就教她写点毛笔字,念点文*革时没烧烂的旧书。

待李细凤长到十八*九岁后,县城里陆陆续续有人出去打工,说在s市那边工地上做建筑、拉土方、搞爆破能挣钱。这也是苦力钱,那时的乡亲尤其是女子,压根舍不得背井离乡去远方谋什么前途,只她们这几个心思活泛点的女孩,非跟着本家一个叔叔的建筑队到了s市。工地上的活女孩子自然干不了,她们便去了一家纺织厂,每天呆在飘着无数棉絮的厂房里,没日没夜的踩机子做毛巾。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李细凤帮食堂的主厨也是她的老乡,写了一幅字挂在墙壁上。厂里的老板看到了,大吃一惊:“取下来取下来,领导写的字,怎么能挂食堂,得挂办公室去。”一看,啥落款也没有,又说:“这‘天道酬勤’四个字我是请哪位领导写的,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位老板就是陈启泰,当听说是一位女工写的时候,他还不相信,亲自去了趟车间,见到细凤,直夸她有水平,毕竟那年头大家都还喜欢喊生产口号,“天道酬勤”这四个字尚还有许多人不懂啥意思。李细凤就因为这手好字,从此走上好运,不用在车间干苦力,改坐办公室,专门负责人事工作。

据那位姑姑回忆,大李细凤十几岁的陈启泰很爱出入她的办公室,对她的关照厚爱也很明显,可至于两个人是怎么在一起的,她也说不清楚。当时的s市,工钱是按件数来计算的,大家只管分秒必争埋头苦干,并不会过多理会他人三观是否正确,更何况这是老板的私事,自己没管住舌头丢了饭碗不划算;再说老板娘温珍容很少来厂里,来了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所以这一段谁都知道点的婚外情,就她一个人被瞒住了。

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到什么地步?李细凤连孩子都生下了,也像个有钱少奶奶一般,烫着头发、带着珍珠项链、穿着高跟鞋,光明正大的住在陈启泰为她买的单元楼里,温珍容都还不知道。江妍听了不免感叹,嘲讽着说,能瞒上好几年,这只能说明当时的二奶还是个新生事物,所有很注重职业操守,传统、本分,看到**就一定绕路走,绝不会还想和她争点什么,不像现在,二奶都不算充其量是个小三就敢坏人家庭。

这后来是怎么知道的了?那姑姑说,细凤生下孩子也不过是个20出头的小姑娘,一个人带孩子,陈启泰忙工作,那边也还有个家,陪她的时间自然不多,她也觉得孤单,大白天的就喜欢抱着孩子回到厂里找当初同来的姐妹说会话。当然,姑姑这几个姐妹因为她的关系,不是去做仓管就是财务行政,不用呆车间,自然也就有大把时间陪她聊天。

直到有一天,她跟往常一样,抱着小旭东到了厂里玩。那是深秋,屋子里阴暗,她们几个便搬了凳子出来,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聊天,小阿东已经会走路了,一个人在墙角跟蹒跚学步。就在这时,厂门外停了一辆汽车,一年都不露次面的温珍容居然来厂里了,她步履飞快踏进厂院,细凤都没时间抱着阿东躲起来,就这样打了个照面。

厂子里的工人打扮都十分朴素,院子里站着个年轻貌美、打扮时髦的少妇,温珍容自然多看了几眼。这个李细凤她有印象,好几次去财务那里领钱都看见她了,当下停着,问她是不是嫁了好人家。李细凤把阿东抱在怀里,赶紧的点头,希望她快点走,未料温珍容觉得小孩有意思,还从包里拿出一块香港带过来的巧克力,逗了他几句。这一幕落在车间工人的眼里,简直就跟看戏似的,不少人手上还干着活,嘴巴就开始叨唠起来。

温珍容那日是去财务领分红的,足足有好几万块,心情着实不错,便坐在办公室聊了几句,一出来就觉工人见了她都跟见鬼一样的躲着,心里也觉得狐疑,轻手轻脚的站在车间一处拐角窗户那里,没头没尾的听见了他们这些闲语。

她没法相信,赶紧的叫司机去追细凤母子,四个轮子的肯定跑得过两条腿的,果然在工厂后面一处巷子口那里堵住了她们,李细凤大声喘着气,神色慌张,姑姑帮她抱着孩子也站在一边。温珍容脸色惨白的从车里窜出来,从姑姑手里扯过阿东,揪着他的小脸细细看,阿东被她吓得大哭,倒好,本来还看不出究竟有几分像,这哭起来倒和陈启泰一模一样。

李细凤拼命的从她手里把儿子抢回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不用来找我,我也不想这样的,你有什么事去找你老公啊。”

那温珍容死死盯着她看了几眼,没落下一句话,便又上了车。李细凤回了单元房,便嚷着赶紧收拾东西回老家。姑姑当时还劝她:赶紧找老板啊,只要老板罩着你,她温珍容就没辙。细凤当时眼泪掉了一地,说:“肯定没办法的,他老丈人是公安厅的,大舅子是边防的,就生了一个儿子都跟着姓温,他充其量就是一倒插门的。”

姑姑说,也难怪她那么着急,她当时连夜就要厂里的司机送回老家,可连关口都还没出,就被人给请了回去。后来发生的事情,这位姑姑也说不上来,好几次想去找细凤,都被人给拦了回去。

到了春节,李家来要人,说大的跟我们走,小的你们留着,这样都没要到人。不仅如此,纺织厂里,他们那边来的人全给辞退回了老家。温家当时如日中天,温父已是公安厅厅长,他们就更是咋舌,细凤的情况是再也不敢问了。过了差不多一年,细凤才回到老家,并且带着阿东,听说老板给了一笔巨款,足够他们母子生活无忧。

江妍不知那一年里,公公陈启泰做过怎样的斗争,但却可以想象,能够保得她们母子周全已经算是好的了。可若事情到了这里便结束,陈家也不会是现在这番面貌,骁骁更想说的便是细凤回老家之后的事情。

回到老家后不久,细凤发现自己居然又有了身孕,身边知晓的人都劝她去打掉,可她偏偏不肯,半夜里和姐妹躺在一起就哭着说,之前跟了陈启泰只不过是因为人家能给她个安稳日子,可后来才发现,他不容易,温家那么强势他还死命护着我,如果不是他,怎么可能让我带着阿东回来。

可这件事居然被远在s市的温珍容先知道了,带了几个人过来让她赶紧把孩子打掉。一向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细凤居然犟了起来,死活不肯,还拿着扫把把她给轰了出去。姑姑当时正在她家聊天,只见那位气势凌人的陈太太,指着细凤说:“你等着,这里可没人护着你了,有你好看。”

大家忐忑中过了七八天,啥事没有,也就放心过去,却不料一天下午,整个县城都被刺耳的警笛声给搅得心神不安。姑姑记得很清楚,那是梅雨季节,快到端午节了,女人家都聚在一起包粽子,整个小县城在唰唰的雨声中,宁静安稳。听着那呜呜的声音由远而近,大家没来由的心慌,不知这么个小地方出了什么恶徒,要出动这么多警车。

等到发觉这警笛声越来越近,好似就在自家门口时,李细凤一家人才赶紧的出门去瞧。果然门口被十几辆警车、军车堵了个水泄不通,不少的街坊邻居站在外围议论纷纷。

当中一辆警车上下来的便是温珍容和她的堂兄,李细凤拔腿就往屋后的山上跑去,温氏兄妹带来的人立马就追了上去围堵她,她无奈中退到了自家搭的一个木棚上。

这木棚有两层,楼下放些农具,给鸡鸭做了个笼子,二楼则放些谷物、干菜。李细风踩着那种踏空的木板楼梯爬了上去,顺手拿起一个锄头,挡在楼梯口那里,谁敢上来就拿锄头锄谁。平时她家父亲兄弟几个耀武扬威的,最爱充汉子,到了这关键时候,被人挡在外头,啥脾气也没了,一个劲的叫唤:“细妹,你先下来,砍到人就不好啦。”

只有她娘想冲上去帮一把,可惜她得抱着阿东,不能让人抢走,所以压根就冲不过这堵人墙,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们不能这样的,就算违法了计划生育,你们也不能这样来抓人的。”

那木棚因为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早就年久失修,又因为下了半个月的雨,那楼梯框架早就已经腐朽破败,只剩个壳子在那里,李细凤拿着锄头这一番使劲,就“吱吱呀呀”的响了起来,那伙人担心这楼梯会垮掉,全都下去了,只她一人不肯下,站在上面对着温氏兄妹破口大骂。

温珍容哪听得进去这些,又让人一窝蜂上去把她给拿下,她慌慌张张再往上逃,就那么一瞬间,楼梯承载了太多重量,“枯啦”一声终于散了架,李细凤就从那破了的楼梯缝中掉到了一楼,正好摔在一把铁耙上,当场昏了过去,鲜血流了一地。

温氏兄妹只想把她强抓去流产,没料到会出人命,尤其是温兄,担心出命案连累到自己的仕途,赶紧差人把她送去县医院。这警车呜呜而来,又轰轰的走了,只留下坐在地上抱着阿东的细妹妈直拍自己大腿:“你们这些天杀的,不得好死哟。”

有人劝她:“你家细妹究竟是惹上什么人了,出这么大阵仗。”当年计划生育抓得很厉害,尤其是这种偏远山区的县城里,民风历来彪悍,计生部门搞不定,遭遇了暴力抗法的,出动个公安上门也是常有的事,大家一般都会到山上躲起来,生完再下来。可今儿个,十几辆警车啊,那得是多大的人物才指示得来的。

江妍听得目瞪口呆:“那后来呢?”

细凤孩子自然没了,那铁耙刺了进去,伤到肝脏,幸亏马上送到了医院,否则一定会失血过多而死。温珍容见孩子已经没了,自己目的达到,也不想再惹是生非,提出给20万私了。20万,这在90年代初期,可是一笔大得不能再大的数目了,细妹父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有细妹妈心疼女儿,可周围哪个人不说:“你斗不过的,人家是大官,给你20万,对你算好的了。将来细妹拿着这钱,好好过日子才是正路。”

那时候,人们没什么法律意识,省里做大官的,再怎么猖狂,最多嘴上说两句而已,谁敢去真斗?可惜的就是这20万压根就没落在李细凤手上,被她父兄三个给拿走了。那是些什么人,尽会嘴皮子功夫,好吃懒做,一点事都干不得。这一会,成2了县城首富,就更是看不起人,一会儿盖楼,每人都盖了一栋簇新的三层楼房,连那大哥丈母娘家都给盖了;一会儿说要开个矿,一会儿又折腾要开个修理厂、辣酱厂。李细凤看着这钱就这样慢慢的打了水漂,心里能不着急,可她有苦说不出。

之前她做人家二奶的事,尚是小范围内知晓的,如今警车开道,整个县都知道有她这么号人物。平日里上街,女人们见她就躲三丈,男人们就喜欢说几句糙话,她得靠着父兄几个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她也知道,自己病恹恹的,什么活也干不了,还带着个小阿东,兄嫂们还愿意收留自己,全是因为自己是颗摇钱树,除了给钱,她还能怎么办?

这父兄三人无能到了家,不出两年,20万全给整没了不说,连细妹和阿东的生计钱也从妈妈那里偷出来花光了,当然也不一定是花光了,她那两个嫂子都顶厉害,肯定存了不少的私。细妹仍是毫无办法,只盼望这他们念在血亲的份上,继续收留自己。可她父兄一下子没了钱花,哪能爽快,正巧街上有一个50多岁丧偶的鳏夫,看上了细妹,愿意给一笔丰厚的彩礼娶过去。

细妹不答应,那个人之前的老婆为什么会死,这里的人都知道,是被他打死的,自己嫁过去,还不是死路一条?可父兄已经厌倦了她,声称为她看病,家里已经是入不敷出,照顾了她这么久,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于是不顾她的反对,把她给锁在屋子里,打算强嫁。

就在婚礼前的一天,细妹带着阿东失踪了,没带什么衣服,自然更没一分钱。他们家在周边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也料想过她有可能不怕死的回了s市,但350公里的路,一个病秧子带着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沿着山区公路七拐八弯,怎么走得过去。

姑姑说,细妹自此就没了音信,偶尔有人从s市回来,说见过她,但都不是什么准信。过了四年,整整四年,大队书记家来了个电话,让她去接,她才知道,细妹真的回了s市。她说汇了两笔钱过来,一笔给她,另一笔请她送去给她母亲。许多的亲朋去s市打工做生意,拎着礼物想登门拜访,她一律都给回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骁骁这一番故事讲得细致,足足讲了一个钟头,江妍听得入神,百感交集。在s市时,陈家就那么几号人,都不好八卦,她听过的都是些皮毛,这时大概知晓来龙去脉,才知道为何细姨无名无分、无权无势,能把婆婆给赶回上海。说到底,男人的自责、怜悯,才是她终身依傍的武器。

她原以为沈舒心和她,也算得上小三恶斗**,不过和当年的婆婆细姨一比,自己这出戏简直就不在一个级别。骁骁笑着说:“我姑姑讲,有一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就是那种人。”是啊,很多时候,我们说性格决定命运,但也有许多时候是命运决定性格。

江妍回忆起,s市那么热的天气里,她从不穿短袖,石凳上还要放一个坐垫才肯坐下去,又同阿东讲“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什么“我所受过的,比你要多得多”,可是她从未说过温珍容一句坏话,人前背后,都是如此。故事听完,江妍方知,她恨透了婆婆,那种恨是刻到骨子里去的恨,任何的诅咒谩骂都显得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