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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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谁的劫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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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江妍醒时,温煦华已经走了,一摸右边的被窝,冰冰冷冷,她睁着眼望了天花板许久,才起来洗漱。其实温煦华走,她是知道的,他到床头来亲吻额头时,她就在装睡,不知自己有没有蹙眉,温煦华看出来了没有。

她从柜子里拿出手机,放上电池,过去的一天如果算是自我放纵,允许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绝,今天自然就得回来。家里的亲戚、好友、同事挨遍打个电话拜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的话说得口干舌燥,这一转眼就到了中午。门铃响起,严正南来拜年了,江妍电话一直打不通,他只好亲自登门了。

s市人口虽有千万,但却是个移民城市,大家在这里都没根深蒂固的背景,人际关系相对简单。虽说平日里到处都是人头攒动,但到了春节就是一座空城,2000年后随着定居的移民多些,情况才稍有改善。像正南这种,在s市住上了十年,可除了给院里领导、同事拜拜年,再者来来江妍这里,其余的,也没那么多可拜的亲朋邻里。更何况,不少人还都是回老家过的年。

只有严正南一个人来,江妍泡上茶水,便问了句:“林肖呢?”

“今早自己开了一辆越野车,跑西藏去了。”

江妍心想,林肖受刺激了。节前的娱乐头条便是神鸟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周林希和香港传媒巨鳄男友王老板低调赴欧置买豪宅,二人心照不宣拒绝媒体采访云云。她心想,幸好田馨不在,否则一定跟去了。话又说回来,陪一个受前妻刺激的男人放逐天涯,她江妍大概一辈子也没这样的胆量。

“一个人去?”

“嗯。”严正南话只回答了一半,其实林肖有劝他一起去,可江妍这边,他实在放不下。昨晚说好的守夜不来,手机也停机,他便下楼过来看看,神使鬼差一路跟去了海滨公园,然后面若死灰的回去。

这个除夕夜,他和林肖喝得死醉,林肖拍着他肩膀说:“得了,和哥哥一起去西藏得了,那里尽是文艺范、清新范的地盘,说不好还有段华丽丽的艳遇等着咱俩。”

严正南苦笑:“艳遇完了呢?”完了还得回来面对自己的生活。区里这两年的反贪成效并不显著,公事上存在太多模糊不清的中间地带,可商量可妥协,可在私事上,恰恰相反,他并不情愿再这么不清不白下去。他当时灌下一口白酒,心想,是死是活,总要给个痛快,如今的自己,孑然一身,清风过袖都听得到风声,还有什么不能失去?

江妍端出果盘,放在茶几上,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沈舒心前天生了个儿子。”

严正南听到倒愣住了,这结果倒比他料想得要好很多,看来昨晚广场上的烟火也许是某人最后的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不是说二月吗?”

“提前剖宫产了。”

“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江妍捧着热茶杯,手指绕着茶杯边沿划圈,自我打趣:“还好,大概是提前做好了行刑前的准备,倒不怎么难受。”

严正南看了她两眼,心想死犟的鸭子嘴还硬,昨晚广场上哭得稀里哗啦,今儿个还要端在这里装若无其事。做他们这一行的,最会识人脸色看人心理,知道江妍嘴上这么说,心里估计巴不得快点远离这一切。

“春节怎么过?就打算宅在家里?”

“没什么想法,老是下这么点雨,连门都出不了。”

“要不,去个没雨的地方?林肖去了西藏,我们去云南好了,丽江、大理都不错。”

“怎么去?”

“开车去吧,我借辆吉普。想停哪儿就停哪儿,权当散心。”

江妍垂下眼睑,沉默几秒,才说:“再说吧。”

严正南下午还得去局里值班走个过场,走时,江妍把他送到了楼下。正打算转身回去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对着她腼腆的笑了一下:“嫂子,新年快乐。”

江妍绝对没想到,龙年第二位登门的居然会是她的小叔子陈旭东。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尚带着一个女子,另有两个小女孩。那个女子就是阿东所提到过的阿洁,同江妍打招呼时,尚还有些羞涩,面容姣好、身材纤细,一点都不像是温煦华口中有了两个女儿的农村大婶。

两个小女孩就没那么认生,进了家门后,围着餐桌边的鱼缸追逐嬉笑起来。江妍再泡了茶,端过去,见他俩都有些拘束,赶紧问道:“我都搬家了,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

“我昨晚回去吃年夜饭,妈妈告诉我的。”

江妍没有接话,陈旭东忐忑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那边的事,我也知道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你。”

“我挺好的,你现在还在那家餐馆做工?”

“没了,阿洁做菜的手艺很好,我们现在开了个小小的烧卤档,她主厨,我管外面的。”

“这样也好。”是辛苦,但好歹挣的每分钱都是自己的,多少能比给别人做工强点,但看他俩出双入对的模样,江妍也为细姨着急,这阿东分明有和这女子过一辈子的打算了。

这时,阿洁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那个,江小姐,多谢你之前借给我的钱。去年挣得不多,除了吃穿,还有小孩的学费,就只剩2万块了,我们先还给你,剩下的3万,有了钱,马上就给你送过来,希望你不要介意。”

听到这,江妍才想起来,自己去年曾让温煦华打过5万块钱过去,这事自己早忘了。再说,陈家这样的家庭,兄弟间5万元的来往,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数目,有必要借来还去吗?

“那个,不用了,不是借,是给阿东的。”江妍赶紧的把钱再给推过去。

“嫂子,我当时就是说借。”阿东这个时候犯了执拗。

江妍心里叹口气,只好改口说:“那个钱真不是我的,是细姨塞给我的,她怕爸爸说她,说我好歹是儿媳妇,让我给你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再还我,我就要还细姨那里去了,不然就多拿了你们母子5万,这种事我可不干。”

阿东本不信,但“你好歹是儿媳妇,公公都要卖几分面子”这样的话,确实像妈妈说的。

“收回去吧,等以后和家里和好了,再把这钱还给你妈妈,对她也好些。”江妍再劝,他俩也就不再坚持了。

这个时候是午饭点,江妍也只得留他们吃饭。阿洁跟到厨房,做饭切菜样样都麻利,还一个劲的说:“不用,不用,你出去看电视、吃点零嘴,这里我来就好了。”

江妍已经从主人沦为打下手的了,只能呆在旁边递个调料、盘子什么的。这时,餐厅里,那个才五岁的妹妹不小心磕到了餐桌,咧嘴大哭。她俩赶紧转身从厨房出来,却见阿东已经抱了过去,轻声的哄着她,好像是自己亲身女儿一样。

一回头,阿洁已经转过身去继续炒菜,可转身的一瞬间,江妍已看到了她眼角的泪花,她低声道:“江小姐,我知道,他家世很好,我这样的女人配不上他,应该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等他再长大一些,等我再老一些,他也许不会和我在一起了。可以后的事该是怎样就怎样吧,我不后悔,我这一辈子,从没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过,心里就像吃了蜜糖一样。”

江妍听着,沉默不语,她原以为“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样的爱情寒酸又没甚期望,可再怎样,也比自己被虱子爬满了的所谓光鲜亮丽的爱情好上许多倍。起码,他们在爱的时候是义无反顾,绝没有给旁人丝毫的可乘之机。

阿东抱着小女孩坐在阳台,女孩已止住了哭声,慢慢睡了过去。江妍过去低声问:“要不要放在**去睡会?”

“等一下,睡熟了再放**去,昨晚睡得太晚了,这个时候就困了。”

阿东专注的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女孩,拿纸巾轻轻的把她嘴边的巧克力屑给擦干净,动作既温柔又娴熟。江妍敢保证,就算温煦华大他十二三岁,有了儿女,也绝不会像他这般做温柔宽容的爸爸。她以前一直认为细姨把阿东保护得过好,不谙世事不说,性子既懦弱又倔强,现在想来是自己错了,阿东很好,起码在自己女人孩子面前已显现出超乎年纪的成熟和责任感。

“昨天回去,看到爸爸老了许多。”阿东仍低着头说道。

江妍“哦”了一声,停顿一下,才道:“烦心的事情多了点,公司不太顺利,你和你大哥又都……”江妍拖长了音,“不听话”这三个字没说出来。

阿东摇头笑了笑:“他不会为我担心的,他永远都只着急大哥。”

江妍嘴上劝道:“你别这么想。”但心里却也是知道的,都说小儿子是宝,应该看得更重,与情人私奔、离家出走,这在哪个家庭都是件大事,但在陈启泰那里,除了去年国庆期间那一次动怒以外,自己确实没见到过什么要不得的颜色,换做温煦华呢,陈启泰的心境或许完全不一样。

阿东看着江妍,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极了细姨,柔和又带点清风,让人容易亲近:“你放心,我对大哥没什么想法,昨天妈妈与我说,海湾酒店那些产业,她向爸爸要了,只要我回去就会留给我。我没有要,我也知道汇安的状况很不好,酒店也好、楼宇也好,那些本来都是大哥的,我一处都不会要。”

江妍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说他兄弟二人的财产分配,转过头去看着他,阿东没有停下,只继续说道:“我像小语这么大的时候,和妈妈来了s市,借住在老乡的窝棚里,白天大人们都去上班了,只留我一个人在窝棚里。哪里也不敢去,妈妈说没有暂住证,我们随时会被抓起来的。到了晚上四周黑漆漆的,我不敢睡觉,害怕得要死。有一次,台风来了,那场台风太大了,直接把我们的铁皮房给掀翻了,四周都是农田,哪里都没处躲,我就在台风里站了两个小时,等着妈妈。妈妈回来,看见我在雨里站着,浑身都湿透了。后来便发了高烧,我朝她大哭,我说我再也不要这样了,再这样下去会死掉的,会死掉的。”

江妍曾从细姨那里听说过一鳞半爪,但未料到阿东的童年居然会惨痛到这般模样,怪不得他都记得,人总是对自己受过的苦难格外的记忆深厚。江妍看过许多纪录片,90年代初的s市,不像现在这般高楼林立、绿树鲜花,市中心区里,不是工地就是农田,就连馨园所在的高档住宅片区,当时也还是一片荒田。

“妈妈也哭了,我说我们去找爸爸,你不说过,爸爸就在这里,我们去找他,好不好。妈妈答应我了,等我病好后,就给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去找爸爸。我从来没见过他,可我总觉得他一定很高大,像个英雄,能保护我和妈妈。后来我看到他了,是我见过的最帅气最干净的爸爸,带我去吃最好吃的鸡腿,他还说等一段时间就会接我们回家,我当时好高兴,真的好高兴。”

“可惜那个时候,我还小,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关系,也不知道我是个私生子。我记得,我和妈妈到了山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屋子,看傻了的时候,突然就从楼上滚下来一个很长很长的人,是的,是滚下来的。他头上还缠着纱布,红着眼睛冲着我和妈妈咆哮,让我们滚出去,这里是他的家。我当时怔住了,正在摸一个很好看的铜马,他瞪着我说,所有东西都是他的,不许我碰。爸爸进来后就大声的训斥他,说的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然后他就开始摔椅子,砸东西,爸爸就叫人把他给架上了楼,然后转过身来和气的对我说,那是哥哥,不学好,把头给撞坏了,叫我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那个哥哥被架上楼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很难听,就像我在田地里大哭要找妈妈一样,我想他那么伤心,他的妈妈呢?可他没有妈妈,他在房间里被关了一天一夜,才放出来。我不敢靠近他,只敢远远看着他,他一个人走到了花园里,用手拼命去打一颗树,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打树,树又没招惹他。我躲在一楼的房间,踮着脚就可以在窗户那里看到他,他打了很久很久,手上都是血,连树上也是。后来他打累了,就在树下歇了下来,然后就开始呕吐,吐得和路边的野狗一样。”

江妍记得那个时候,应该是温煦华盘山路上出车祸之后,之所以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是因为脑震荡的关系,缺乏平衡感,会呕吐,也是后遗症之一。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因为爸爸已经找了最好的幼儿园给我报名,我坐在餐桌上吃饭时,哥哥也下来了,他背上书包也要去上学。那个时候还是顾姨在我家干活,还问他,阿煦,你伤没好,怎么去上学?我听得一清二楚,他说,这个家他一天都呆不下去了。他叼了根长面包就走了,我看见了,他手上的伤已经结痂了,又黑又难看,我想,他一定很疼很苦,如果是我受伤了,妈妈一定会心疼会掉眼泪,她一定会给我包扎好。可都没人关心他,他那么伤心,可是所有的人好像都看不见。”

“哥哥对我其实不算坏,他生日那天,不肯下去吹生日蜡烛,我鼓起勇气把幼儿园做的一个小瓢虫送给他,他正在书桌边上写作业,看到我送的礼物,瞪着眼睛叫我拿走,可我一直举着,我想他不喜欢生日蛋糕,说不定会喜欢这个七星瓢虫。手都举酸了,他才接过去,然后趴在桌子上叫我滚出去。”

江妍听到这,闭上了眼睛,温煦华十七八岁时,像只小野兽般挣扎搏斗的画面不自觉印在了脑海。这一段往事,他从没说起过,那颗海棠树承载了他多少的心酸泪水,他居然也聊得云淡风轻。

“嫂子,我哥他很了不起,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撑起来的。有人说他跋扈嚣张,那是因为没人在意过他的苦痛,他没有依靠过任何人,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我妈有时说我不争气,可是,哥哥他才是草原上奔驰的骏马,无所顾忌,我只是温室里被饲养被照顾的驯鹿。我从未想过要和他一争高下,他没有怨恨我,没有掐着脖子说我毁了他的家庭,相反还愿意照着我,顾着我,这一辈子我都很满足。”

阿洁那边的饭菜做好了,已经摆上了餐桌,过来唤他二人过去吃饭。阿东起身把小语给抱好,放到**去,又笑着对江妍说:“二姑、三叔他们说,哥哥一定会娶沈小姐,你一点都不用在意。他们会这么想,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哥哥,哥哥是一个把自己心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他若肯放下一些,就不会过得这么累,从小就是。”

终于赶在节前能够恢复更新。

希望大家还记得这篇小说,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来看啊。

写点什么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