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玉笛声看紫气东来
fri may 22 09:29:40 cst 2015
要救沈郁剑，高进最后一招，就是面圣。
就在沈灵焦躁的前一天，高进上朝结束后，便进宫，要求面圣。瀛烈在御书房接见了他。
高进如今管兵部的事情，兵部里的事，一件一件，高进做得都很上手。西山大营的将士们，也都很听他的话。瀛烈有这样的好臣子，心情自然好到不行。
见高进进来，瀛烈便从龙案后面起身，走出，拉着高进的手，君臣及至榻前。李德禄手下小昆子端茶前来。李德禄将茶放在小几上。瀛烈端起来，拿起碗盖，轻啜一口，品味须臾，对高进说：“你尝尝，今年的头一道洞庭茶。”
高进依样抿了一口，赞叹：“好！”
瀛烈乃茶道中人，不免一番评论：“明前摘的，茶叶碧绿喜人，煎出的茶汤色泽碧绿澄清，茶香沁人心脾。”吩咐李德禄：“赶明儿，给武阳王府也送些去。”
李德禄“嘿嘿”笑道：“回皇上的话，苏州就送了五十斤，是全送过去吗？”
高进一听这话，连忙从榻上下来，躬身道：“不不不，皇上，这可使不得。”
瀛烈还是燕王时，李德禄就伺候在旁边了。李德禄，就是瀛烈肚子里的蛔虫。李德禄的话，本来就是瀛烈的意思。瀛烈哪里能容高进推却？摆手说：“有什么使不得？五十斤茶而已，爱卿为国尽忠，替朕分忧，别说茶叶，就是再珍贵的宝贝，朕也不会舍不得。”
高进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说：“臣谢恩。”
瀛烈问高进：“卿这时候进宫，有什么事吗？”
高进想了一路，这会儿，口开得小心翼翼：“皇上，可还记得北汗一战？”
瀛烈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微微颔首，并不接话。
高进便自顾接下去说：“北汗一战，我父亲之败，败在粮草不济。而臣在草原时，一开始，粮草也是屡番送不上来。这其中有些原因，皇上可否知道？”
瀛烈的表情高深莫测起来。
高进明白，自己这一问，将自己，问到了非常敏感的地方。粮草在岐孟关停滞不前，前线急报一份接一份飞回京城，皇上怎么能不知道呢？再说，北汗战事平息，陕西道大总管被定了个督粮不利的罪名，原因朝廷只归结在天气上，胡之恒还得了个“因公殉职“的美名，将”督粮不利”的罪名给冲了。具体情况，刑部、吏部，均未涉及。
这其中，有猫腻的。
猫腻在哪里？高进一时倒也无法完全弄清。
瀛烈说：“朕派了不少人前去催促。”后面的话，他不接，高进也不好问。高进只说：“在督粮这件事情上，有一个人，是立下大功的。就是这个人，杀了当时滞留岐孟关的胡之恒。”
“你说什么？”瀛烈闻言，神色为之一变。
高进明白，皇上掌握的情报，和自己即将要说的，并不对等。可是，要救沈郁剑，必须从这儿开始。高进站起来道：“回皇上，当时胡之恒滞留岐孟关，完全是恶意延误军机。至于奉旨催粮的人，微臣想，必定是被耽搁，造成胡之恒明明知晓前线告急，已然停而不发。”
瀛烈坐不住了，站起来，双手负于身后，背对他，走过来，又走过去。
高进跟在身后，直言不讳：“这个沈郁剑，是有大智慧的人。他杀了胡之恒，并和当时与他一起的他的姐姐，督促曹应钦、柳文成两个人，将粮草送到前线。”
这时候，瀛烈测过半边身。瀛烈的表情依旧莫测，他一边消化高进说出来的那些足够石破天惊的话，一边唏嘘：“这些事，朕，竟然都不知道。”
高进认真注意皇上神色的变化，小心道：“皇上，还有一件事，臣未能及时禀告。也是关于那个沈郁剑，臣在北汗，和达玛公主打赌，臣单人独骑赴达玛公主的鸿门宴，不是这个沈郁剑，臣，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瀛烈更惊讶了。按照此刻的好奇程度，瀛烈当然要让高进详细说。可是，达玛公主和高进的赌约，那可是关系他的。北汗国，和熙朝当今天子，存在一条密不可宣的秘密，这个秘密，如果曝光，对瀛烈，那可是会造成毁灭性打击的。
想问的话，到了嘴边，瀛烈又吞下去。
回到榻上，瀛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才说：“既然这样，此人，为何要闯朕的御驾。”说到这儿，他恢复身为天子的自信，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问：“卿总不会要让朕真的相信，这个人，乃是想见朕，所以才做下这样的事来？”
高进的脸，不由自主红了。
瀛烈说：“卿既然来为此人求情，朕当然会给你这个面子。可是高进，沈郁剑的大逆不道暴露无遗，那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朕给你这个面子，你也要给朕更好的理由才行。北汗战场上的事，诚若你所说，他是有功，奈何此人做了什么，除了你，其他人，又有多少人知道？你拿这些来说，别人听了，除了认为你徇私舞弊，不会相信。更何况，”瀛烈最后还加了一句：“胡之恒，可是陕西道大总管！沈郁剑居然没有任何合法的公文，便刺杀了陕西道大总管，就算朕不问他惊驾的罪，刑部也要拿他问‘杀人’的罪。”
这些质疑，条条都如沾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一下，打击得高进心虚不已。
事到如此，他也只能孤注一掷。
他对瀛烈说：“皇上，眼下任何人犯事都能杀，这个沈郁剑不能杀。因为――因为这个人，实乃是有用的人才。臣愿用人头保举，若皇上得了这个人在身边，日后无论晨昏，再不用担心安危问题。”
瀛烈一听，眼神顿时变了。
“你再说一遍！”他质问。
高进背上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心里想：“成败与否，都在叶嘉妍那张嘴上。如果叶嘉妍存心坑我，我也只能认命。”嘴上并不含糊，干脆道：“臣愿用项上人头担保，皇上得沈郁剑，如得整支御林军。”
“高进！”瀛烈用力一拍小几。
高进汗出如浆，腰却保持笔直。
君臣对峙，良久，瀛烈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才道：“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让那个沈郁剑，现一现他的本事。”
沈灵去刑部的那一天，沈郁剑便是被带去显本事。
高进被授命安排测试项目。作弊作不得，统统都是高难度危险系数极大的，刺刀坑、火焰林（一百个弓箭手，分为两组，轮番射箭，每一支箭都燃着火），还有御林军中筛选出来的高手二十名，各持刀剑不等，拼全力击杀。当然，最后还有一招，是高进特别安排，为了给沈郁剑战展示玉笛功的（高进知道那是江湖上得享盛名的神音谱心咒，但是，对皇上，他只能取“玉笛功”这种听起来比较温和的名字），那就是“万箭齐发”。这个“箭”不是真的箭，是一窝被封闭在口袋里的马蜂。沈郁剑通过层层关卡之后，高进命人将口袋投到沈郁剑脚下。口袋不封口，落地即开，群蜂飞舞而出。
高进连这个方法都能想出来，可见他很认真。
瀛烈内心的猜疑消解了不少。彼时，他和高进站在高坡上，沈郁剑在西山的山谷中。瀛烈看沈郁剑面对群蜂，落荒而逃，止不住笑着说：“高进，这回他恐怕是过不了关了。”
山谷里，沈郁剑也不明白这到底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杀人的机关坐等他。眼见野地里树木林立，灌木满地，也不知道哪一块地会突然陷进去，而那一颗树上会冒出连发的强弩。说真的，长这么大，今天所遇到的危险，比以前遇到的加起来还多。偏偏还出来这一窝马蜂。
这窝马蜂，身体和寻常蜜蜂比，显得特别大，颜色发黑。沈郁剑是有见识的，心里想：“操，没猜错的话，不就是杀人蜂嘛！到底谁跟我这么大仇，连这种阴招都使出来？”他连滚带爬往前冲，想要找池水，哪怕找滩泥也行。可是，这儿除了树，就是藤，哪来的水，哪来的烂泥呢？
沈郁剑只有拼命奔跑。衣服被荆棘刺勾破，然后，一支玉笛掉出来。
这支玉笛，是在他进这个山谷前，押送他的人悄悄放在他身上。润白的笛身上，莹莹的紫光闪烁环绕，就是他入狱时，被搜走的寒雪紫玉笛。
沈郁剑起先不明白，为什么押送他的人，要还给他这支笛子。现在，他知道了。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安排的。
朝廷当中，知道他会神音谱心咒的，除了那个人还有谁？那个人安排了这么多杀招，还放了这么一窝杀人蜂，为的总不会要他死吧？否则给他寒雪紫玉笛做什么？
沈郁剑习成神音谱心咒后，曾被勒令能不使用此法，便不使用此法。现在，既然那个人要看，他还能藏私吗？那人想看，那就让那人看个够好了！
沈郁剑拾起寒雪紫玉笛，就唇一吹，刚刚飞到面前的一只杀人蜂迎面被腰斩。黑色的马蜂，在空中端成两截。先是一只，接着又是一只。沈郁剑运真力于掌上，由左往右划了整整一个大圈。一波马蜂，被阻挡在真力圈子边缘。沈郁剑收手按笛，一轮颤指，送出的细密如雨的笛声，繁华如春天里沐雨盛开的花。
站在高处的光焰帝，就看到一波一波的马蜂涌上去，一片妖异的花开出来――那马蜂都在距离沈郁剑半尺距离处裂为两截，后面的马蜂扑上来，再断裂，就这样，前赴后继，层出不穷，被阻隔在笛音范围之外的死掉的马蜂碎片，聚在一起，可不就像一片黑色的妖异的花？
瀛烈看傻了，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高进站在旁边，进言：“皇上，可还要再试下去吗？”
“不要了，不要了――”瀛烈被山谷里这个年轻人的可怕震慑住。天哪，这样一个人，若真收在身边，确实能抵一支御林军。可是，假如此人并非高进所查证的，根本心怀叵测，那怎么办？
瀛烈心神恍惚，脚下居然虚晃了一下，幸亏高进和李德禄一起伸手，这才将他稳定住。
瀛烈对高进说：“放了他，现在就放了他。”
高进很细心，建议：“还是在刑部暂缓吧。”一百杖，是高进送给沈郁剑的，监禁半个月也是高进的主意。茫茫宦海，仕途艰险，人言极为可谓。高进虽只在朝廷待了半年，内中的讲究，却已明了不少。
沈郁剑成功脱困，高进松了口气，但是，与此同时，沈郁剑的神勇，让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叶嘉妍说，论武功，他必然不是沈少主的对手。别的都不说了，刺刀坑也好，火焰林也罢，他也过得去。只是这杀人蜂，要想像沈郁剑这般妖异神奇，他可做不到。
在武阳王府，高进非常用心招待沈灵，苏菜、浙菜当中名菜很多，一天当然吃不完，就每一天都请沈灵过府相聚。一连吃了七日。
这七日，沈灵玩得很开心。每天高进公务结束之后，第一时间就会来到她身边。两个人一起吃饭，吃完饭就去逛夜市。高进赢了两仗，皇上赏赐了不少钱财，逛街买东西，付银子这种事情，对他都是小事一桩。高进还送给沈灵一件甄宝斋的首饰，那是取龙眼大珍珠为主料，金箔、宝石为辅，镶嵌打造出的一支钗。这支钗，价值一千二百两，高进付的银子。
那一天，甄宝斋的老板娘，悉心为沈姑娘将这支钗插上。沈姑娘堆发如云，一颗大大的珍珠点缀其上，衬托得眉若春山，一双眼睛盈盈如盛满秋水，整张脸好像一朵正在盛开的桃花，娇美不可言传。
高进的心，就这么一次一次，被她的美融化。
高进觉得，为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让他付出什么，他都非常愿意。
买下这支钗的当日，郑采荷让身边的丫鬟碧心把王爷叫来静晖堂。这会儿，已经是晚膳过后。郑采荷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气呼呼。
高进刚从南陵客栈回来，踏进家门，便接到母亲的传唤。他是个大孝子，一会儿都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就来了。
进了静晖堂，高进给郑采荷施礼：“娘。”
郑采荷横眉怒对，喝道：“你还把我当作是你娘吗？不要叫我娘！”
高进稍怔，脑子飞快一转，想到娘为什么这么生气，急忙赔笑，解释：“娘，就为一支珠钗是吗？你要是喜欢，明天，我也带你去买。”
“买、买、买！”刚刚做上公爵夫人、王爷他娘不久的郑采荷，荣华富贵不过刚刚送到眼前，过去的勤俭持家倒是已经深入骨髓，这会儿，无法控制，伸出右手食指，一直戳到高进鼻子上：“你就知道大手大脚拿钱出来买！那支钗多少钱，一千两百两，这给普通人家过日子，一辈子都不愁，居然就被你拿出来，给个小丫头买那么支只能看、不能吃的珠钗！”
高进抵挡不住母亲的盛怒，不敢回嘴，只好说：“我知道了，娘，明儿个开始，我不给灵儿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住口！”郑采荷的火“腾”被点着，“你刚才说什么？明儿个不给那个丫头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的意思，是除了这么贵的，还要给她在买，是不是？我问你，你到底有多少钱？就是平定北汗、南疆之后，皇上赏了你一些银子，拢共五千两有没有？把赏你的地都加上去，租全收过来，你供得起这个小丫头几天？一千两百两，一千两百两，你是生生要把这个家给花穷了――”
整整一晚上，高进被他老娘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第二天，南陵客栈，沈灵从美梦中醒来。她心情非常好，漱口，洗脸，自己将高进替她买的新衣服穿起来。来到前面，叶嘉妍已经在等。南宫住在皇上赐的台阳街西子胡同一个大宅里。这个大宅，曾经是一个山西富商买下的，后来，这个富商犯了事，家产全部充公，宅子落在国家手里。南宫带着使命前来投靠皇上，说要有个办事的地方，皇上就把那个宅子赐给他。
那个宅子很大，房间上百间，东西两个大花园，中间若干小花园，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景色端是美极了。不过，沈灵不爱去住，叶嘉妍也觉得女儿家，和一个大男人同出一片屋檐下，不好。沈灵在南陵客栈包的房间，天字一号房给自己，天子二号房给叶嘉妍，一应花销都算在沈灵账上。沈灵花得开心，叶嘉妍自然住得心安理得。
早餐是蟹粉包子、千层糖糕、芝麻酥饼和大煮干丝。南陵客栈的招牌点心，不仅她们喜欢吃，每天早上来这儿吃的人都很多。两层楼，大堂和雅间，全部都是满满的。
沈灵一边吃早饭，一边想沈郁剑稍后便要出来的事。
昨天白天，她又去牢里看过。狱卒果然将沈公子伺候得很好，地上第一层铺的是竹丝垫――竹子里面抽出来的细丝，一根一根织起来，柔软，通气，隔水，关键是阴凉。为了让沈公子踩在上面感觉更舒服，狱卒还给铺了一大块丝绸垫子。这也是贵价货，为了彰显是将沈灵给的钱全部用在了刀刃上，狱卒选来做这块垫子的，是绸缎庄里一款非常稀少的冰蚕丝。冰蚕难养，蚕丝更难得，织成的这个料子，做成的这个垫子，连同绣工在内，价值一千五百两，是竹丝垫价值的两倍不到。
沈公子穿的，吃的，自然一应都是非常周全的。被提走，又送回来那天，确实挨了一百杖。不过，据沈郁剑讲，倒不是很痛，咬了咬牙而已，妆模作样躺了两天，第三天，什么问题都没有。衙门里的文也下来了，几天之后，就放人。
人出来么，沈灵思量着，要给弟弟接个风。在哪儿接风呢？在客栈？还是应该换个更加稳妥些的地方。京城里面，悉心斋和彩云坊，都是逸城的产业，可是，如果这时候去悉心斋，不知道会不会让店里的杜二当家不高兴。
叶嘉妍说：“逸城的城主，始终都是你爹爹。别说给少主接风，就是你现在去悉心斋，让杜二当家，把所有的账目都交给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沈灵叹了口气，说：“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容易？我爹离开这么多年，城中经营，大部分靠的都是杜家爷爷。杜大当家和杜二当家，早就是实际意义上逸城的主子。我和弟弟这样子过去，怕要惹太多猜疑。”
事关要紧，叶嘉妍闭口无言。
沈灵想来想去，没有主意，最后她决定：“要不，我还是悉心斋，和杜二当家商量一下。就是给郁剑接个风而已，我和弟弟，都不会觊觎悉心斋里的一切。”
叶嘉妍笑着称“是”，心里却想：“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单纯无私的人。不是纯心作假吧，大概就是真的很傻了。”想着一切和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关系，自己空有野心和计谋，最后反而白白荒废，真是十分不甘。
沈灵约着叶嘉妍出南陵客栈，去悉心斋，在悉心斋门口，她却被武阳王府的老管家高福给拦住。
高福对沈灵说：“沈姑娘，我家夫人想请你过府一聚。”
武阳王府只有一位夫人，那就是高进的母亲――忠烈公公爵夫人。这个时候，高进不在，这位夫人，要见自己说什么？
沈灵看看高福，回头看叶嘉妍。
叶嘉妍说：“大概是想你了，叫你过去聊聊天。”
沈灵低声道：“我觉得这位公爵夫人一向都不是很喜欢我的，她让我去，怕不是为聊天这样简单。”
叶嘉妍作势思索，过了一会儿，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一来，有人照应好些，二来，你也是沈家大小姐了，身边没个人，不成体统。”
沈灵想想，她说得没错。瞧瞧悉心斋，心里想：“谈为郁剑洗尘的事情，只好换个时间。”也不知道高夫人要跟自己说到什么时候，干脆，连留个话给悉心斋也免了。在悉心斋门口，和叶嘉妍改道，随高福，去武阳王府。
这武阳王府，沈灵前几天来来去去，三天总要来这么一回，虽然还不是特别熟，但也没了陌生感。过二道门，经银安殿前，进了花瓶门，穿过两进院落，便来到静晖堂。
小花厅上，郑采荷已经摆上茶点。沈灵进来，郑采荷高傲地抬了抬眼皮，嘴巴里吐出一个字：“坐！”
沈灵坐下，叶嘉妍站在她身后。
沈灵耐不住寂寞，主动开口：“公爵夫人，这一大早上的，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郑采荷闻言，老大不高兴。
叶嘉妍明白高夫人不爽快在什么地方，连忙用眼神暗示，并用极小的声音提醒沈灵：“长辈面前，不要无礼。”
沈灵一听，方才惊觉，不由扁了扁嘴，既为自己的行为感觉尴尬，又为公爵夫人的苛刻表示不满。眼角眉梢上，心情全部挂出来。郑采荷不禁更加气恼，心想：“这个沈灵，比起后面站着的这个叶姑娘，可真是差劲多了。”
想到这儿，郑采荷笑起来，对叶嘉妍说：“叶姑娘，我听高林说，你和沈姑娘，是结拜的姐妹？”
叶嘉妍连忙蹲身，站起来时，才说：“回公爵夫人，正是。”
郑采荷喜笑颜开，招手让她过来身边，并拉着她手说：“可爱的孩子，难怪高林每次找过你回来，都称赞不已。”高进和沈灵游街，高林只好找叶嘉妍聊天。高林和叶嘉妍待了数日，一双眼睛，除了叶姑娘，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郑采荷认为，叶嘉妍不过就是高林这样的孩子所倾慕的，只要和自己宝贝儿子没有关系，她就半点意见全无。
叶嘉妍也不挑破，只是微笑，说：“多谢夫人夸赞，嘉妍受之有愧。”
郑采荷笑着说：“既然都是结拜的姐妹，那么，也就是一样的身份。你也不要站着了，在我旁边坐吧。”
叶嘉妍心中暗喜，假装推却，片刻，就在沈灵和郑采荷中间坐下来。
郑采荷说：“嘉妍，我这样叫你，不会不合适吧？”叶嘉妍表示没有任何问题，她端起茶杯，对叶嘉妍说：“你和沈姑娘，平日里在京城，都做什么呢？”
叶嘉妍并不谦让，将原本应该沈灵说话的机会抢过来，道：“也没什么事做，每天只是游玩游玩，瞧瞧京城的街景罢了。”
郑采荷一听，脸就拉长了。她假装咳嗽，端起茶杯，喝口茶，润润喉，然后说：“那你们的父母呢？和你们一起来京城了吗？”
这个问题，叶嘉妍选择不回答。不回答的原因倒不是自觉卑微，而是，沈家、叶家这种江湖世家，说起来也是大户人家，只是富贵得公爵夫人这样的人并不能理解。
叶嘉妍只是微笑以应。
郑采荷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纠缠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郑采荷才换问题问：“嘉妍，你和沈姑娘就这样在京城走动，每一天，你们住在哪儿？吃饭怎么解决呢？不会每天都指着有人替你们打点这些事情：一日三餐和每日一眠？”
这是什么意思？
沈灵蓦然醒悟，郑采荷叫自己到王府来是为什么。
沈灵也不管叶嘉妍同不同意，拍案站起来，高声道：“高夫人，你不会认为我在京城里面，一应开销，都是用高进的钱吧？”
叶嘉妍装作很识大体，接连阻拦她，让她不要这么冲动，乱说下去。
沈灵用力将她手挡在旁边，并且斥道：“不要阻拦我，我就要把话和她说清楚。”
她这样气势嚣张，吓得郑采荷心一抖，接着，气得郑采荷两只手抖起来，跟着，郑采荷的全身都开始颤抖。
郑采荷身边的丫头碧心大声维护主子：“沈灵，你弄清楚你在跟谁讲话吗？王府之上，你怎么敢如此大胆，在夫人面前撒野？”
沈灵也很生气，生气的程度且不比郑采荷差。
她都站起来了，郑采荷也不坐着。郑采荷站起来，直视沈灵，气愤不已道：“我就没看过哪家的姑娘，会像你这样？爹娘又不在京城，自己就和结拜姐妹住在这里。你想说是我儿子请你来的吗？我儿子堂堂镇国武阳王，请你到京城来，你能蛊惑他干什么？”
“蛊惑？”这个词，可是太难听了。
叶嘉妍看似好心，解释：“高夫人，灵儿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郑采荷冷笑一声，说：“不是我想的那种，那么，又是哪一种啊？”
沈灵听得脸煞白。
郑采荷见她回不出来，便滔滔不绝往下说：“王府不是一般的地方，多少达官贵人想和进儿结亲，荣成长公主的千金、七王爷的千金，她们的生辰八字媒人送到我这儿，我都还没拿主意呢。你是谁？你是六部公卿的女儿吗？还是你爹，也是个王爷？”
“我家进儿出身尊贵，他爹爹替他挣的可以世袭的尊荣，不用动一刀一枪，就可以成为镇国大将军。当然，你们都知道，我家进儿很是英勇，平北汗定南疆，皇上亲封镇国武阳王。这可是除了皇上之外，百官当中最高品级的官职。放眼整个朝廷，除了鲁王、齐王这些皇亲，还有谁？”
“也不知道你怎么勾引得进儿，让他对你神魂颠倒。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似你这种整天依靠着他人，想凭几分姿色嫁进王府，鱼跃龙门，告诉你，有我在，就绝不可能！”
叶嘉妍唯恐天下不乱，见沈灵被奚落得惨，嘴上劝和：“高夫人，你这些话，都说得严重了！”心里简直乐开花。
沈灵挡着她要为自己出头的意思，站到叶嘉妍前面，对郑采荷说：“公爵夫人，虽然武阳王府是个富贵的地方，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在我眼里，我根本就没看上它！”这句话说完，她带着即将要气炸了的心，转身便走。
一边走，一边火焰腾腾燃烧围绕住她整个人。
“死高进！臭高进！烂高进！”沈灵顾不得淑女的风范，只想快点逃出武阳王府，因此，大步流星，嘴巴里还喋喋不休骂出声来。
郑采荷被她最后回复的话又给气噎住，摔了茶杯，冲沈灵背影喝：“出了门，就再也不要回来！”吩咐手下婆子、丫鬟：“跟所有把守大门的人说，日后，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一个和王爷公务无关的人，都不允许进来。”
要救沈郁剑，高进最后一招，就是面圣。
就在沈灵焦躁的前一天，高进上朝结束后，便进宫，要求面圣。瀛烈在御书房接见了他。
高进如今管兵部的事情，兵部里的事，一件一件，高进做得都很上手。西山大营的将士们，也都很听他的话。瀛烈有这样的好臣子，心情自然好到不行。
见高进进来，瀛烈便从龙案后面起身，走出，拉着高进的手，君臣及至榻前。李德禄手下小昆子端茶前来。李德禄将茶放在小几上。瀛烈端起来，拿起碗盖，轻啜一口，品味须臾，对高进说：“你尝尝，今年的头一道洞庭茶。”
高进依样抿了一口，赞叹：“好！”
瀛烈乃茶道中人，不免一番评论：“明前摘的，茶叶碧绿喜人，煎出的茶汤色泽碧绿澄清，茶香沁人心脾。”吩咐李德禄：“赶明儿，给武阳王府也送些去。”
李德禄“嘿嘿”笑道：“回皇上的话，苏州就送了五十斤，是全送过去吗？”
高进一听这话，连忙从榻上下来，躬身道：“不不不，皇上，这可使不得。”
瀛烈还是燕王时，李德禄就伺候在旁边了。李德禄，就是瀛烈肚子里的蛔虫。李德禄的话，本来就是瀛烈的意思。瀛烈哪里能容高进推却？摆手说：“有什么使不得？五十斤茶而已，爱卿为国尽忠，替朕分忧，别说茶叶，就是再珍贵的宝贝，朕也不会舍不得。”
高进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说：“臣谢恩。”
瀛烈问高进：“卿这时候进宫，有什么事吗？”
高进想了一路，这会儿，口开得小心翼翼：“皇上，可还记得北汗一战？”
瀛烈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微微颔首，并不接话。
高进便自顾接下去说：“北汗一战，我父亲之败，败在粮草不济。而臣在草原时，一开始，粮草也是屡番送不上来。这其中有些原因，皇上可否知道？”
瀛烈的表情高深莫测起来。
高进明白，自己这一问，将自己，问到了非常敏感的地方。粮草在岐孟关停滞不前，前线急报一份接一份飞回京城，皇上怎么能不知道呢？再说，北汗战事平息，陕西道大总管被定了个督粮不利的罪名，原因朝廷只归结在天气上，胡之恒还得了个“因公殉职“的美名，将”督粮不利”的罪名给冲了。具体情况，刑部、吏部，均未涉及。
这其中，有猫腻的。
猫腻在哪里？高进一时倒也无法完全弄清。
瀛烈说：“朕派了不少人前去催促。”后面的话，他不接，高进也不好问。高进只说：“在督粮这件事情上，有一个人，是立下大功的。就是这个人，杀了当时滞留岐孟关的胡之恒。”
“你说什么？”瀛烈闻言，神色为之一变。
高进明白，皇上掌握的情报，和自己即将要说的，并不对等。可是，要救沈郁剑，必须从这儿开始。高进站起来道：“回皇上，当时胡之恒滞留岐孟关，完全是恶意延误军机。至于奉旨催粮的人，微臣想，必定是被耽搁，造成胡之恒明明知晓前线告急，已然停而不发。”
瀛烈坐不住了，站起来，双手负于身后，背对他，走过来，又走过去。
高进跟在身后，直言不讳：“这个沈郁剑，是有大智慧的人。他杀了胡之恒，并和当时与他一起的他的姐姐，督促曹应钦、柳文成两个人，将粮草送到前线。”
这时候，瀛烈测过半边身。瀛烈的表情依旧莫测，他一边消化高进说出来的那些足够石破天惊的话，一边唏嘘：“这些事，朕，竟然都不知道。”
高进认真注意皇上神色的变化，小心道：“皇上，还有一件事，臣未能及时禀告。也是关于那个沈郁剑，臣在北汗，和达玛公主打赌，臣单人独骑赴达玛公主的鸿门宴，不是这个沈郁剑，臣，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瀛烈更惊讶了。按照此刻的好奇程度，瀛烈当然要让高进详细说。可是，达玛公主和高进的赌约，那可是关系他的。北汗国，和熙朝当今天子，存在一条密不可宣的秘密，这个秘密，如果曝光，对瀛烈，那可是会造成毁灭性打击的。
想问的话，到了嘴边，瀛烈又吞下去。
回到榻上，瀛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才说：“既然这样，此人，为何要闯朕的御驾。”说到这儿，他恢复身为天子的自信，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问：“卿总不会要让朕真的相信，这个人，乃是想见朕，所以才做下这样的事来？”
高进的脸，不由自主红了。
瀛烈说：“卿既然来为此人求情，朕当然会给你这个面子。可是高进，沈郁剑的大逆不道暴露无遗，那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朕给你这个面子，你也要给朕更好的理由才行。北汗战场上的事，诚若你所说，他是有功，奈何此人做了什么，除了你，其他人，又有多少人知道？你拿这些来说，别人听了，除了认为你徇私舞弊，不会相信。更何况，”瀛烈最后还加了一句：“胡之恒，可是陕西道大总管！沈郁剑居然没有任何合法的公文，便刺杀了陕西道大总管，就算朕不问他惊驾的罪，刑部也要拿他问‘杀人’的罪。”
这些质疑，条条都如沾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一下，打击得高进心虚不已。
事到如此，他也只能孤注一掷。
他对瀛烈说：“皇上，眼下任何人犯事都能杀，这个沈郁剑不能杀。因为――因为这个人，实乃是有用的人才。臣愿用人头保举，若皇上得了这个人在身边，日后无论晨昏，再不用担心安危问题。”
瀛烈一听，眼神顿时变了。
“你再说一遍！”他质问。
高进背上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心里想：“成败与否，都在叶嘉妍那张嘴上。如果叶嘉妍存心坑我，我也只能认命。”嘴上并不含糊，干脆道：“臣愿用项上人头担保，皇上得沈郁剑，如得整支御林军。”
“高进！”瀛烈用力一拍小几。
高进汗出如浆，腰却保持笔直。
君臣对峙，良久，瀛烈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才道：“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让那个沈郁剑，现一现他的本事。”
沈灵去刑部的那一天，沈郁剑便是被带去显本事。
高进被授命安排测试项目。作弊作不得，统统都是高难度危险系数极大的，刺刀坑、火焰林（一百个弓箭手，分为两组，轮番射箭，每一支箭都燃着火），还有御林军中筛选出来的高手二十名，各持刀剑不等，拼全力击杀。当然，最后还有一招，是高进特别安排，为了给沈郁剑战展示玉笛功的（高进知道那是江湖上得享盛名的神音谱心咒，但是，对皇上，他只能取“玉笛功”这种听起来比较温和的名字），那就是“万箭齐发”。这个“箭”不是真的箭，是一窝被封闭在口袋里的马蜂。沈郁剑通过层层关卡之后，高进命人将口袋投到沈郁剑脚下。口袋不封口，落地即开，群蜂飞舞而出。
高进连这个方法都能想出来，可见他很认真。
瀛烈内心的猜疑消解了不少。彼时，他和高进站在高坡上，沈郁剑在西山的山谷中。瀛烈看沈郁剑面对群蜂，落荒而逃，止不住笑着说：“高进，这回他恐怕是过不了关了。”
山谷里，沈郁剑也不明白这到底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杀人的机关坐等他。眼见野地里树木林立，灌木满地，也不知道哪一块地会突然陷进去，而那一颗树上会冒出连发的强弩。说真的，长这么大，今天所遇到的危险，比以前遇到的加起来还多。偏偏还出来这一窝马蜂。
这窝马蜂，身体和寻常蜜蜂比，显得特别大，颜色发黑。沈郁剑是有见识的，心里想：“操，没猜错的话，不就是杀人蜂嘛！到底谁跟我这么大仇，连这种阴招都使出来？”他连滚带爬往前冲，想要找池水，哪怕找滩泥也行。可是，这儿除了树，就是藤，哪来的水，哪来的烂泥呢？
沈郁剑只有拼命奔跑。衣服被荆棘刺勾破，然后，一支玉笛掉出来。
这支玉笛，是在他进这个山谷前，押送他的人悄悄放在他身上。润白的笛身上，莹莹的紫光闪烁环绕，就是他入狱时，被搜走的寒雪紫玉笛。
沈郁剑起先不明白，为什么押送他的人，要还给他这支笛子。现在，他知道了。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安排的。
朝廷当中，知道他会神音谱心咒的，除了那个人还有谁？那个人安排了这么多杀招，还放了这么一窝杀人蜂，为的总不会要他死吧？否则给他寒雪紫玉笛做什么？
沈郁剑习成神音谱心咒后，曾被勒令能不使用此法，便不使用此法。现在，既然那个人要看，他还能藏私吗？那人想看，那就让那人看个够好了！
沈郁剑拾起寒雪紫玉笛，就唇一吹，刚刚飞到面前的一只杀人蜂迎面被腰斩。黑色的马蜂，在空中端成两截。先是一只，接着又是一只。沈郁剑运真力于掌上，由左往右划了整整一个大圈。一波马蜂，被阻挡在真力圈子边缘。沈郁剑收手按笛，一轮颤指，送出的细密如雨的笛声，繁华如春天里沐雨盛开的花。
站在高处的光焰帝，就看到一波一波的马蜂涌上去，一片妖异的花开出来――那马蜂都在距离沈郁剑半尺距离处裂为两截，后面的马蜂扑上来，再断裂，就这样，前赴后继，层出不穷，被阻隔在笛音范围之外的死掉的马蜂碎片，聚在一起，可不就像一片黑色的妖异的花？
瀛烈看傻了，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高进站在旁边，进言：“皇上，可还要再试下去吗？”
“不要了，不要了――”瀛烈被山谷里这个年轻人的可怕震慑住。天哪，这样一个人，若真收在身边，确实能抵一支御林军。可是，假如此人并非高进所查证的，根本心怀叵测，那怎么办？
瀛烈心神恍惚，脚下居然虚晃了一下，幸亏高进和李德禄一起伸手，这才将他稳定住。
瀛烈对高进说：“放了他，现在就放了他。”
高进很细心，建议：“还是在刑部暂缓吧。”一百杖，是高进送给沈郁剑的，监禁半个月也是高进的主意。茫茫宦海，仕途艰险，人言极为可谓。高进虽只在朝廷待了半年，内中的讲究，却已明了不少。
沈郁剑成功脱困，高进松了口气，但是，与此同时，沈郁剑的神勇，让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叶嘉妍说，论武功，他必然不是沈少主的对手。别的都不说了，刺刀坑也好，火焰林也罢，他也过得去。只是这杀人蜂，要想像沈郁剑这般妖异神奇，他可做不到。
在武阳王府，高进非常用心招待沈灵，苏菜、浙菜当中名菜很多，一天当然吃不完，就每一天都请沈灵过府相聚。一连吃了七日。
这七日，沈灵玩得很开心。每天高进公务结束之后，第一时间就会来到她身边。两个人一起吃饭，吃完饭就去逛夜市。高进赢了两仗，皇上赏赐了不少钱财，逛街买东西，付银子这种事情，对他都是小事一桩。高进还送给沈灵一件甄宝斋的首饰，那是取龙眼大珍珠为主料，金箔、宝石为辅，镶嵌打造出的一支钗。这支钗，价值一千二百两，高进付的银子。
那一天，甄宝斋的老板娘，悉心为沈姑娘将这支钗插上。沈姑娘堆发如云，一颗大大的珍珠点缀其上，衬托得眉若春山，一双眼睛盈盈如盛满秋水，整张脸好像一朵正在盛开的桃花，娇美不可言传。
高进的心，就这么一次一次，被她的美融化。
高进觉得，为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让他付出什么，他都非常愿意。
买下这支钗的当日，郑采荷让身边的丫鬟碧心把王爷叫来静晖堂。这会儿，已经是晚膳过后。郑采荷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气呼呼。
高进刚从南陵客栈回来，踏进家门，便接到母亲的传唤。他是个大孝子，一会儿都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就来了。
进了静晖堂，高进给郑采荷施礼：“娘。”
郑采荷横眉怒对，喝道：“你还把我当作是你娘吗？不要叫我娘！”
高进稍怔，脑子飞快一转，想到娘为什么这么生气，急忙赔笑，解释：“娘，就为一支珠钗是吗？你要是喜欢，明天，我也带你去买。”
“买、买、买！”刚刚做上公爵夫人、王爷他娘不久的郑采荷，荣华富贵不过刚刚送到眼前，过去的勤俭持家倒是已经深入骨髓，这会儿，无法控制，伸出右手食指，一直戳到高进鼻子上：“你就知道大手大脚拿钱出来买！那支钗多少钱，一千两百两，这给普通人家过日子，一辈子都不愁，居然就被你拿出来，给个小丫头买那么支只能看、不能吃的珠钗！”
高进抵挡不住母亲的盛怒，不敢回嘴，只好说：“我知道了，娘，明儿个开始，我不给灵儿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住口！”郑采荷的火“腾”被点着，“你刚才说什么？明儿个不给那个丫头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的意思，是除了这么贵的，还要给她在买，是不是？我问你，你到底有多少钱？就是平定北汗、南疆之后，皇上赏了你一些银子，拢共五千两有没有？把赏你的地都加上去，租全收过来，你供得起这个小丫头几天？一千两百两，一千两百两，你是生生要把这个家给花穷了――”
整整一晚上，高进被他老娘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第二天，南陵客栈，沈灵从美梦中醒来。她心情非常好，漱口，洗脸，自己将高进替她买的新衣服穿起来。来到前面，叶嘉妍已经在等。南宫住在皇上赐的台阳街西子胡同一个大宅里。这个大宅，曾经是一个山西富商买下的，后来，这个富商犯了事，家产全部充公，宅子落在国家手里。南宫带着使命前来投靠皇上，说要有个办事的地方，皇上就把那个宅子赐给他。
那个宅子很大，房间上百间，东西两个大花园，中间若干小花园，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景色端是美极了。不过，沈灵不爱去住，叶嘉妍也觉得女儿家，和一个大男人同出一片屋檐下，不好。沈灵在南陵客栈包的房间，天字一号房给自己，天子二号房给叶嘉妍，一应花销都算在沈灵账上。沈灵花得开心，叶嘉妍自然住得心安理得。
早餐是蟹粉包子、千层糖糕、芝麻酥饼和大煮干丝。南陵客栈的招牌点心，不仅她们喜欢吃，每天早上来这儿吃的人都很多。两层楼，大堂和雅间，全部都是满满的。
沈灵一边吃早饭，一边想沈郁剑稍后便要出来的事。
昨天白天，她又去牢里看过。狱卒果然将沈公子伺候得很好，地上第一层铺的是竹丝垫――竹子里面抽出来的细丝，一根一根织起来，柔软，通气，隔水，关键是阴凉。为了让沈公子踩在上面感觉更舒服，狱卒还给铺了一大块丝绸垫子。这也是贵价货，为了彰显是将沈灵给的钱全部用在了刀刃上，狱卒选来做这块垫子的，是绸缎庄里一款非常稀少的冰蚕丝。冰蚕难养，蚕丝更难得，织成的这个料子，做成的这个垫子，连同绣工在内，价值一千五百两，是竹丝垫价值的两倍不到。
沈公子穿的，吃的，自然一应都是非常周全的。被提走，又送回来那天，确实挨了一百杖。不过，据沈郁剑讲，倒不是很痛，咬了咬牙而已，妆模作样躺了两天，第三天，什么问题都没有。衙门里的文也下来了，几天之后，就放人。
人出来么，沈灵思量着，要给弟弟接个风。在哪儿接风呢？在客栈？还是应该换个更加稳妥些的地方。京城里面，悉心斋和彩云坊，都是逸城的产业，可是，如果这时候去悉心斋，不知道会不会让店里的杜二当家不高兴。
叶嘉妍说：“逸城的城主，始终都是你爹爹。别说给少主接风，就是你现在去悉心斋，让杜二当家，把所有的账目都交给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沈灵叹了口气，说：“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容易？我爹离开这么多年，城中经营，大部分靠的都是杜家爷爷。杜大当家和杜二当家，早就是实际意义上逸城的主子。我和弟弟这样子过去，怕要惹太多猜疑。”
事关要紧，叶嘉妍闭口无言。
沈灵想来想去，没有主意，最后她决定：“要不，我还是悉心斋，和杜二当家商量一下。就是给郁剑接个风而已，我和弟弟，都不会觊觎悉心斋里的一切。”
叶嘉妍笑着称“是”，心里却想：“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单纯无私的人。不是纯心作假吧，大概就是真的很傻了。”想着一切和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关系，自己空有野心和计谋，最后反而白白荒废，真是十分不甘。
沈灵约着叶嘉妍出南陵客栈，去悉心斋，在悉心斋门口，她却被武阳王府的老管家高福给拦住。
高福对沈灵说：“沈姑娘，我家夫人想请你过府一聚。”
武阳王府只有一位夫人，那就是高进的母亲――忠烈公公爵夫人。这个时候，高进不在，这位夫人，要见自己说什么？
沈灵看看高福，回头看叶嘉妍。
叶嘉妍说：“大概是想你了，叫你过去聊聊天。”
沈灵低声道：“我觉得这位公爵夫人一向都不是很喜欢我的，她让我去，怕不是为聊天这样简单。”
叶嘉妍作势思索，过了一会儿，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一来，有人照应好些，二来，你也是沈家大小姐了，身边没个人，不成体统。”
沈灵想想，她说得没错。瞧瞧悉心斋，心里想：“谈为郁剑洗尘的事情，只好换个时间。”也不知道高夫人要跟自己说到什么时候，干脆，连留个话给悉心斋也免了。在悉心斋门口，和叶嘉妍改道，随高福，去武阳王府。
这武阳王府，沈灵前几天来来去去，三天总要来这么一回，虽然还不是特别熟，但也没了陌生感。过二道门，经银安殿前，进了花瓶门，穿过两进院落，便来到静晖堂。
小花厅上，郑采荷已经摆上茶点。沈灵进来，郑采荷高傲地抬了抬眼皮，嘴巴里吐出一个字：“坐！”
沈灵坐下，叶嘉妍站在她身后。
沈灵耐不住寂寞，主动开口：“公爵夫人，这一大早上的，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郑采荷闻言，老大不高兴。
叶嘉妍明白高夫人不爽快在什么地方，连忙用眼神暗示，并用极小的声音提醒沈灵：“长辈面前，不要无礼。”
沈灵一听，方才惊觉，不由扁了扁嘴，既为自己的行为感觉尴尬，又为公爵夫人的苛刻表示不满。眼角眉梢上，心情全部挂出来。郑采荷不禁更加气恼，心想：“这个沈灵，比起后面站着的这个叶姑娘，可真是差劲多了。”
想到这儿，郑采荷笑起来，对叶嘉妍说：“叶姑娘，我听高林说，你和沈姑娘，是结拜的姐妹？”
叶嘉妍连忙蹲身，站起来时，才说：“回公爵夫人，正是。”
郑采荷喜笑颜开，招手让她过来身边，并拉着她手说：“可爱的孩子，难怪高林每次找过你回来，都称赞不已。”高进和沈灵游街，高林只好找叶嘉妍聊天。高林和叶嘉妍待了数日，一双眼睛，除了叶姑娘，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郑采荷认为，叶嘉妍不过就是高林这样的孩子所倾慕的，只要和自己宝贝儿子没有关系，她就半点意见全无。
叶嘉妍也不挑破，只是微笑，说：“多谢夫人夸赞，嘉妍受之有愧。”
郑采荷笑着说：“既然都是结拜的姐妹，那么，也就是一样的身份。你也不要站着了，在我旁边坐吧。”
叶嘉妍心中暗喜，假装推却，片刻，就在沈灵和郑采荷中间坐下来。
郑采荷说：“嘉妍，我这样叫你，不会不合适吧？”叶嘉妍表示没有任何问题，她端起茶杯，对叶嘉妍说：“你和沈姑娘，平日里在京城，都做什么呢？”
叶嘉妍并不谦让，将原本应该沈灵说话的机会抢过来，道：“也没什么事做，每天只是游玩游玩，瞧瞧京城的街景罢了。”
郑采荷一听，脸就拉长了。她假装咳嗽，端起茶杯，喝口茶，润润喉，然后说：“那你们的父母呢？和你们一起来京城了吗？”
这个问题，叶嘉妍选择不回答。不回答的原因倒不是自觉卑微，而是，沈家、叶家这种江湖世家，说起来也是大户人家，只是富贵得公爵夫人这样的人并不能理解。
叶嘉妍只是微笑以应。
郑采荷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纠缠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郑采荷才换问题问：“嘉妍，你和沈姑娘就这样在京城走动，每一天，你们住在哪儿？吃饭怎么解决呢？不会每天都指着有人替你们打点这些事情：一日三餐和每日一眠？”
这是什么意思？
沈灵蓦然醒悟，郑采荷叫自己到王府来是为什么。
沈灵也不管叶嘉妍同不同意，拍案站起来，高声道：“高夫人，你不会认为我在京城里面，一应开销，都是用高进的钱吧？”
叶嘉妍装作很识大体，接连阻拦她，让她不要这么冲动，乱说下去。
沈灵用力将她手挡在旁边，并且斥道：“不要阻拦我，我就要把话和她说清楚。”
她这样气势嚣张，吓得郑采荷心一抖，接着，气得郑采荷两只手抖起来，跟着，郑采荷的全身都开始颤抖。
郑采荷身边的丫头碧心大声维护主子：“沈灵，你弄清楚你在跟谁讲话吗？王府之上，你怎么敢如此大胆，在夫人面前撒野？”
沈灵也很生气，生气的程度且不比郑采荷差。
她都站起来了，郑采荷也不坐着。郑采荷站起来，直视沈灵，气愤不已道：“我就没看过哪家的姑娘，会像你这样？爹娘又不在京城，自己就和结拜姐妹住在这里。你想说是我儿子请你来的吗？我儿子堂堂镇国武阳王，请你到京城来，你能蛊惑他干什么？”
“蛊惑？”这个词，可是太难听了。
叶嘉妍看似好心，解释：“高夫人，灵儿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郑采荷冷笑一声，说：“不是我想的那种，那么，又是哪一种啊？”
沈灵听得脸煞白。
郑采荷见她回不出来，便滔滔不绝往下说：“王府不是一般的地方，多少达官贵人想和进儿结亲，荣成长公主的千金、七王爷的千金，她们的生辰八字媒人送到我这儿，我都还没拿主意呢。你是谁？你是六部公卿的女儿吗？还是你爹，也是个王爷？”
“我家进儿出身尊贵，他爹爹替他挣的可以世袭的尊荣，不用动一刀一枪，就可以成为镇国大将军。当然，你们都知道，我家进儿很是英勇，平北汗定南疆，皇上亲封镇国武阳王。这可是除了皇上之外，百官当中最高品级的官职。放眼整个朝廷，除了鲁王、齐王这些皇亲，还有谁？”
“也不知道你怎么勾引得进儿，让他对你神魂颠倒。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似你这种整天依靠着他人，想凭几分姿色嫁进王府，鱼跃龙门，告诉你，有我在，就绝不可能！”
叶嘉妍唯恐天下不乱，见沈灵被奚落得惨，嘴上劝和：“高夫人，你这些话，都说得严重了！”心里简直乐开花。
沈灵挡着她要为自己出头的意思，站到叶嘉妍前面，对郑采荷说：“公爵夫人，虽然武阳王府是个富贵的地方，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在我眼里，我根本就没看上它！”这句话说完，她带着即将要气炸了的心，转身便走。
一边走，一边火焰腾腾燃烧围绕住她整个人。
“死高进！臭高进！烂高进！”沈灵顾不得淑女的风范，只想快点逃出武阳王府，因此，大步流星，嘴巴里还喋喋不休骂出声来。
郑采荷被她最后回复的话又给气噎住，摔了茶杯，冲沈灵背影喝：“出了门，就再也不要回来！”吩咐手下婆子、丫鬟：“跟所有把守大门的人说，日后，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一个和王爷公务无关的人，都不允许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