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梦的起点
sun jul 12 18:15:39 cst 2015
我有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开始是在1994年，那时我还在成都市q区念小学一年级。
当时q区最好的中学是d中，我爸常在我耳边说：“考上d中，再稍微努努力就能上北大清华了。”
所以北大和清华是我最早知道的两所大学。那时候还不知道大学是什么，甚至以为全世界只有这两所大学，所以我小时候是真的会去纠结长大后读北大还是读清华。
我问我爸，他说读北大，因为北大出过中国的很多伟人，或者读哈佛，因为哈佛出过很多美国总统，反正基本不考虑清华。
我不知道他在逗我，所以一年级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时，我说：“我叫温存，今年6岁，我的梦想是考北大，当个伟人，或者考哈佛，当个美国总统。”
一开始是很顺利的，一年级还体现不出成绩上的差距，常和十几个同学并列全班第一。我以为这一切都会顺利到我当上美国总统那一天。然而1994年某一天，学校的公告栏上贴了一个通知：为了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发展贡献一份力，我校已开始筹备各年级火箭班，选拔标准为同学们期末考试排名。
1995年，我没能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发展尽一份力。我记得成绩出来那天我被我妈狠狠揍了一顿，其实不能怪我，我和全年级几十个人并列第一，偏偏最后是按姓的首字母排序录取的。
我妈打完我后，我爸说我离北大和哈佛又远了一大截，再不努力以后只能念清华了。我心中一下紧张起来，下定决心要用功念书，说什么也不堕落在清华。
我说我要用功念书，成为伟人，我爸说等我成了伟人，他就带我妈环游世界。我问他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国家，一个叫中国，一个叫美国，中国是一片大陆，美国是一片大海。我被这个谎言诓了很久，一直到1998年。
五年级开学第一天，班上转来了一对兄妹，哥哥叫林荣新，妹妹叫林桐。林荣新成为了我的新同桌，他当时把书包放在板凳上时，我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张图纸，上面有四个字，世界地图。林荣新很热情地展示给我看，然后给我讲了些地理常识。于是我知道了，原来美国人不是住在海里的，原来日本不是美国的省份，原来世界要复杂得多。
林荣新问我的梦想是什么，他说他的梦想是做个地理学家。我回答，我以后要当美国总统。他说，中国人是不能当美国总统的。所以我人生的第一个梦想就是这样破碎的。
那时候很单纯，单纯到会觉得没有梦想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于是我想，当不了美国总统，那就考北大当个伟人吧。但伟人也分好多种，深思熟虑后我决定，长大以后我要做一个歌星，一个伟大的歌星。所以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梦想：考d中，考北大，然后去参加选秀当歌星。
我向林荣新借了一张磁带，那张磁带的歌星我并不认识，而且他唱的是粤语歌曲，我实在听不懂，就扔在家里一旁没有再管。而作为感谢，我开始在每天下午放学后邀请林荣新和我一起去我表哥家打游戏。表哥家离我家很近，每天打完游戏后我步行几十秒就到家了，而林荣新到家时通常已经很晚，他爸问他，他就说他在我家用小霸王学习机辅导学习。后来第一次月考，林荣新考了全班倒数第一。班主任怕他影响我，就换了林桐来当我的同桌。林桐，皮肤很白，马尾很清纯，长得很漂亮，我对她一见钟情。
林桐成为我的同桌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哥哥其实没有那么差。我听了后有一丝愧疚，便告诉了林桐事实。事实就是，林荣新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和我玩一个忍者神龟对打的游戏，他总输，从没赢过。
林桐想让我故意输一次，也许这样她哥就不会再这么痴迷了。我一口拒绝，我说忍者神龟对打的胜败是我作为一个五年级小学生起码的尊严与原则。然而套用《大话西游》里的某句台词：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开头是某一天下午，林荣新依旧一直输给我，结尾是那天林桐上手几分钟后就打了我一个perfect。
小时候的喜欢是最单纯的，是最没有杂念的，完全就是放屁。我对林荣新说：“我要和你妹结婚，我想好了，等我考上d中，我就娶她。”
“可她喜欢张国荣，你估计没戏。”
“张国荣？几班的？”
当天晚上，我告诉我爸：“我找到我的真爱了。”
“哦，是好事啊。”
“但她爱另一个叫张国荣的男人。”
“没关系，当年我那么喜欢林青霞，不也还是被你妈追到手了吗？”
然后我爸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张杂志封面，上面的标题是：宠爱，张国荣。我拿着杂志封面在镜子前端详了许久，我问我爸：“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我觉得我都和张国荣难分高下，你觉得我们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我爸思考了一下后说是发型，然后我摸了摸自己的小平头，决定开始留长发。林桐11岁生日那天，我偷了我爸的磁带《李伯清散打精选》，然后把院子里夹材火的夹子烧得滚烫，给自己烫了个卷发。
那是我第一次给别人过生日，我以为一切都会是顺利的，结果早上班主任看见我，问我头发怎么了，是不是上学的路上被狗咬了。我有些尴尬，说没被狗咬，是我自己烫的。然后我就被班主任送回家里整改发型了，她说这么小就烫发，长大一定是个古惑仔。我实在无法理解她的逻辑。
我小时候很无知，无知道到似乎对一切事物的认识都不同于其他人，现在回想起来，最感谢的还是我爸。林桐11岁生日那天，放学后我们三人一起走出校门，我停住，说了句，林桐，生日快乐。林桐和林荣新转过身，紧接着我拿出磁带，单膝下跪，说了句，嫁给我，林桐。
当时是认真的，因为我小时候问过我爸：“你几岁了？”
“十八。”
“怎么去年你也说你十八。”
“我真的十八。”
“我今年五岁，那你岂不是十三岁就在田里捡了我，这么早？”
“对啊，我们那个年代，都是这么大当爹妈的。”
所以求婚的时候我说：“答应我吧林桐，我们先订婚，等我考上d中就结婚，等我念初二的时候我们就生孩子，虽然有点晚，不过国家不是提倡计划生育吗？我们不追求速度，只追求质量，也算是为国家做贡献。”
当时林桐和林荣新都被吓傻了，后来林荣新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替林桐收下了磁带，再后来我就被刚下班的班主任带走了。班主任跟我爸妈说我思想不干净，让我在家反思几天，我爸问我怎么了，我没敢提求婚的事，就说我给喜欢的女生送生日礼物。我爸说从小就有这种觉悟，是好事，然后他问我送的什么，我说是他的那张《李伯清散打精选》。接着我被我爸暴揍一顿，他让我说什么也要把磁带拿回来。
12月25号，圣诞节那天我决定返校。小时候我问我爸圣诞节是什么，他为了不送我圣诞礼物，就说圣诞节是中国古代的一个传说。古时候百姓受到统治者残酷剥削，天上神仙体恤百姓，就在每年的12月25号让全世界的鸡生蛋给百姓吃，顾名思义，生蛋节。这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尽管后来我知道了圣诞节的意义，但我还是会把12月25号和蛋联系在一起。
那天早上，我带了一个蛋早早到了教室，林桐到了后，我对她说，今天圣诞节，所以送你一个蛋。林桐笑了，她说我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我很关心我的求婚信物怎么样了，所以接着我问她我送她的磁带在哪里。林桐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磁带被他爸收藏起来了。九几年的成都，也许有人不知道四大天王，不知道张国荣，但不会有人不知道李伯清，没办法，当时的中年男子都好李伯清那口。林桐从她书包里拿出了一盒磁带，她想补偿给我，我拒绝了。我看了一眼磁带，然后突然想起了林荣新给我的那张，好像也是张国荣的。
晚上，我到林荣新家里找磁带，我知道他家里李伯清的磁带多，所以打算找一盒封面和《李伯清散打精选》差不多的拿回家应付应付我爸。从他家离开的时候，是林桐送的我，路上，她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打忍者神龟赢了我。”我没好意思说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漂亮，我觉得那样会显得我很肤浅。
“就因为这个？”
“也不是，反正，我就是喜欢你。”
“所以呢？”
“所以我向你求婚啊。”
“小孩子不能结婚，要长大以后才可以的。”
“啊？”
“而且我不喜欢你。”
“啊？”
“我说我不喜欢你。”
我当时愣了一下，然后说：“是我太帅了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林桐笑了笑：“你真奇怪。”
当时在拿磁带的时候，我在林桐的书桌上看见了我送的那个蛋，我用水彩笔在上面画了一个表情，我把它定义为，和温存一样的奇怪的表情。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我放了林荣新给我的磁带，还是听不懂，但我现在知道了它的歌词是，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依稀有泪光，何从何去，去觅我心中方向，风仿佛在梦中轻叹，路和人茫茫。
过年的时候，林荣新叫我一起去放鞭炮。那天林荣新趁我不注意时在一坨屎上插了一根鞭炮，然后嘭的一声，我和他被炸了一身的屎。我不敢回家，只能去他家里换衣服，一路上我边走边和别人解释身上的是柿子，那尴尬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在林荣新家里换衣服时，我没有在林桐书桌上看见那个蛋，我问林荣新，林荣新说那个蛋已经被煮来吃了。我心里一阵痛，没想到我的情感寄托竟然这么快就被煮来吃了。其实我以为那个蛋以后会让我和林桐产生很多故事，但现实就是现实，不是在写小说或拍电影。总之小孩子的情感是脆弱的，小孩子的情感寄托也是脆弱的。
一切又继续着，我也没有忘记我是要考北大，当歌星的。这是梦想。
我有拿林荣新问过我的问题问林桐：“林桐，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没有吧，嫁给张国荣算不算？”
我对这个回答感到诧异，诧异不是因为她想嫁给张国荣，而是因为她居然没有梦想。我又问她准备考哪所中学，她说不知道，我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考d中，她也说不知道。当时我和她的座位是靠窗的，我从裤包里拿出打火机和鞭炮，我跟她说我把鞭炮点了扔出窗外，如果在空中就爆炸的话，她就跟我考d中，如果落在地上才爆炸，那么她考哪所中学我就考哪所中学。
没等林桐说什么我就点了，点了之后我才发现那扇较重的窗户是关着的，于是我只能把鞭炮顺势扔在教室最后面。嘭的一声后，班主任被吓得发出了海豚音。我向班主任举手示意是我干的，他把眼睛瞪得很大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把我带去了办公室。
班主任骂了我很久，他说我以后再这样就回家反思几天，可我也不知道他说的这样是哪样。令我意外的是，他除了骂我，还给了我一份稿子，他说让我准备准备，下周一国旗下演讲。
我对林桐说：“我要做一件伟大的事，超级伟大，伟大到会被载入校史。”
“你又打算做什么奇怪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班主任让我准备下周一的国旗下演讲。”
我的确是精心地准备了一个星期，把《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录进了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收破烂的叔叔的喇叭里。那天当训导主任在国旗下说完“下面有请五年级一班的温存同学为大家演讲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后，我拿着喇叭走上了国旗台，清了清嗓子，开唱。
“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来每个女孩都不简单，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女孩们的心事还真奇怪，爱真奇怪！”
我以为班主任后来会颁发给我一个创意奖章什么的，结果他以“公开带动全校同学唱情歌”这样的烂理由让我回家反思一个星期。我爸问我又怎么了，我说就给喜欢的女生唱情歌而已。我爸笑着夸我继承了他的浪漫基因，接着开始跟我讲他的故事。那是一个男生死缠烂打最后追到一个女生的故事，其求爱过程艰难曲折到让人难以相信。
“所以说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你敢做敢坚持。”
“可是她爱着张国荣。”
“那有什么，我当年那么喜欢林青霞，最后还不是被你妈追上了。”
“哦，这样啊，我懂。”我点了点头，以表认同。
某一天，班主任告诉我们要去青城山春游。那是小学最后一次春游，也是我唯一一次还有印象的小学春游。出发那天早上，在车里，班主任为了缓解无聊，提议大家一起唱歌。紧接着我就开头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紧接着被班主任打断。他说小孩子不能唱情歌，接着他带着特别童真的表情领头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在这里。然而我们所有学生都没有跟着他唱，因为我们觉得他好弱智。后来我觉得实在无聊，就开始吃东西，车子开到青城山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把食物吃光了。
我记得那天我爬到一个道观时，看见了一个道士。我问他，大师，我到山顶了没。道士说，还没，你的路才刚刚开始。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休息，晃眼之间看到了一个池塘。我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发现池塘里沉着很多硬币。我也想积积德，就扔了几张一毛钱的纸币进去，道士看见后说，死娃儿别搞破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骂我，后来我爸告诉我，维持池塘干净是道士的本职工作。我纳闷道士不是修仙的吗？我爸说修仙又挣不了钱，我问他难道挣钱比修仙还重要？他说，当然了，有了钱自然就成了神仙。
我爬上山顶时已经饿得不行了，就四处逛逛看有没有熟人，结果在某处发现了林桐，她正看着远方。
我感叹：“没想到我居然爬了这么高。”
林桐一笑：“爬得越高，看得越远。”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她接着又说：“上次你问我有什么梦想，那你呢？”
我犹豫了一下：“我要当歌星，像张国荣那样的。”
“如果你真的成了歌星，那以后肯定会有好多好多人仰望你。”
“对啊，我送你的那个蛋到时候肯定就值钱了，不过可惜已经被你家煮来吃了。”
“你当了歌星以后肯定就不记得我了。”
“你们为什么要煮来吃了呢，我觉得卤着更好吃。”
“肯定不记得了，谁还会记得那么多年以前的人。”
“其实做成咸蛋也挺不错的，虽然咸鸡蛋和咸鸭蛋相比要差了很多，不过配着稀饭都挺好吃的。”
林桐转过头看着我，说我好不浪漫，我心里一震，我喜欢的女生居然说我不浪漫。我们之间沉默了片刻后，我说：“林桐，我肚子好饿啊。”
“你酝酿半天就是和我说这个？”
“不是，还有。”
“什么？”
“我没有吃的了，你能不能分一点给我？”
“你好奇怪。”
“肚子饿也算奇怪？每个人都会肚子饿。”
青城山上有一块石头，上面有慧根两个字，人们经过它时会摸摸它来为自己祈求智慧。那天我摸了它很多次，一次是为了林荣新，其它好多次都是为了林桐。我想让她也考上d中，我想让我以后生活的主题依旧是她。坦白讲，当时没有想过没有林桐的初中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某一天，我对林桐说：“我当不了歌星了，昨天我爸居然告诉我北京大学不教唱歌。”
“那你可以在其他大学学歌唱啊。”
“但是我嗓子不行，我昨天一边看还珠格格，一边啊，啊不上去。”
“那你可以不唱有高音的歌曲。”
“没有高音？难道要让我靠脸吃饭？这种不劳而获的事情我不想做。”
“我是说你可以唱一些很安静的歌。”
“其实我不喜欢唱歌。”
“可是你不是说要当歌星吗？像张国荣那样的。”
“不是，其实，我也没有梦想的。”
我的家里有一架老式的二八自行车，那是当年我爸追我妈时骑的。我妈答应我，如果我考上了d中就给我骑。所以我有这样想过，d中离我家大概20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如果我每天载林桐上下学，三年下来，我和林桐的近距离独处时间足够多了，况且我这么气宇不凡，林桐没有理由不会喜欢上我。
但林荣新告诉我，林桐每天都会听20分钟张国荣的歌。一个稍微比我帅些许的男人对她唱了三年的情歌，她没有理由还会去喜欢其他男人。我深受启发，于是决定以后一边载她一边对她唱情歌。可这都只是我的设想，我知道要实现它我必须很努力念书，而我那一年也的确很努力。
2000年拍毕业照的那天，中午，我妈牢牢地把我按在椅子上，然后对理发师傅说，平头不洗。其实我只是想让林桐能在毕业照上一眼就看到我，所以我攒了好久的钱，为的就是在那一天染发，什么颜色都好，只要能被她一眼就看见。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爸，他实在重色轻友，告诉了我妈。
头发理完后，我妈满意地离开了。我问师傅还能染吗，师傅说太短了，没法染。我沉思了一下，说：“给我来一个光头吧，要那种最亮的光头，黑夜中能闪闪发光的光头。”
后来我知道了，原来不管是什么光头也不能在黑夜中闪闪发光，但没差了，至少我成功地在毕业照里成为了能让林桐一眼就看见的亮点。
毕业照之后的流程就是互相写同学录了。我的同学录是一本小册子，每一页都有别人写给我的祝福。我希望得到的最多的祝福是来自林桐，所以我把最后的、压轴的两页留给了她。我告诉她一定要写完满满的两页，后来我激动地打开同学录时，看到了林桐在上面写的三个字，我爱你，然后翻一页是，张国荣。的确是满满的，没有任何空隙可以让我把张国荣三个字改成我的名字。
后来的小学日子也没什么精彩的事情能讲了，小升初毕业考试结束，我的小学生活也正式结束。小学时大家都还没有散伙饭的概念，考完试就等着拿成绩，拿完成绩大家就各奔东西，没有一点点缓冲离别的时间。我考上了d中，林荣新分数低得一塌糊涂，林桐超常发挥考上了外地一所比d中更好的学校，然后我们各奔东西，没有一点点缓冲。
我记得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一直很伤感，伤感不仅仅局限于对林桐，还有对很多小学一起玩耍的死党。那时候我很单纯，单纯到会认为习惯了的东西就永远不会离开，比如人，物，风景之类的。
我有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开始是在1994年，那时我还在成都市q区念小学一年级。
当时q区最好的中学是d中，我爸常在我耳边说：“考上d中，再稍微努努力就能上北大清华了。”
所以北大和清华是我最早知道的两所大学。那时候还不知道大学是什么，甚至以为全世界只有这两所大学，所以我小时候是真的会去纠结长大后读北大还是读清华。
我问我爸，他说读北大，因为北大出过中国的很多伟人，或者读哈佛，因为哈佛出过很多美国总统，反正基本不考虑清华。
我不知道他在逗我，所以一年级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时，我说：“我叫温存，今年6岁，我的梦想是考北大，当个伟人，或者考哈佛，当个美国总统。”
一开始是很顺利的，一年级还体现不出成绩上的差距，常和十几个同学并列全班第一。我以为这一切都会顺利到我当上美国总统那一天。然而1994年某一天，学校的公告栏上贴了一个通知：为了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发展贡献一份力，我校已开始筹备各年级火箭班，选拔标准为同学们期末考试排名。
1995年，我没能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发展尽一份力。我记得成绩出来那天我被我妈狠狠揍了一顿，其实不能怪我，我和全年级几十个人并列第一，偏偏最后是按姓的首字母排序录取的。
我妈打完我后，我爸说我离北大和哈佛又远了一大截，再不努力以后只能念清华了。我心中一下紧张起来，下定决心要用功念书，说什么也不堕落在清华。
我说我要用功念书，成为伟人，我爸说等我成了伟人，他就带我妈环游世界。我问他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国家，一个叫中国，一个叫美国，中国是一片大陆，美国是一片大海。我被这个谎言诓了很久，一直到1998年。
五年级开学第一天，班上转来了一对兄妹，哥哥叫林荣新，妹妹叫林桐。林荣新成为了我的新同桌，他当时把书包放在板凳上时，我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张图纸，上面有四个字，世界地图。林荣新很热情地展示给我看，然后给我讲了些地理常识。于是我知道了，原来美国人不是住在海里的，原来日本不是美国的省份，原来世界要复杂得多。
林荣新问我的梦想是什么，他说他的梦想是做个地理学家。我回答，我以后要当美国总统。他说，中国人是不能当美国总统的。所以我人生的第一个梦想就是这样破碎的。
那时候很单纯，单纯到会觉得没有梦想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于是我想，当不了美国总统，那就考北大当个伟人吧。但伟人也分好多种，深思熟虑后我决定，长大以后我要做一个歌星，一个伟大的歌星。所以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梦想：考d中，考北大，然后去参加选秀当歌星。
我向林荣新借了一张磁带，那张磁带的歌星我并不认识，而且他唱的是粤语歌曲，我实在听不懂，就扔在家里一旁没有再管。而作为感谢，我开始在每天下午放学后邀请林荣新和我一起去我表哥家打游戏。表哥家离我家很近，每天打完游戏后我步行几十秒就到家了，而林荣新到家时通常已经很晚，他爸问他，他就说他在我家用小霸王学习机辅导学习。后来第一次月考，林荣新考了全班倒数第一。班主任怕他影响我，就换了林桐来当我的同桌。林桐，皮肤很白，马尾很清纯，长得很漂亮，我对她一见钟情。
林桐成为我的同桌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哥哥其实没有那么差。我听了后有一丝愧疚，便告诉了林桐事实。事实就是，林荣新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和我玩一个忍者神龟对打的游戏，他总输，从没赢过。
林桐想让我故意输一次，也许这样她哥就不会再这么痴迷了。我一口拒绝，我说忍者神龟对打的胜败是我作为一个五年级小学生起码的尊严与原则。然而套用《大话西游》里的某句台词：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开头是某一天下午，林荣新依旧一直输给我，结尾是那天林桐上手几分钟后就打了我一个perfect。
小时候的喜欢是最单纯的，是最没有杂念的，完全就是放屁。我对林荣新说：“我要和你妹结婚，我想好了，等我考上d中，我就娶她。”
“可她喜欢张国荣，你估计没戏。”
“张国荣？几班的？”
当天晚上，我告诉我爸：“我找到我的真爱了。”
“哦，是好事啊。”
“但她爱另一个叫张国荣的男人。”
“没关系，当年我那么喜欢林青霞，不也还是被你妈追到手了吗？”
然后我爸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张杂志封面，上面的标题是：宠爱，张国荣。我拿着杂志封面在镜子前端详了许久，我问我爸：“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我觉得我都和张国荣难分高下，你觉得我们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我爸思考了一下后说是发型，然后我摸了摸自己的小平头，决定开始留长发。林桐11岁生日那天，我偷了我爸的磁带《李伯清散打精选》，然后把院子里夹材火的夹子烧得滚烫，给自己烫了个卷发。
那是我第一次给别人过生日，我以为一切都会是顺利的，结果早上班主任看见我，问我头发怎么了，是不是上学的路上被狗咬了。我有些尴尬，说没被狗咬，是我自己烫的。然后我就被班主任送回家里整改发型了，她说这么小就烫发，长大一定是个古惑仔。我实在无法理解她的逻辑。
我小时候很无知，无知道到似乎对一切事物的认识都不同于其他人，现在回想起来，最感谢的还是我爸。林桐11岁生日那天，放学后我们三人一起走出校门，我停住，说了句，林桐，生日快乐。林桐和林荣新转过身，紧接着我拿出磁带，单膝下跪，说了句，嫁给我，林桐。
当时是认真的，因为我小时候问过我爸：“你几岁了？”
“十八。”
“怎么去年你也说你十八。”
“我真的十八。”
“我今年五岁，那你岂不是十三岁就在田里捡了我，这么早？”
“对啊，我们那个年代，都是这么大当爹妈的。”
所以求婚的时候我说：“答应我吧林桐，我们先订婚，等我考上d中就结婚，等我念初二的时候我们就生孩子，虽然有点晚，不过国家不是提倡计划生育吗？我们不追求速度，只追求质量，也算是为国家做贡献。”
当时林桐和林荣新都被吓傻了，后来林荣新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替林桐收下了磁带，再后来我就被刚下班的班主任带走了。班主任跟我爸妈说我思想不干净，让我在家反思几天，我爸问我怎么了，我没敢提求婚的事，就说我给喜欢的女生送生日礼物。我爸说从小就有这种觉悟，是好事，然后他问我送的什么，我说是他的那张《李伯清散打精选》。接着我被我爸暴揍一顿，他让我说什么也要把磁带拿回来。
12月25号，圣诞节那天我决定返校。小时候我问我爸圣诞节是什么，他为了不送我圣诞礼物，就说圣诞节是中国古代的一个传说。古时候百姓受到统治者残酷剥削，天上神仙体恤百姓，就在每年的12月25号让全世界的鸡生蛋给百姓吃，顾名思义，生蛋节。这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尽管后来我知道了圣诞节的意义，但我还是会把12月25号和蛋联系在一起。
那天早上，我带了一个蛋早早到了教室，林桐到了后，我对她说，今天圣诞节，所以送你一个蛋。林桐笑了，她说我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我很关心我的求婚信物怎么样了，所以接着我问她我送她的磁带在哪里。林桐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磁带被他爸收藏起来了。九几年的成都，也许有人不知道四大天王，不知道张国荣，但不会有人不知道李伯清，没办法，当时的中年男子都好李伯清那口。林桐从她书包里拿出了一盒磁带，她想补偿给我，我拒绝了。我看了一眼磁带，然后突然想起了林荣新给我的那张，好像也是张国荣的。
晚上，我到林荣新家里找磁带，我知道他家里李伯清的磁带多，所以打算找一盒封面和《李伯清散打精选》差不多的拿回家应付应付我爸。从他家离开的时候，是林桐送的我，路上，她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打忍者神龟赢了我。”我没好意思说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漂亮，我觉得那样会显得我很肤浅。
“就因为这个？”
“也不是，反正，我就是喜欢你。”
“所以呢？”
“所以我向你求婚啊。”
“小孩子不能结婚，要长大以后才可以的。”
“啊？”
“而且我不喜欢你。”
“啊？”
“我说我不喜欢你。”
我当时愣了一下，然后说：“是我太帅了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林桐笑了笑：“你真奇怪。”
当时在拿磁带的时候，我在林桐的书桌上看见了我送的那个蛋，我用水彩笔在上面画了一个表情，我把它定义为，和温存一样的奇怪的表情。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我放了林荣新给我的磁带，还是听不懂，但我现在知道了它的歌词是，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依稀有泪光，何从何去，去觅我心中方向，风仿佛在梦中轻叹，路和人茫茫。
过年的时候，林荣新叫我一起去放鞭炮。那天林荣新趁我不注意时在一坨屎上插了一根鞭炮，然后嘭的一声，我和他被炸了一身的屎。我不敢回家，只能去他家里换衣服，一路上我边走边和别人解释身上的是柿子，那尴尬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在林荣新家里换衣服时，我没有在林桐书桌上看见那个蛋，我问林荣新，林荣新说那个蛋已经被煮来吃了。我心里一阵痛，没想到我的情感寄托竟然这么快就被煮来吃了。其实我以为那个蛋以后会让我和林桐产生很多故事，但现实就是现实，不是在写小说或拍电影。总之小孩子的情感是脆弱的，小孩子的情感寄托也是脆弱的。
一切又继续着，我也没有忘记我是要考北大，当歌星的。这是梦想。
我有拿林荣新问过我的问题问林桐：“林桐，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没有吧，嫁给张国荣算不算？”
我对这个回答感到诧异，诧异不是因为她想嫁给张国荣，而是因为她居然没有梦想。我又问她准备考哪所中学，她说不知道，我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考d中，她也说不知道。当时我和她的座位是靠窗的，我从裤包里拿出打火机和鞭炮，我跟她说我把鞭炮点了扔出窗外，如果在空中就爆炸的话，她就跟我考d中，如果落在地上才爆炸，那么她考哪所中学我就考哪所中学。
没等林桐说什么我就点了，点了之后我才发现那扇较重的窗户是关着的，于是我只能把鞭炮顺势扔在教室最后面。嘭的一声后，班主任被吓得发出了海豚音。我向班主任举手示意是我干的，他把眼睛瞪得很大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把我带去了办公室。
班主任骂了我很久，他说我以后再这样就回家反思几天，可我也不知道他说的这样是哪样。令我意外的是，他除了骂我，还给了我一份稿子，他说让我准备准备，下周一国旗下演讲。
我对林桐说：“我要做一件伟大的事，超级伟大，伟大到会被载入校史。”
“你又打算做什么奇怪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班主任让我准备下周一的国旗下演讲。”
我的确是精心地准备了一个星期，把《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录进了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收破烂的叔叔的喇叭里。那天当训导主任在国旗下说完“下面有请五年级一班的温存同学为大家演讲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后，我拿着喇叭走上了国旗台，清了清嗓子，开唱。
“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来每个女孩都不简单，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女孩们的心事还真奇怪，爱真奇怪！”
我以为班主任后来会颁发给我一个创意奖章什么的，结果他以“公开带动全校同学唱情歌”这样的烂理由让我回家反思一个星期。我爸问我又怎么了，我说就给喜欢的女生唱情歌而已。我爸笑着夸我继承了他的浪漫基因，接着开始跟我讲他的故事。那是一个男生死缠烂打最后追到一个女生的故事，其求爱过程艰难曲折到让人难以相信。
“所以说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你敢做敢坚持。”
“可是她爱着张国荣。”
“那有什么，我当年那么喜欢林青霞，最后还不是被你妈追上了。”
“哦，这样啊，我懂。”我点了点头，以表认同。
某一天，班主任告诉我们要去青城山春游。那是小学最后一次春游，也是我唯一一次还有印象的小学春游。出发那天早上，在车里，班主任为了缓解无聊，提议大家一起唱歌。紧接着我就开头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紧接着被班主任打断。他说小孩子不能唱情歌，接着他带着特别童真的表情领头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在这里。然而我们所有学生都没有跟着他唱，因为我们觉得他好弱智。后来我觉得实在无聊，就开始吃东西，车子开到青城山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把食物吃光了。
我记得那天我爬到一个道观时，看见了一个道士。我问他，大师，我到山顶了没。道士说，还没，你的路才刚刚开始。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休息，晃眼之间看到了一个池塘。我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发现池塘里沉着很多硬币。我也想积积德，就扔了几张一毛钱的纸币进去，道士看见后说，死娃儿别搞破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骂我，后来我爸告诉我，维持池塘干净是道士的本职工作。我纳闷道士不是修仙的吗？我爸说修仙又挣不了钱，我问他难道挣钱比修仙还重要？他说，当然了，有了钱自然就成了神仙。
我爬上山顶时已经饿得不行了，就四处逛逛看有没有熟人，结果在某处发现了林桐，她正看着远方。
我感叹：“没想到我居然爬了这么高。”
林桐一笑：“爬得越高，看得越远。”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她接着又说：“上次你问我有什么梦想，那你呢？”
我犹豫了一下：“我要当歌星，像张国荣那样的。”
“如果你真的成了歌星，那以后肯定会有好多好多人仰望你。”
“对啊，我送你的那个蛋到时候肯定就值钱了，不过可惜已经被你家煮来吃了。”
“你当了歌星以后肯定就不记得我了。”
“你们为什么要煮来吃了呢，我觉得卤着更好吃。”
“肯定不记得了，谁还会记得那么多年以前的人。”
“其实做成咸蛋也挺不错的，虽然咸鸡蛋和咸鸭蛋相比要差了很多，不过配着稀饭都挺好吃的。”
林桐转过头看着我，说我好不浪漫，我心里一震，我喜欢的女生居然说我不浪漫。我们之间沉默了片刻后，我说：“林桐，我肚子好饿啊。”
“你酝酿半天就是和我说这个？”
“不是，还有。”
“什么？”
“我没有吃的了，你能不能分一点给我？”
“你好奇怪。”
“肚子饿也算奇怪？每个人都会肚子饿。”
青城山上有一块石头，上面有慧根两个字，人们经过它时会摸摸它来为自己祈求智慧。那天我摸了它很多次，一次是为了林荣新，其它好多次都是为了林桐。我想让她也考上d中，我想让我以后生活的主题依旧是她。坦白讲，当时没有想过没有林桐的初中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某一天，我对林桐说：“我当不了歌星了，昨天我爸居然告诉我北京大学不教唱歌。”
“那你可以在其他大学学歌唱啊。”
“但是我嗓子不行，我昨天一边看还珠格格，一边啊，啊不上去。”
“那你可以不唱有高音的歌曲。”
“没有高音？难道要让我靠脸吃饭？这种不劳而获的事情我不想做。”
“我是说你可以唱一些很安静的歌。”
“其实我不喜欢唱歌。”
“可是你不是说要当歌星吗？像张国荣那样的。”
“不是，其实，我也没有梦想的。”
我的家里有一架老式的二八自行车，那是当年我爸追我妈时骑的。我妈答应我，如果我考上了d中就给我骑。所以我有这样想过，d中离我家大概20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如果我每天载林桐上下学，三年下来，我和林桐的近距离独处时间足够多了，况且我这么气宇不凡，林桐没有理由不会喜欢上我。
但林荣新告诉我，林桐每天都会听20分钟张国荣的歌。一个稍微比我帅些许的男人对她唱了三年的情歌，她没有理由还会去喜欢其他男人。我深受启发，于是决定以后一边载她一边对她唱情歌。可这都只是我的设想，我知道要实现它我必须很努力念书，而我那一年也的确很努力。
2000年拍毕业照的那天，中午，我妈牢牢地把我按在椅子上，然后对理发师傅说，平头不洗。其实我只是想让林桐能在毕业照上一眼就看到我，所以我攒了好久的钱，为的就是在那一天染发，什么颜色都好，只要能被她一眼就看见。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爸，他实在重色轻友，告诉了我妈。
头发理完后，我妈满意地离开了。我问师傅还能染吗，师傅说太短了，没法染。我沉思了一下，说：“给我来一个光头吧，要那种最亮的光头，黑夜中能闪闪发光的光头。”
后来我知道了，原来不管是什么光头也不能在黑夜中闪闪发光，但没差了，至少我成功地在毕业照里成为了能让林桐一眼就看见的亮点。
毕业照之后的流程就是互相写同学录了。我的同学录是一本小册子，每一页都有别人写给我的祝福。我希望得到的最多的祝福是来自林桐，所以我把最后的、压轴的两页留给了她。我告诉她一定要写完满满的两页，后来我激动地打开同学录时，看到了林桐在上面写的三个字，我爱你，然后翻一页是，张国荣。的确是满满的，没有任何空隙可以让我把张国荣三个字改成我的名字。
后来的小学日子也没什么精彩的事情能讲了，小升初毕业考试结束，我的小学生活也正式结束。小学时大家都还没有散伙饭的概念，考完试就等着拿成绩，拿完成绩大家就各奔东西，没有一点点缓冲离别的时间。我考上了d中，林荣新分数低得一塌糊涂，林桐超常发挥考上了外地一所比d中更好的学校，然后我们各奔东西，没有一点点缓冲。
我记得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一直很伤感，伤感不仅仅局限于对林桐，还有对很多小学一起玩耍的死党。那时候我很单纯，单纯到会认为习惯了的东西就永远不会离开，比如人，物，风景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