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路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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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同行

    桌案上的蜡烛“啵”的一声,爆了个灯花,火光一晃,将两人的影子骤然拉近,又忽地分开。

    二人盘膝而坐,手掌相抵,不知不觉已过去小半个时辰。成欢只觉伤势好了大半,感激地望向玉如意,只见那女子闭目凝神,精致的面容直如筑脂刻玉,烛光映衬下,竟透着几分圣洁。

    此时真气盘桓于成欢体内“手少阳三焦经”,他已能开口讲话,只听他道:“姑娘,在下好多了,且请收功吧。”

    玉如意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别废话,本姑娘从不欠人人情,再说这一个周天尚未行完,岂能说断就断。”

    她上下打量了成欢一眼,问:“你武功不错,是哪个门派的?”

    成欢面色不变:“在下师从莽山形意派,师父是张鹤延。”

    玉如意不屑道:“少来!你的‘龙蛇形意拳’根本就是打着玩的,看你步法,更像是使剑的!我要听实话!你师父是谁?”

    成欢暗赞她眼光老道,回道:“玉姑娘好生了得,只是家师有令,不许我们透露师门一切事宜,在下实在是……”

    “不说算了!”玉如意有些郁闷,撇过头去一脸不满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回过头又道:

    “我问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在下是藏在马车车底……”

    “岂不是脏死了?”玉如意撇了撇嘴,看了眼成欢身后的女子,“你是来救她的?”

    成欢点了点头:“她是我师姐,叫许荨楠,我寻了她好久。”

    “你喜欢她?”

    “啊?!我……我……”

    “被我说中了吧,嘻嘻。”玉如意揶揄一笑,又叹了口气,幽幽道:“瞒不了人的,你挡在她身前,连命都不要了呢。这世间女子,得到男子钟情,本就是一种幸福,若那男子又肯为她死,就更让人羡慕了。”

    玉如意这话时眸子晶晶亮,闪着希翼的光。

    成欢听她语气中带着向往,心想:“这玉如意居然如此儿女情长!以你的身份,想要谈情说爱只怕不易,且不说你高高在上,男子会望而却步,就是有朝一日真找到了如意郎君,如意宫的人也不可能答应。不过这如意宫做事倒是不拘一格,竟把这宫主之位传给这么年轻的女子,她如此任性娇蛮,也不知她宫中长老当初是如何说服众人的。”

    玉如意浑然不知有人默默给了她“任性娇蛮”的四字评语,又跟他说了会儿话,感到他内息平稳,终于收了功。

    成欢只觉通体舒泰,不但伤势完全好转,内力也强了几分,他知道这是玉如意打入体内的那道真气已被吸收融合,归己所用。

    站起身,抱拳道:“多谢玉姑娘襄助,以后但有用的着的地方,尽管吩咐,成欢必定鼎力而为,不敢有负。”

    玉如意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这伤就是我打的,合该由我来治,你道什么谢?”

    成欢正色道:“在下是真心实意!”

    “你要真想谢我,那就要守口如瓶,不许把看到我……我……”话到嘴边,玉如意方觉有些尴尬,恼道:“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成欢点了点头,知道她说的是险些受辱这件事,心想女子到底是面嫩。

    一抬眼,看到门口的谢游闲,他躺在地上死不瞑目,脚边有一块黑色的石头,成欢想起正是这石头让玉如意恢复如常,心中微动,走过去拾起,正自端详,却听身后声音传来:

    “你是否以为用磁石把金针吸出,你师姐就没事了?”

    成欢一惊,心想难道不是吗?

    玉如意摇了摇头:“这金针叫定蛊针,一旦拔出,你师姐就彻底没救了。”

    看到成欢一脸迷茫,她解释道:“这金针是中空的,内藏蛊卵。禹老贼掳了武林正派人士,将金针刺入他们头顶,过得三日,蛊卵便会孵化,蛊虫从针里爬出,钻进颅脑内髓,从此他们就成了活死人。”

    成欢闻言一阵头皮发麻,玉如意继续道:“也就是说,要拔针救人,只有三天的时间,而我之所以没事,是因为被送来这里刚刚一日,蛊卵还藏在针中,尚未孵化,那守卫显然不知道此中玄机,他将金针取出,却不知自己误打误撞,无意间帮了我大忙。”

    只有三天的时间?那师姐……

    成欢面色骤变,不觉间身躯微微耸动,双手颤抖。

    但玉如意似乎是没有瞧见,兀自说道:“这种蛊虫懂得听音识律,叫做‘知音蛊’,禹老贼就是通过奏乐来控制蛊虫,继而操控活死人的。当年伯牙断弦,方有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传世佳话,而如今,这老贼竟然用‘知音’二字命名一种害人的虫子,实在是龌龊!无耻!无耻之极!”

    她愤愤不平地说完,又是一脸痛惜:

    “可惜你师姐被送来好久了,早已过了三日之期,她此生恐怕就这样浑浑噩噩,再也认不得你啦。不过呢,我看你模样还蛮俊的,武功又高,再找个姑娘来疼爱,也容易的紧,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如意宫中尽是美貌姑娘,要不要我帮你物色一个?”

    成欢汗水涔涔而下,却听她越说越离谱,不由得一腔悲愤渐渐化成怒火。

    玉如意仍是不依不饶:“咦?成公子,你满面怒容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瞧不上如意宫的姑娘?你眼光这么高,不怕打一辈子光棍吗?”

    “你……你……”

    成欢气的不轻,他指着玉如意,却瞧见她娟眉淡淡,星眸半昧,不知哪里有些像师姐。心中一动,便再无心跟她计较,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快要掉下来,连忙扭过头去。

    “噗!”玉如意见状终于憋不住了,“哈哈,成公子,你哭了?我逗你的!瞧把你吓的!哈哈,哈哈!”

    她只觉心情无比畅快,笑着走过去,绕到成欢面前,兴意盎然地想要看看这男子哭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成欢不愿让她瞧见,转着身躲她。玉如意却是不肯罢休,撵着非要看个究竟,见他躲来躲去,始终瞧不见正脸,火气又生,跺脚道:

    “成欢!你还想不想救你师姐!?”

    成欢闻言身体一顿,再顾不得自己的狼狈被她看到,转过身,拱手道:“请姑娘告知!”

    玉如意撇了撇嘴:“那蛊虫只是寄宿,不伤人的。要救你师姐,只需找到安魂草,让她闻上几闻,那蛊虫便会乖乖地跑回针中,到那时再把针取出,就万事大吉了。”

    瞧见男子面上有了喜色,玉如意轻笑一声,继续道:“安魂草生在竹南山,此时正是夏月,恐怕满是遍野都是,所以你根本无须担忧。不过呢,在此之前,我们得先从这里出去!”

    其实以二人的武功,从这里硬闯出去也未尝不可,但成欢带着师姐,不得不有所顾虑。

    看到桌案上摆着铜镜,他走过去坐下。从怀里掏出那搜刮来的胭脂水粉盒子,打开来,选了绛红,赭褐,橘黄等几种颜色,按一定比例调匀,抹在脸上各个部位,又用石黛将眉毛描粗……

    玉如意早被他一连串动作惊呆,使劲眨了眨眼睛,这才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然而她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变得无比嫌弃:“你这是在易容?技术也太差劲了吧,看样子你是要扮成那死去的守卫,可这……这……只有三分相似怎么能成?尤其是肤色,根本就一点不对嘛!”

    成欢无奈道:“我手上只有这盒胭脂,只能做到这样了。”

    玉如意瞥了一眼案子上的妆盒,撇了撇嘴:“一个大男人,居然带着水粉盒子。咦?这是……”

    那盒子小巧玲珑,盖子上画着一对蝴蝶,栩栩如生似要翩跹而起,玉如意识货,叹道:

    “居然是‘彩蝶轩’的胭脂!你知道吗,彩蝶轩的东西贵的要死,有时候有钱都未必买的到呢,你居然拿它来易容,简直是暴殄天物!”

    成欢并未告诉她这东西是从谢游闲身上搜刮来的,他站起身,走到墙壁上的那方石龛处。

    那石龛里积了厚厚的灰尘,他用手撮起一把来,往脸上一抹,再用指肚一点点抚的均匀,感觉差不多了,又在石室里找来香灰、烧了少许炭灰,坐在案前对镜修饰。

    一通抹拭完毕,玉如意看到他的模样,终于暗暗赞叹,心想这模样定能以假乱真了,口上却道:“白费心思!”

    他们出了石室,朝出口的方向行去,却是刚走了几步,成欢忽然小声道:“玉姑娘,有人来了,你还是站在我身后好了。”

    玉如意这才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奇道:“你内力不如我,为何听力强过我?”

    走到他身后,握住了许荨楠的手。这样一来,成欢在前,许荨楠居中,玉如意在后,三人手拉手,走成了一列。

    只听成欢道:“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几乎丧命,病愈之后,听觉和视力便出奇地好,甚至能视夜如昼。我因祸得福,师父却说这是老天爷赏饭吃,须对得起这天分,自那以后,便逼我天天练剑。”

    玉如意听他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暗暗欣慰,又听他说能够夜视,更是惊奇。

    正欲再问,对面几人已经走了过来,为首行的一人看到成欢,拱手笑道:

    “谢二爷,玉如意这娘们儿味道怎么样?给兄弟们说说呗!”

    后面几人跟着起哄,成欢只能硬着头皮道:

    “无趣的紧,她除了长得好看些,其它地方实在是稀松平常。”

    说这话时,成欢将真气贯注于喉,用了几分发声的技巧,故而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像极了谢游闲。

    果然那守卫没有察觉,他上下打量成欢身后的二女,似乎是恍然大悟:“难怪二爷玩起了一龙二凤,原来是玉如意中看不中用!哈哈,二爷果然威武,把她们……”

    “砰!”

    话未说完,一道纤影电闪而至,一掌将人打飞,说话男子甚至未发出半点声音,便已然晕死过去。

    出手的正是玉如意,她羞愤不已,终是忍耐不住。一掌夺命后,仍旧不肯罢休,身影游移飘忽,如同鬼魅在人群中闪过。

    成欢耳中传来一串砰砰声响,几息过后,那窈窕身影已站在自己身前,这时才听到众人倒地的声音,心底由衷佩服起她的武功来。

    却见这女杀神俏脸微红,对自己怒目而视:

    “你说谁‘无趣的紧’?什么叫‘其它地方稀松平常’!谁准你对我品头论足的!”

    成欢面色一尬,解释道:“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嘛……”

    玉如意怒道:“随口一说?好啊!都说口是心苗,无心之下才能口吐真言,想不到你在心里这么看我,你打一开始就瞧不起我,是也不是……”

    成欢告饶道:“我当时想,把你说的不堪些,他们就会快些结束那话题,省的你尴尬。其实,宫主大人你花容月貌,其它地方……自然也是……也是……十分好看的。”

    玉如意听他夸赞,面色稍霁,却见男子投来的目光上下扫过自己全身,貌似不经意,却显然在某个部位多停留了一瞬,这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脸上一红,心中没来由的一乱,连带着剩下的那份怒气也被搁置一旁,消失无踪了。

    成欢见她不说话,又道:“这些侍卫出了事,怕是很快会被人察觉,玉姑娘,我们须得快些了。”

    玉如意低着头,只是“嗯”了一声,拉起许荨楠的手,跟着他朝出口走去。

    她此刻低眉顺眼一反常态,其实是心中兀自奇怪:“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小女儿情态了?方才在那种小事上纠缠不休,无理取闹,根本一点也不像玉如意了。”

    三人很快来到一个略微宽阔的处所,成欢认得这里正是来时马车停靠的地方,如今两辆马车俱已离去,只有几名守卫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众人看见他走过来,要起身说话,成欢手一挥:

    “都别起来了!喝酒可以,但谁敢误事,老子饶不了他!”

    他已经猜到谢游闲身份并不一般,扮起他来更是不再含糊。

    一众守卫目送他转过拐角,一人小声道:“怎么谢二爷能出去了吗?庄主不是不许他离开吗?”

    另一人道:“上面的事就不要问了,知道多了反而不好。”

    又一人道:“是啊,二爷跟庄主是亲兄弟,你瞎操个什么心?”

    转过一个大弯,远远看到墙壁上嵌进去一道石门,四四方方,丈许长宽。成欢知道那里正是通往地面的升降通道,自己之前就是随着马车从那出来的。

    旁边坐了一位书生模样的长衫男子,正在伏案作画,成欢走过去,摸出腰牌来,请他勘验。

    那人停笔接过腰牌,却无下一步的动作,只淡淡说道:“谢二爷难道忘了吗,庄主不许你出去。”

    成欢冷声道:“我自会向庄主说明缘由,这两个人我必须带出去!快些!”

    男子笑道:“二爷为何如此着急?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成欢眉毛一拧:“别不识抬举!耽误了时辰,你担待不起!”

    男子眼中精光一闪:“二爷是否忘了学生的名字?学生叫墨守义,守是奉公守纪的守,义是秉节持义的义。庄主寄命,岂敢枉负?”

    成欢回道:“然而你姓莫(墨),你爹给你起了莫守义这个名字,就是让你莫要一味守义,如果不知变通,呆板守规,盲目义气,就是不尊父训,数典忘祖了。”

    “哧!”,却是身后的玉如意笑了出来,她缓缓走出,笑道:“成公子,人家早就识破你了,还在这儿胡搅蛮缠,也不怕丑!”

    她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墨守义:“恶笔书生!你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一条狗了?!”

    成欢闻言一惊,传闻恶笔书生极其变态,杀人后为了炫耀,会把尸体画下来。他是丹青圣手,尤擅工笔,故而往往把人刻画的细致入微纤毫毕现,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那书生看到玉如意,脸上毫无波澜,答道:“谢庄主于我有救命之恩,他请我来此帮忙,大丈夫知恩图报,自当是尽心尽力。”

    成欢心里有气,心想这么一位变态杀手,居然满口仁义道德!忍不住喝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死吧!”

    纵身上前,一拳打了过去,口中说道:“玉姑娘,你去看看如何开启机关,这厮交给我了。”

    玉如意不乐意了,心道你凭什么命令我?却还是走了过去,四处查看起来。

    成欢这一拳十分生猛,书生举臂相迎,右手往上一挑,想要架开拳势,忽见他突然伸出二指来,点向自己手腕,目标正是列缺穴。

    连忙收臂后退,脚下用力,蹭地向后滑去,躲是躲开了,身前那案子却是糟了殃,就听得“咔嚓”一声,被打成两截。

    “你……”墨守义突然面露狰狞,目眦欲裂。

    原来成欢打破了案桌,连带着将案上的一副画也毁的稀烂,恶笔书生爱画如命,终是怒气勃发,右手一晃,袖子里滑出一支笔来,铁管钢毫,正是他的兵器判官笔。

    他纵身跃起,扑将过去,送笔疾啄成欢面部。成欢看他身法极快,不敢大意,一边后退一边观察。

    书生逼了上去,一根判官笔舞的灵动,左击右刺,上拖下划,招招不离成欢面颊,他这一路判官笔法悟自一篇草书,故而看起来如龙蛇游走,随意而又韵律十足。

    面对近身相搏,成欢使出小擒拿手跟他拆解,转眼十几招过去,渐渐发现他笔势连绵,有起有落,竟是在写字!

    细看之下,果然其间隐含着各种笔法,参差俯仰,迎让向背,不一而足,心中一动,暗暗有了计较。

    二人战得焦灼,很快又是数十个回合过去,成欢认出书生写了一个“如”字,这已是他在短时间内写的第四个“如”字,先前几字分别是:如、死、如、生、如、亡……

    那么整句话岂不就是——如死如生,如亡如存!

    他心念飞转:“此时不迎头痛击,更待何时?”

    书生浑然不知自己的下一个字已经被对手猜到,“存”字刚刚拖锋起笔,就听得啪的一声,手腕“内关穴”便被戳了个正着,剧痛传来,判官笔再也拿捏不住,当的一声落了地。

    成欢这一手“击截半渡”,取的是一个时机,胜在一个先知。他能在眼花缭乱、落笔如飞的笔势中分辨出字迹,正是得益于他异于常人的视力。

    可是恶笔书生又如何知道!他退出圈外,右手颤抖,脸上尽是难以置信。成欢哼了一声,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复又挥拳而上。

    墨守义武功本就和成欢不相上下,此刻右手被废,又没了兵器,很快便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玉如意一直在关注战局,见他占据上风,终是放下心来。她一番细察,在石壁一侧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异样。

    那是一个拉环,她小心将其拉出,石壁上遂即出现一个巴掌大的孔洞,六边六角,极为规整。她心念一动,拿来腰牌一比划,果然与之大小吻合,按了进去,顺势一转,旁边的石门缓缓打开,隐隐听得通道深处有铁链滑动的声音,接着是轰隆声响起,她知道这是升降石从地面下来了,忙回头道:

    “成欢,别磨蹭了,马上要出去了。”

    话音落地,那边成欢正好一掌砍中墨守义脖颈,这位恶名昭著的恶笔书生,临死前只听得自己骨头咔啦一声脆响,脑袋便垂了下去,身形晃了几晃,终是见了阎王。

    成欢拉过师姐,走到那通道处,恭维道:“玉姑娘冰雪聪明,这么快就找到了机关,若是换我,恐怕不知要耗到何时。”

    玉如意听到夸赞,心里还是受用的,笑道:“成公子侠义之举,为民除害,更是我辈楷模也。你武功高强,不知肯否屈尊降贵,入我如意宫作个武教头?”

    成欢笑道:“听说如意宫都是美貌姑娘,在下必会好好考虑一番的。”

    玉如意白了她一眼,嗔道:“色胚。”扭过头去不看他,眼里仍是笑意满满。

    她眄目流盼,带喜含嗔,成欢看了只觉芳华无限,端的养眼,心中竟是一荡,到嘴边的话也忘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