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探
六月初一，成欢奉命下山，寻找失踪的师姐。
看着前来送别的师娘李秋凡，他努力挤出笑来。
“欢儿，此行凶吉难料，切记万事不可强求。”李秋凡帮他整了整外衫，从袖中掏出一只玉镯来，递了过去：“拿去换些银两，别委屈了自己。”
镯子白如羊脂，莹润纯和，一看就非凡品，成欢赞叹之余，却有些犹豫。
玉山派清苦，平日里门中弟子外出，口袋里最多能有几块儿碎银，而这镯子，显然是太过贵重了。
正欲推辞，却听师娘道：“镯子原本是留给你师姐的，若是寻她不着，留着又有何用？”
原来是师姐的嫁妆么？
成欢心下一黯，点头接过镯子，目光不经意扫过面前女子鬓角，鼻子又是一酸：师娘竟添了白发!
他故作不见，笑道：“师娘放心好了，我和师姐要回来过中秋的。”又凑近她，小声说：“弟子在东院老树下藏了一坛桂花酒，您可得留神了，让师父偷了，到时大家就都没得喝了。”
李秋凡轻笑，但那笑意浅淡，不及眼底。她衫子领口洗的发白，袖口有缝补的痕迹，虽有些素旧，但她穿起来干净整洁，更衬得整个人利落隽爽，如青竹般傲然脱俗。
成欢突然心生豪气，暗暗立誓：“师姐，天涯海角，我也要寻你回来，决不再让师娘伤心。”
他昨日回山，刚进山门，听说师父病倒了，连忙赶到前山居所，却看到了摆放着的三具尸体。
大师兄身体多处受创，死于颈部致命一刀。
二师兄没了右臂，胸口一剑穿心。
三师兄全身骨骼尽碎，几乎认不出面貌。
他们皆是不肯闭目，却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送三位师兄回来的人是师父的朋友，说他们是在禹州城出的事，尸首是在衙门认领的，衙门给出的推断是：或死于江湖门派争斗。
成欢咬牙暗恨：门派争斗？玉山派地处偏远，穷苦破落，多年来未曾踏足江湖，能与他人有什么龃龉！师兄师姐下山是去给人贺寿的，更和什么帮派之争扯不上干系！
又一想，衙门能将尸体收敛，也算是仁至义尽。江湖事，江湖了，要查出凶手，还得靠自己。
好在没有师姐的消息，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师父师娘就她这么一个女儿……
成欢不愿再想。
笑着挥手告别，转过身，眼泪几乎要掉下来：“玉山派弟子，竟只剩自己一个了吗？”
……
禹州城历史悠久，依山临水而建，城外有一条大河蜿蜒流过，名曰禹水，千年来禹水河水势浩壮，奔腾不息，也正因如此，禹州自古便得水路通衢之便，漕运繁盛，客商云集。
成欢是第三天夜里赶到的，简单地寻了客栈住下，第二天便开始着手打探。
他先是潜入衙门，偷看相关卷宗，后结交当地丐帮，请他们相帮。其间也流连于茶楼酒肆，留心倾听。又凭借自己武功不凡，演了几出“救人”的好戏，迅速结交了当地不少朋友。一番明察暗访，假于各种助力，一个月之后，事情终于是有了眉目——
成欢得知，师姐曾在落雁庄出现。
落雁庄在禹州城城北，庄上做的是丝绸和茶叶买卖。庄主名叫谢天霖，不仅是个商人，还是武林中人。
他打听到，谢天霖在江湖上颇有些名头，一手裂碑掌刚猛强悍，在两湖一带罕逢敌手，人送外号“撼天霖”。
师姐和此人会有什么瓜葛，又为何会在落雁庄出现，他一时想不明白。但既然有了消息，莫说是个普通庄子，哪怕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
这一日，成欢再次潜入落雁庄。
此时月上中天，凉风畅爽，他站立于一座亭子正顶，四下张望一番后，纵起身形，直朝庄子西北角而去。
熟练地避开巡查的明桩暗哨，一路疾行，绕过假山庭院，很快到了西院墙外。
之所以来探西院，只因经过几天的观察，成欢察觉了此处的异常。
他发现夜深之时，偶有马车进出这院落。
那些马车是从庄外驶来的，个个华丽堂皇，却一直遮着帘幕。成欢曾小心靠近，发现车内来时空空，去时常常会坐满了人。
车里的人，显然是江湖中人，一个个持刀抱剑，呼吸绵长。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皆是面无表情，如泥塑木雕般端坐于内，一动不动。成欢甚至大胆触碰过其中一人，但那人仿佛中了邪一样，丝毫没有反应。
马车在半夜出入，原本就可疑，而车内人的种种诡异，更让成欢觉得事情不简单。
联想到江湖上的种种传闻，又想起三位师兄的死状，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阵马蹄声传来，打破宁静的夜，伴着辚辚声响，一驾马车从西院正门驶了进去。
成欢躲在院墙之外，听得里面车子没了响动，又等了片刻，提气一纵，跃入院内。
西院布局十分简明，中间一汪人工湖占地一半有余，沿湖是几座楼宇，除此之外，偶有假山亭台，绿树花草点缀其间。
守卫倒是不多，他小心避开，四下探巡一番，心中十分奇怪。
竟不见了刚才那马车的踪影，按理说此地就那么几栋建筑，是根本藏不住一辆马车的。
难不成会凭空消失吗？
看到主厅灯火通明，成欢悄悄潜了过去。翻身上了屋顶，一个倒卷帘，迅速隐于屋檐廊柱之间。这个位置相对隐蔽，透过椽棱与窗子间的空隙，刚好能看到厅里的情形。
凝目望去，发现厅子里异常空旷，地面是青石铺就，四壁挂了灯架，架子上红烛燃起，照的四下十分敞亮。正对门口的的墙壁上是一张巨幅人皇春狩图，左侧墙角立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青铜虎雕，右侧设有香炉，细细的烟柱袅袅升腾，显然炉中香料已然爇起。
厅里无人，成欢正自疑惑，突然一人破窗而入，那是一位矮壮的年轻男子，一身短打，手持单刀，甫一落地，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就朝他射了过去。
箭势奇快无比，眨眼间要将他射个对穿。男子身法也是了得，千钧一发之际身体扭动到了极致，将将闪过了那一击。但他还未落稳脚跟，又一阵细碎声响起。原来那副巨画竟暗藏玄机，从中射出千百颗钢针，漫天花雨一般，朝他打将过去。
那人单刀卷起，将门户守得滴水不漏，只听乒乓之声不绝于耳，钢针被纷纷扫落。却是此刻，那青铜虎雕口中喷出一张大网来，迅若奔雷般，刷的一下将他裹住。
于此同时，四周飞出数柄长刀，电射而出，只听噗噗几声轻响，飞刀穿过渔网，刺入他身体。
这一切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男子身中数刀，成欢暗暗惋惜，心道此人身手不错，却毙命于这重重机关，只是这厅子防备森严，不知藏了什么秘密。
思考间，那中刀之人却突然站起，浑身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接着只听他一声大喝，双臂猛然挥出，竟然生生将网子撕了个粉碎。
他身上仍插着数把钢刀，有两把还穿心而过，但他丝毫不觉，稳稳站定身形，转目四下探看。
成欢心中无比震惊，这人显然已毫无生机，却依旧能运功发力，实在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那男子探看之后似乎是确定了目标，向那画壁处迈出一步。
脚才刚触地，就听得“轰”的一震响，一块石板从天而降，将他严严实实砸在了下面。
那石板有数丈长宽，只怕有万斤之重，从头顶落下，男子来不及反应，终是彻底毙命。
眼睁睁看着男子死于眼前，成欢一阵感慨，原本他有意相帮，但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根本来不及计较。
厅顶一角跳下两人来，一胖一瘦，皆是普通的庄丁打扮。那瘦子走到一盏灯架之处，伸手转动灯架，只听一阵铁链摩擦声响，那块石板开始缓缓上升。成欢这才看清，原来石板四角是被铁链拴起的，这是杀完了人，要将其重新悬于房顶。
看到地上血肉溅的四处都是，那胖子皱了眉，嫌弃道：“弥陀岭的人实在太差了，竟无一人闯过杀阵。”
瘦子闻言附和：“可不是吗，死的乱七八糟，害的老子没日没夜的清洗。”
胖子道：“要我说，还是如意宫那几个小妞厉害，毫发无伤，全都过了阵。”他摇了摇头，又叹道：“那小娘子个个长的跟朵花一样，唉，便宜下面那帮憨货了。”
瘦子嗤笑一声：“几个活死人罢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胖子继续唉声叹气：“庄主他老人家真是暴殄天物，好好的小娘子，偏偏给弄成半死不活的，唉，马头儿，你说她们还有没有可能变回正常人？”
瘦子道：“老子怎么会知道！你小子这几天总是惦记那几个妞，我看是憋坏了吧！等过了明日，哥哥到醉乡居带几个姐儿回来，给你降降火，省的每日里听你聒噪。”
胖子眼睛一亮，连忙道谢：“我就说跟着马头儿混有肉吃。小弟出不得这庄子，全仰仗马头儿了，先谢啦，哈哈。”
瘦子道：“你小子先别乐，明日是‘神龙祭’，这件事才最要紧，你到时候可得机灵点，别出了差错。好了，别闲扯了，干活吧。”
两人不再言语，提了水来刷洗打扫，又将暗器罗网等一众物品收回，一番忙碌之后，厅堂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那瘦子又走到西首一灯座处，起手转动几下，厅子四处响起咔咔声，成欢料想他此举是将厅内的机关重新打开。
果然，胖瘦两人小心翼翼，踩着方位，显然是害怕触发机关。二人到了西首墙角，一前一后纵身上了厅子顶板，只留下空荡荡的厅堂。
听到了“活死人”这个词，成欢立刻想到了马车里那些江湖人士，结合他最近听到的一些传闻，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离答案不远了。
可“神龙祭”又是什么？还有方才那辆马车到了何处？莫非此处还有其他暗门吗？
摇了摇头，思虑间，听到不远处衣袂声轻响，循声望去，看到一道身影从墙外飞入，落在院子正中。那人身穿夜行衣，身形苗条，腰身纤细，显然是个女子。
暗想：原来夜探西院的不止自己一个，却不知她来此是何目的。
只见那女子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厅子门口，侧耳听了一阵，眼见就要推门而入。
成欢一惊，心想厅子里机关已然就位，杀机四伏，你未必能躲得过。
随手一掏，从衣襟里摸出一块碎银来，朝她打了过去。
这一手无意伤人，旨在提醒，是以用了巧劲。那碎银翻滚着飞出，发出低啸之声，女子立即察觉，一眼就发现了藏在檐下的成欢。她秀眉簇起，竟然徒手接住那块儿碎银，用力甩了回去。
成欢不由的苦笑，这下误会大了，她定是以为我在偷袭。
射回的银块儿力道不小，但为防闹出动静被人察觉，他也只能硬接。
入手生疼，成欢“嘶”的吸了口气，这才知道到对方武功不低，暗骂自己多管闲事，以她身手未必不能躲过里面的机关。他不想纠缠，翻身落地，准备迅速离开。
女子见他要走，一个滑步，挡在他面前，不由分说直接一掌劈过。成欢侧身避开，心道这你这姑娘好没来由，瞧你一身打扮也是来夜探的，咱二人如果打起来惊动了守卫，绝非妙事。
他一边躲闪，一边观察退路。女子却是不依不饶，又是连续几掌招呼过去，成欢这才看清，她手掌微屈，拇指始终蜷起，使的正是衡山派的“离合掌”。
转眼十几招过去，两人已来到一座假山山侧。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成欢认得这声音，知道是园子里的守卫巡了过来，连忙挥臂架开女子劈来的一掌，低声道：“姑娘快先住手，有人来了。”
但女子毫不理会，一言不发，掌风反而愈发凌厉。
成欢看到她俏脸寒姣，眼中怒火升腾，终于醒悟：这姑娘八成是认错了人。
闪开一掌，忙道：“姑娘，你……”
“淫贼，去死吧！”女子看似恨极，不待他说完便一声喝断，手腕一抖，又从袖口中滑出一把短剑来，左掌右剑，再次攻了过去。
饶是成欢一向好脾气，此刻也有些恼了。听得巡逻的庄卫脚步声愈发近了，不再避让，疾催真气，迅速加快身法，使出一套擒拿手来，拂、点、挑、劈，一连串动作看起来斑斑绰绰，令人眼花缭乱。
女子不防他突然变招进击，反应不及，几息的功夫就被压制。
成欢趁势封了她几处穴道，又怕她开口喝骂，再点了哑穴。
瞥见一队庄卫披甲执锐，正向这边走来，连忙将她揽起，轻轻一跃，躲进假山之中。
这假山是由数座大石堆砌而成，中间有不大不小的空隙，二人藏在其中，几乎是贴在了一起。成欢闻到女子身上淡淡的清香，不由得心中一动：“我和她靠的这般近，是不是太过唐突了。”
赶忙伸手去推，却不料石缝里空间逼仄吃不准部位，起手竟抓在胸口之上。成欢一愣，连忙缩手。又想要解释，凑过去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姑娘，在下有同门失踪，线索就在这落雁庄之内，我来此夜探，实是无意冒犯，你……你恐怕是认错了人。”
女子从未曾同异性距离这么近过，正自羞愤难当，却不料那人变本加厉，又抓了自己胸口羞处！
她脑中轰的一声，血气直冲上头，对方说的什么也全然听不到了，只觉这淫贼在自己耳边不住呵气，湿热的气息往耳朵里钻，惹得心尖一阵阵急颤。
惊慌之余更认定他欲行不轨，自己落在他手里，只怕转眼就要受辱。她穴道被封手脚不能寸动，心里一急，眼泪就掉了下来。
成欢听到女子呼吸急促，勉强将身体往后靠了几分，看到她竟哭了起来，一时间十分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一众庄卫很快巡了过去，成欢听到他们走远，这才从假山中走了出来，又将女子靠立在石山上，定了定神，这才开口道：“姑娘，此番是我不对，给你赔罪了。”
深深一揖。又道：“那厅堂之中机关重重，厅顶一块万斤巨石尤为难防，姑娘若是进去查探，须得仔细些。”
女子容貌秀美，月光洒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泛着莹白的光。成欢看她身形纤瘦，颓肩不住颤抖，心中泛起些怜惜来。又见她泪痕未干，眼中犹是愤恨，暗道自己得罪了人，恐怕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摇了摇头，正欲起手解她穴道，忽听院外车声隆隆，由远而来，不由得心中一动。
看着前来送别的师娘李秋凡，他努力挤出笑来。
“欢儿，此行凶吉难料，切记万事不可强求。”李秋凡帮他整了整外衫，从袖中掏出一只玉镯来，递了过去：“拿去换些银两，别委屈了自己。”
镯子白如羊脂，莹润纯和，一看就非凡品，成欢赞叹之余，却有些犹豫。
玉山派清苦，平日里门中弟子外出，口袋里最多能有几块儿碎银，而这镯子，显然是太过贵重了。
正欲推辞，却听师娘道：“镯子原本是留给你师姐的，若是寻她不着，留着又有何用？”
原来是师姐的嫁妆么？
成欢心下一黯，点头接过镯子，目光不经意扫过面前女子鬓角，鼻子又是一酸：师娘竟添了白发!
他故作不见，笑道：“师娘放心好了，我和师姐要回来过中秋的。”又凑近她，小声说：“弟子在东院老树下藏了一坛桂花酒，您可得留神了，让师父偷了，到时大家就都没得喝了。”
李秋凡轻笑，但那笑意浅淡，不及眼底。她衫子领口洗的发白，袖口有缝补的痕迹，虽有些素旧，但她穿起来干净整洁，更衬得整个人利落隽爽，如青竹般傲然脱俗。
成欢突然心生豪气，暗暗立誓：“师姐，天涯海角，我也要寻你回来，决不再让师娘伤心。”
他昨日回山，刚进山门，听说师父病倒了，连忙赶到前山居所，却看到了摆放着的三具尸体。
大师兄身体多处受创，死于颈部致命一刀。
二师兄没了右臂，胸口一剑穿心。
三师兄全身骨骼尽碎，几乎认不出面貌。
他们皆是不肯闭目，却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送三位师兄回来的人是师父的朋友，说他们是在禹州城出的事，尸首是在衙门认领的，衙门给出的推断是：或死于江湖门派争斗。
成欢咬牙暗恨：门派争斗？玉山派地处偏远，穷苦破落，多年来未曾踏足江湖，能与他人有什么龃龉！师兄师姐下山是去给人贺寿的，更和什么帮派之争扯不上干系！
又一想，衙门能将尸体收敛，也算是仁至义尽。江湖事，江湖了，要查出凶手，还得靠自己。
好在没有师姐的消息，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师父师娘就她这么一个女儿……
成欢不愿再想。
笑着挥手告别，转过身，眼泪几乎要掉下来：“玉山派弟子，竟只剩自己一个了吗？”
……
禹州城历史悠久，依山临水而建，城外有一条大河蜿蜒流过，名曰禹水，千年来禹水河水势浩壮，奔腾不息，也正因如此，禹州自古便得水路通衢之便，漕运繁盛，客商云集。
成欢是第三天夜里赶到的，简单地寻了客栈住下，第二天便开始着手打探。
他先是潜入衙门，偷看相关卷宗，后结交当地丐帮，请他们相帮。其间也流连于茶楼酒肆，留心倾听。又凭借自己武功不凡，演了几出“救人”的好戏，迅速结交了当地不少朋友。一番明察暗访，假于各种助力，一个月之后，事情终于是有了眉目——
成欢得知，师姐曾在落雁庄出现。
落雁庄在禹州城城北，庄上做的是丝绸和茶叶买卖。庄主名叫谢天霖，不仅是个商人，还是武林中人。
他打听到，谢天霖在江湖上颇有些名头，一手裂碑掌刚猛强悍，在两湖一带罕逢敌手，人送外号“撼天霖”。
师姐和此人会有什么瓜葛，又为何会在落雁庄出现，他一时想不明白。但既然有了消息，莫说是个普通庄子，哪怕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
这一日，成欢再次潜入落雁庄。
此时月上中天，凉风畅爽，他站立于一座亭子正顶，四下张望一番后，纵起身形，直朝庄子西北角而去。
熟练地避开巡查的明桩暗哨，一路疾行，绕过假山庭院，很快到了西院墙外。
之所以来探西院，只因经过几天的观察，成欢察觉了此处的异常。
他发现夜深之时，偶有马车进出这院落。
那些马车是从庄外驶来的，个个华丽堂皇，却一直遮着帘幕。成欢曾小心靠近，发现车内来时空空，去时常常会坐满了人。
车里的人，显然是江湖中人，一个个持刀抱剑，呼吸绵长。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皆是面无表情，如泥塑木雕般端坐于内，一动不动。成欢甚至大胆触碰过其中一人，但那人仿佛中了邪一样，丝毫没有反应。
马车在半夜出入，原本就可疑，而车内人的种种诡异，更让成欢觉得事情不简单。
联想到江湖上的种种传闻，又想起三位师兄的死状，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阵马蹄声传来，打破宁静的夜，伴着辚辚声响，一驾马车从西院正门驶了进去。
成欢躲在院墙之外，听得里面车子没了响动，又等了片刻，提气一纵，跃入院内。
西院布局十分简明，中间一汪人工湖占地一半有余，沿湖是几座楼宇，除此之外，偶有假山亭台，绿树花草点缀其间。
守卫倒是不多，他小心避开，四下探巡一番，心中十分奇怪。
竟不见了刚才那马车的踪影，按理说此地就那么几栋建筑，是根本藏不住一辆马车的。
难不成会凭空消失吗？
看到主厅灯火通明，成欢悄悄潜了过去。翻身上了屋顶，一个倒卷帘，迅速隐于屋檐廊柱之间。这个位置相对隐蔽，透过椽棱与窗子间的空隙，刚好能看到厅里的情形。
凝目望去，发现厅子里异常空旷，地面是青石铺就，四壁挂了灯架，架子上红烛燃起，照的四下十分敞亮。正对门口的的墙壁上是一张巨幅人皇春狩图，左侧墙角立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青铜虎雕，右侧设有香炉，细细的烟柱袅袅升腾，显然炉中香料已然爇起。
厅里无人，成欢正自疑惑，突然一人破窗而入，那是一位矮壮的年轻男子，一身短打，手持单刀，甫一落地，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就朝他射了过去。
箭势奇快无比，眨眼间要将他射个对穿。男子身法也是了得，千钧一发之际身体扭动到了极致，将将闪过了那一击。但他还未落稳脚跟，又一阵细碎声响起。原来那副巨画竟暗藏玄机，从中射出千百颗钢针，漫天花雨一般，朝他打将过去。
那人单刀卷起，将门户守得滴水不漏，只听乒乓之声不绝于耳，钢针被纷纷扫落。却是此刻，那青铜虎雕口中喷出一张大网来，迅若奔雷般，刷的一下将他裹住。
于此同时，四周飞出数柄长刀，电射而出，只听噗噗几声轻响，飞刀穿过渔网，刺入他身体。
这一切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男子身中数刀，成欢暗暗惋惜，心道此人身手不错，却毙命于这重重机关，只是这厅子防备森严，不知藏了什么秘密。
思考间，那中刀之人却突然站起，浑身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接着只听他一声大喝，双臂猛然挥出，竟然生生将网子撕了个粉碎。
他身上仍插着数把钢刀，有两把还穿心而过，但他丝毫不觉，稳稳站定身形，转目四下探看。
成欢心中无比震惊，这人显然已毫无生机，却依旧能运功发力，实在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那男子探看之后似乎是确定了目标，向那画壁处迈出一步。
脚才刚触地，就听得“轰”的一震响，一块石板从天而降，将他严严实实砸在了下面。
那石板有数丈长宽，只怕有万斤之重，从头顶落下，男子来不及反应，终是彻底毙命。
眼睁睁看着男子死于眼前，成欢一阵感慨，原本他有意相帮，但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根本来不及计较。
厅顶一角跳下两人来，一胖一瘦，皆是普通的庄丁打扮。那瘦子走到一盏灯架之处，伸手转动灯架，只听一阵铁链摩擦声响，那块石板开始缓缓上升。成欢这才看清，原来石板四角是被铁链拴起的，这是杀完了人，要将其重新悬于房顶。
看到地上血肉溅的四处都是，那胖子皱了眉，嫌弃道：“弥陀岭的人实在太差了，竟无一人闯过杀阵。”
瘦子闻言附和：“可不是吗，死的乱七八糟，害的老子没日没夜的清洗。”
胖子道：“要我说，还是如意宫那几个小妞厉害，毫发无伤，全都过了阵。”他摇了摇头，又叹道：“那小娘子个个长的跟朵花一样，唉，便宜下面那帮憨货了。”
瘦子嗤笑一声：“几个活死人罢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胖子继续唉声叹气：“庄主他老人家真是暴殄天物，好好的小娘子，偏偏给弄成半死不活的，唉，马头儿，你说她们还有没有可能变回正常人？”
瘦子道：“老子怎么会知道！你小子这几天总是惦记那几个妞，我看是憋坏了吧！等过了明日，哥哥到醉乡居带几个姐儿回来，给你降降火，省的每日里听你聒噪。”
胖子眼睛一亮，连忙道谢：“我就说跟着马头儿混有肉吃。小弟出不得这庄子，全仰仗马头儿了，先谢啦，哈哈。”
瘦子道：“你小子先别乐，明日是‘神龙祭’，这件事才最要紧，你到时候可得机灵点，别出了差错。好了，别闲扯了，干活吧。”
两人不再言语，提了水来刷洗打扫，又将暗器罗网等一众物品收回，一番忙碌之后，厅堂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那瘦子又走到西首一灯座处，起手转动几下，厅子四处响起咔咔声，成欢料想他此举是将厅内的机关重新打开。
果然，胖瘦两人小心翼翼，踩着方位，显然是害怕触发机关。二人到了西首墙角，一前一后纵身上了厅子顶板，只留下空荡荡的厅堂。
听到了“活死人”这个词，成欢立刻想到了马车里那些江湖人士，结合他最近听到的一些传闻，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离答案不远了。
可“神龙祭”又是什么？还有方才那辆马车到了何处？莫非此处还有其他暗门吗？
摇了摇头，思虑间，听到不远处衣袂声轻响，循声望去，看到一道身影从墙外飞入，落在院子正中。那人身穿夜行衣，身形苗条，腰身纤细，显然是个女子。
暗想：原来夜探西院的不止自己一个，却不知她来此是何目的。
只见那女子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厅子门口，侧耳听了一阵，眼见就要推门而入。
成欢一惊，心想厅子里机关已然就位，杀机四伏，你未必能躲得过。
随手一掏，从衣襟里摸出一块碎银来，朝她打了过去。
这一手无意伤人，旨在提醒，是以用了巧劲。那碎银翻滚着飞出，发出低啸之声，女子立即察觉，一眼就发现了藏在檐下的成欢。她秀眉簇起，竟然徒手接住那块儿碎银，用力甩了回去。
成欢不由的苦笑，这下误会大了，她定是以为我在偷袭。
射回的银块儿力道不小，但为防闹出动静被人察觉，他也只能硬接。
入手生疼，成欢“嘶”的吸了口气，这才知道到对方武功不低，暗骂自己多管闲事，以她身手未必不能躲过里面的机关。他不想纠缠，翻身落地，准备迅速离开。
女子见他要走，一个滑步，挡在他面前，不由分说直接一掌劈过。成欢侧身避开，心道这你这姑娘好没来由，瞧你一身打扮也是来夜探的，咱二人如果打起来惊动了守卫，绝非妙事。
他一边躲闪，一边观察退路。女子却是不依不饶，又是连续几掌招呼过去，成欢这才看清，她手掌微屈，拇指始终蜷起，使的正是衡山派的“离合掌”。
转眼十几招过去，两人已来到一座假山山侧。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成欢认得这声音，知道是园子里的守卫巡了过来，连忙挥臂架开女子劈来的一掌，低声道：“姑娘快先住手，有人来了。”
但女子毫不理会，一言不发，掌风反而愈发凌厉。
成欢看到她俏脸寒姣，眼中怒火升腾，终于醒悟：这姑娘八成是认错了人。
闪开一掌，忙道：“姑娘，你……”
“淫贼，去死吧！”女子看似恨极，不待他说完便一声喝断，手腕一抖，又从袖口中滑出一把短剑来，左掌右剑，再次攻了过去。
饶是成欢一向好脾气，此刻也有些恼了。听得巡逻的庄卫脚步声愈发近了，不再避让，疾催真气，迅速加快身法，使出一套擒拿手来，拂、点、挑、劈，一连串动作看起来斑斑绰绰，令人眼花缭乱。
女子不防他突然变招进击，反应不及，几息的功夫就被压制。
成欢趁势封了她几处穴道，又怕她开口喝骂，再点了哑穴。
瞥见一队庄卫披甲执锐，正向这边走来，连忙将她揽起，轻轻一跃，躲进假山之中。
这假山是由数座大石堆砌而成，中间有不大不小的空隙，二人藏在其中，几乎是贴在了一起。成欢闻到女子身上淡淡的清香，不由得心中一动：“我和她靠的这般近，是不是太过唐突了。”
赶忙伸手去推，却不料石缝里空间逼仄吃不准部位，起手竟抓在胸口之上。成欢一愣，连忙缩手。又想要解释，凑过去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姑娘，在下有同门失踪，线索就在这落雁庄之内，我来此夜探，实是无意冒犯，你……你恐怕是认错了人。”
女子从未曾同异性距离这么近过，正自羞愤难当，却不料那人变本加厉，又抓了自己胸口羞处！
她脑中轰的一声，血气直冲上头，对方说的什么也全然听不到了，只觉这淫贼在自己耳边不住呵气，湿热的气息往耳朵里钻，惹得心尖一阵阵急颤。
惊慌之余更认定他欲行不轨，自己落在他手里，只怕转眼就要受辱。她穴道被封手脚不能寸动，心里一急，眼泪就掉了下来。
成欢听到女子呼吸急促，勉强将身体往后靠了几分，看到她竟哭了起来，一时间十分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一众庄卫很快巡了过去，成欢听到他们走远，这才从假山中走了出来，又将女子靠立在石山上，定了定神，这才开口道：“姑娘，此番是我不对，给你赔罪了。”
深深一揖。又道：“那厅堂之中机关重重，厅顶一块万斤巨石尤为难防，姑娘若是进去查探，须得仔细些。”
女子容貌秀美，月光洒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泛着莹白的光。成欢看她身形纤瘦，颓肩不住颤抖，心中泛起些怜惜来。又见她泪痕未干，眼中犹是愤恨，暗道自己得罪了人，恐怕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摇了摇头，正欲起手解她穴道，忽听院外车声隆隆，由远而来，不由得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