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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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骨笛和皮鼓交织在一起顷奏出节奏轻快的乐曲,混合在四处叫卖的喧闹声中,令这个不大的港口充斥着一股节日般的欢快气息。当那些节奏狂野的鼓点逐渐在柔软的乐曲中占据其主导地位的时候,一束高涨的火焰自停驻在港口的艺船顶端轰然升起,火焰中蛇般宛转扭动着努比亚舞女黝黑妖娆的身躯,纤细腰身,雪白纱丽间**一截圆润光洁的腹部,随着越来越强烈的鼓声,抖动出令船下围观者为之尖叫疯狂的韵律……

港口的夜,疯狂而醉人的夜。

“迈锡尼最美的女人,一晚上三德本!”

“快来看啊!刚刚从东方运来的上等香料!”

“老爷行行好,行行好,施舍一点吧……”

“滚!肮脏的东西!”

“有小偷啊!抓小偷!”

…………

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人……到处弥漫着酒精浓郁的芳香,掩盖了白天充斥在整个港口腐烂腥臭的气息。夜幕降临,在这港口村落劳作了一天的平民以及来往船只上的商人小贩都会集中在岸边,观看艺船上舞女的表演,凑在一起饮酒作乐,以宣泄一天的疲劳和压力。当然,这样热闹的夜晚,亦是乞丐、小偷出没的最佳场所。

苏苏牵着骆驼一路在人群里挤着,背上背着小秃。

这只大鸟因为失血过多垂头丧气地搭拉着脑袋,随着苏苏的步子一颠一颠打着瞌睡,偶然会因为挂在肉铺里那些风干的肉块抬起头哼上两声,见苏苏没啥反应,也就再没有吭过气。

在同一地方来回兜了三四个圈子,直到有人朝她这里看了几眼,苏苏低下头,拉着骆驼朝别处走去。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按着奥拉西斯的话朝北走,但走了无数个“不远”,最终村子没有看见,却看到了海,还有一个渔村般的凌乱却也热闹的港口。

她不知道是自己走错了路,还是奥拉西斯记错了那个村庄的位置,或者这里就是奥拉西斯口中的绿洲里的村子,但她并不认为他是个连绿洲和海岸都分不清的笨蛋。

港口附近巡逻的军队很多,看那些士兵的着装,这地方应该是仍旧隶属孟菲斯城。戒严很严,白天每一艘出入港口的船只都会经过严格的盘查,路上随处可见三五一群的士兵那些看似闲晃实则警惕的身影,这苏苏浑身很不自在。他们让她想起辛伽的军队,还有在奴隶市场那段并不让人愉快的经历。

“嘎……”身后响起小秃一声沙哑的轻啼,可能是缩手缩脚憋得实在难受,它按捺不住在斗篷做成的包裹里蠕动了一下。随之一声细微的破裂声,不用回头都知道,必然是那单薄的布头承受不住小秃钢爪的挠拨,开裂了。苏苏回头瞥了它一眼,小秃一双黑豆眼对着她眨巴了两下,缩了缩腿。

突然而来一阵喧哗。

前端停泊在码头的艺船上牵出的猩猩和狮子让人群开始兴奋起来,一个劲的朝前挤,为了看清楚那个驯兽者是怎样在驮着跳动不已的猩猩又含着他头颅的狮子口里,安然待上那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

苏苏被挤得不断朝前撞。拽着缰绳的手用力大了点,骆驼不安地发出一些低低的哼哼。背上的小秃在被人几次挤压后终于忍不住扑腾了起来,一脚把斗篷又踹出道口子,而离得近的几个女人同时发出一声尖叫。也许是乍然在明灭的火光下辨别出了这只大鸟一张小老头似的嘴脸,把她们给吓住了。于是小秃又一阵扑腾,被她们尖叫给吓的。

好容易突破人潮逆着方向跑到了外头比较空旷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吸口新鲜的空气,边上一阵风掠过,随即,肩膀上被重重撞了一下。

苏苏毫无防备间一个趔趄。没来得及直起身,肩头兀地一紧。她下意识一把将肩膀上的包裹抓住。

“嘎!!”与此同时背后小秃一声尖叫,细长的脖子突然间伸得老长,对着她身边不远的地方,拉杂的白毛因紧张而膨胀开来,贴着苏苏的后颈微微颤动。

那地方挤着个男人,一手拽着苏苏包裹的一端试图扯了就跑,岂料反被她的力量牵着,被迫滞留在她身旁。

意识到苏苏的目光,他立刻撒手离开,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隐入四周的人流。而周围的人仿佛也没有察觉这一瞬间发生的事,自顾自挤的挤,走的走,只是偶而的,用眼角余光若有若无朝她的方向瞥上一眼。

苏苏把包再次抓了抓紧,伸手拍拍小秃的头。它低声哼了哼,缩回了脑袋。只把一只硕大的啄搁在包裹上,小小的眼睛滴溜溜四下张望,俨然一副守财奴的样儿。

心情忽然间有点好了起来,刚才到处乱走的迷茫劲一过,倒一时不再着急自己是否找错了地方。何况她现在还有个伴儿,虽然说长得不怎么让人青睐……

琢磨着,正低头闷走,突然肩膀上冷不丁被人用力一拍:“站住!”

苏苏吃了一惊,抬起头,便见到一个士兵模样的男人,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抬着,有些恼怒地瞪着她:“你身上背的什么东西,看看我的手!”

他手臂上一行细细的暗红,顺着胳膊肘,一直线无声朝下滑动。

见苏苏站着不吭声,身后那人突然加大力道,试图将她扳向自己:“喂!跟你说话听不见吗!”

“对不起……”一边拖着骆驼倒退,苏苏一边对着他欠了欠身子。正准备含糊地道歉完转身离开,那士兵望着她的目光忽然微微一变:“等等,你从哪里来。”

苏苏一愣。感觉着他眼里的光芒,随手指了个方向。

他却并没有随着她的手势而转移开注意,一面盯着她的眼睛,一面陡地拔高了嗓音:“阿卜尔!科桑!过来!看看是不是这女人!”

听到叫声,一旁几个漫不经心巡视在人群间的士兵朝他们站的方向走了过来。

“是不是她!”另一只手抬起苏苏的下颚。

那些人的脚步加快了,匆匆围了上来,正要帮他一起制住不断后退的苏苏,冷不防她一个扭身,突然卸下那人的手,松开骆驼头也不回拨开人群朝外狂奔!

短短的迟疑,片刻,那人抬头朝四周发出一声大吼:“是她!兄弟们!荷卡内法大人说的那个女奴在这里!给我快追!!”

苏苏一路狂奔。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她甚至都不能肯定对方是不是仅仅认错了人。只是下意识地就跑了,在听到那士兵乍然高喊的一瞬。

港口不大,在冲破人群的阻碍后没多久她就奔出了这个依着港口而建的小渔村,而身后追击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包括不少凑热闹的民众。密密层层的脚步声,一下下锤在她心脏上,四周围观的人很多,逼得她不得不沿着相对空旷的海岸线一路疾奔。

“她在那里!”

“快追!”

“这边这边!”

她跑得很快,那些人追得很紧。

回过神来的时候,脚步已在位于岸边的悬崖顶端停住。

风很大,吹得滚动的云层几乎同下面咆哮的海连在一起。两道桅杆在她眼底下缓缓移过,那是艘刚从港口开出的巨大商船。她看到船头站着道身影,小小的,连他的衣服都无法看清。

身后的脚步声离她不到几步远的距离。

她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手心忽然一阵颤动。

小秃身上的斗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落了,它在她手心缩成一团,很不争气地颤抖着硕大的身躯。

“站住!”她听见他们喊。

她下意识挪动了步子,正如在梦里被人追逐时,她下意识的奔跑。

她为什么要跑……

脚下一滑。

身子失控朝下坠去的一瞬,她突然抬手,把小秃一把抛向半空。

然后听到追来的人群一声惊叫,比小秃受惊后的尖叫更响。

小秃的翅膀陡地张了开来,在那声尖叫过后。很长的双翼,被风托着,刚硬的羽翼抖出微微的波澜。

苏苏一抬手抓住了它的脚踝。

仅差几步追赶上来的那些士兵,只来得及看见她在那只大鸟的翅膀下悠然下滑,朝着悬崖下那艘大船直扑而去。

平缓宽广的翅膀,几乎是纹丝不动地托着那道轻盈的身躯,在几乎错过桅杆的瞬间猛地朝上提起,再滑翔着落下。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仿佛暗蓝色的夜空中,隼之女神自天而降……

直到两只手用力抓住桅杆上绳索的同时,苏苏一个旋身,用双脚牢牢将用尽气力从她上方坠落的秃鹫勾住,沿着绳索朝甲板上荡过去。

着落的时候有点狼狈,她感觉最先撞到甲板的那快肩胛骨几乎要碎了,很疼,但躺在甲板上看着悬崖上那些无奈的黑影时,那感觉却又很快乐。

苏苏朝上面挥了挥手。

“停船!快停船!”

“下面的船听到没有,我们是孟菲斯正规军,现在命令你们立刻停船!”

“停船!”

悬崖上传来阵阵呼喝,随风清晰地飘到船首。而那撑着围栏静静眺望大海的那道身影却仿佛充耳未闻。

直到有人远远望见港口方向有船朝这边急驶过来,这才犹豫着走近,对他轻声开口:“主人,要不要……”

话音未落,却见他将手一抬,而唇角,扬起抹叵测的笑容:“升帆。”

******孟菲斯的行宫,没有法老,也没有王后。而因此,这片华丽的无主宫殿成了整个下埃及真正的掌权者,宰相阿美奈姆哈特巩固其中央政权的要塞。

如果不是因为尼罗河两年没有泛滥的天灾,或许到今天阿美奈姆哈特依然只是底比斯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脚底下的奴才。恰恰是这场对依赖尼罗河为生的平民来说是场浩劫的灾难,在无形中促成了他的野心,他不甘于一辈子无论怎样付诸努力都只是为他人巩固王权的野心。

为了应付那些为了水源而频繁进犯的周边国家,法老王奥拉西斯早已没了掌控孟菲斯的闲暇和余力。所以阿美奈姆哈特得以隐瞒税收,得以巩固军权,得以在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在大神官阿赫泰普的协助下把孟菲斯演变成他个人的军事帝国,而那被称之为太阳神之子的男人,还对此一无所知。

先蚕食孟菲斯,再趁底比斯的兵力因长期对抗外敌而疲惫不堪之际一举将其攻破,这念头,七百多个日夜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头萦绕着,**着……眼看时机渐渐成熟,眼看城里的百姓对法老王不满的情绪越来越严重,可是……

一步步走下台阶,阿美奈姆哈特冷冷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儿子。

就在不久之前,他给自己带来这么个消息,都统阿穆罗在行刑前一天被人劫走了,而劫持走他的人,竟然有着相当大的可能,是本该高踞于底比斯王座上,被战争和灾荒牵制住了手脚的法老王奥拉西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奥拉西斯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只带了几个人出现在这里,安插在底比斯的部下不断告之着自己那边所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忽略掉。这到底该死的是怎么回事……

“父亲……”见他迟迟没有开口,荷卡内法犹豫着抬起头,轻轻唤了一声。

“他是被囚禁在死囚塔。”他开口。

“是的……可是,那些人是从另一处的密道……”话音,哽在阿美奈姆哈特朝他投来的那道森冷的目光中。

半晌,阿美奈姆哈特忽而掉头,慢慢走向台阶上那把镶嵌着无数珍宝,金光四溢的椅子。那把即使在不停蓄谋着有朝一日将上下凯姆?特据为己有的时刻,都从不曾敢于沾染的椅子——法老的专座,王权的象征。

而此刻,他一带衣角,轻轻坐了上去。

“父亲……”

“如果你花在正事上的精力有花在女人身上的一半那么多,我也好更放心些。我的儿子。”

嘴巴动了动,没等开口,从殿外忽然匆匆奔入一道身影,令荷卡内法迅速保持沉默。

进来的人是个军官。到台阶前看到坐在王座上的阿美奈姆哈特,微微吃了一惊。但随即便恢复常态,躬身跪倒在地:“阿美奈姆哈特大人,法老的使者到。”

“哦,他带来了什么旨意。”

“回大人,王希望您能在这几天内立刻动身去底比斯,亲自参加他的生日宴会。”

“去底比斯吗……”站起身,他的目光投向荷卡内法:“我的儿子,听见没,将近五年没有让我回底比斯的王,竟要我去亲赴他的生日宴会呢,是不是荣幸之至。”

不语,荷卡内法看着他父亲的眼,笑了笑。

“好吧,”转身,阿美奈姆哈特看了看那跪在地上的侍卫官:“告诉我,这次使者同往年来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大人,从没见到过。”

点了点头,他朝着侍卫长挥挥手:“好好招待使者,既然远道赶来……不好好招待一下怎么成呢。”

“是!”

单桅帆船果然速度是无法同双桅船相比的。当那艘庞大的商船在瞬间扬起了帆后,海面强劲的风立刻将它同那些眼看就要追上的单桅船扯开一大段距离,不出片刻,已将他们远远丢在身后。而后面那些船在热热闹闹追了一阵后,便也逐渐放弃了继续追踪。

苏苏巴在栏杆上看着夜色中掉头离去的那些船只。直到惊觉船离岸越来越远,她这才突然意识到,继续再留在这船上,那可能真的再无法同奥拉西斯他们碰面了。

想到这点,迅速收回视线,她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船头。

那身影还站在那里,背对着她,一身漆黑的斗篷。

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从刚才到现在,从她抓着小秃跳上这艘船,到追她的人逐一离开。他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是看什么东西看着了迷。

琢磨着,苏苏抱起躺在地上一声一声轻轻哼哼着的小秃,朝那人走了过去。

“你好。”离开那人还有几步远的距离,苏苏抬高声音开口。

那人似乎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苏苏自顾着继续道:“我刚才……碰到了点麻烦。”

仍是没有动静。

“我会马上离开,”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秃:“但这只鸟没办法跟我一起下海,请问……”见他还是沉默,苏苏径自往下说:“请问我能不能把它留在这里,随便给它点东西吃就好,它什么都吃,它休息够了也会自己离……”话音未落,那人肩膀动了动,不期然朝她转过头来。

苏苏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意识到她的戒备,他不再有更多举动。只是看着她,一张脸罩在斗篷宽大的帽檐里,逆着光,却叫苏苏看不到他的一丝表情。

“你的宠物受伤了?”片刻,他问,转身朝她走来:“不错的鹫。”

“它不是我的宠物。”苏苏低头拍了拍小秃。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原本安静躺在她怀里的大鸟突然变得有点不安分起来,毛微微胀开,一双小小的眼不耐地转来转去:“不过它的确伤得很重。”

“船上有医生。”

苏苏抬头看了他一眼。

“船上有医生,他能治疗你的秃鹫。”

“这……不需要麻烦了吧,它其实只要……”

“还有你,”

“什么……”

“你也受伤了不是。”忽然伸出手指,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轻触向她的肩膀。

苏苏的肩膀没来由一颤。

他的手指很冷,就像他指尖的颜色,苍白得像块冰。

忽然觉得他的声音有点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我,不用了,我留在这里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些士兵在追……”

话音未落,却听见他菀尔一笑。手轻轻一撑,人已跃坐在身边那排栏杆上,船在风浪里上下摇曳,他一袭漆黑色斗篷,雾一般随着他的身形缓缓缠绕:“这艘船是我的王国,而越过那道杆,你便是我的臣民了,”顿了顿,轻声道:“我接纳我的臣民,那些凯姆?特人,与我何干?”

“你的意思是……”犹豫着,苏苏一边不得不用两只手去用力按奈住小秃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身体。这家伙到底在怕些啥?

“既然天意让你落到我的船上,那么,你就留下来吧。”低低的话音,仿佛他在自言自语。

苏苏猛抬起头。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很用力的一下,就像她骤然间辨别出这声音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听见时,大脑内冰冷的一激一样。

他垂着头,就着火光看着自己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指。海风吹落了他斗篷上的帽子,斜斜滑脱,绽出一头柔长的发,火光中折射着一层模糊的银白,像风里四散的雨丝。

意识到苏苏的视线,那目光从手指转向苏苏的眼睛。片刻,暗红色的眸子忽然流出一波柔软的光泽,仿佛醇厚的葡萄酒……一如他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我们是不是很有缘,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