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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城市

第二百零七章 城市

挂桨机轰鸣不停,铁皮船游曳稳定。

大桥的轮廓横跨江面而过,离我们还有两三公里的样子。桥那边弥漫着淡淡的、泛着微红的晨雾,桥上的斜拉索,数不清有多少条。但这些拉索,倒是拉出了很有美感的线条。陈大哥分发了香烟给我们,说是提神。这段江水的流向应该是自西北向东南,船头对着的方向,就是东南。刚把嘴里的香烟点燃,恰逢一缕朝阳穿越众多楼顶,射到面前的水域里。

顿时,水面粼粼波光,耀得人睁不开眼。

抬头一看,丽艳的朝阳,总算是露出了头。地天相接的地方,还蕴着朝阳红。朝阳红有异于夕阳红,它红得更淡抹,更别致。如果说夕阳红的浓,会为谢幕的天明带来一丝凄美,那朝阳的淡,则更像是调色盘里的初色,象征伊始。一句话,朝阳也好,夕阳也好,总之只有大自然,才能调合出如此艳丽,而又不掉档次的颜色。

两侧是缓缓滑过的江景,我抽着烟,突然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偷偷摸摸搞侦察,更像是日起而作的打渔世家。别说,位于舭部的船凹里散着的一堆渔网,倒是很应景。嗯,平日里在食堂里吃到的鱼肉,肯定就是这艘船打来的。

蒋先明在船头站了一会儿,就转过身来,走进船体,靠着船舷坐下。我一直盯着他,捏稳了枪,生怕他会对我使出什么招数。后来我又发现,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蒋先明离我有一定距离,他的手肘放在膝盖上,仪态轻松,不像是在使坏心思的样子。但愿是这样吧,我不想在这过程中出什么事情。

他眯着眼睛,望着江面上的粼光,在马达的轰鸣中,一语不发。歪掉的鼻梁和眼脸鼓起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老苍了几分。

“他们住哪儿?”吴林禹抽了口烟,问了蒋先明一句。

蒋先明转头看来,又转回头。他用头努了努江对岸的楼房,答道:“大城区里。”

“你去过?”吴林禹又问,

“去过一次。”

“去过一次?”吴林禹笑了一句,“不会是进去打架吧?”

蒋先明摇头:“那是上个星期的事情了,他们那里有几个人我认识。”

“所以他们拉我去吃过一次饭。”蒋先明将衣袖的线头扯了下来,在手里揉搓着,“上个星期才吃了饭,呵,昨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打开了手里的相机,屏幕显示,还有两格电量。右眼放在取景框前,我试了试镜头的调焦。效果还不错,虽然这镜头的焦距不是太长,但最远焦距的视野,看清对岸楼房的窗户不成问题。果然,这玩意能当望远镜用。

可是,快门摁下的“咔嚓”声,我怎么都找不到相关设置将其关掉。也罢,这种细微的声音,应该传不了多远。

身后操作挂桨机的陈大哥插了一句:“还是你们发展部好哇,每天都可以开着装甲车到处威风。我们这些保安部的,整天都只能窝在学校里,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睡。你看啊,许崇勇带人走了之后,我都没见过他了。”

“威风个屁,”蒋先明啐了一口唾沫到江里,“我想起昨天的事情就来气,如果不是当时我不在,依那群柴火的体质,我能干三个。”

从蒋先明的语气可以听出来,他的确是很生气。话毕,三人在马达运转声中沉默一会儿,陈大哥又问他:“许崇勇那里,搞得怎么样?”

蒋先明望着江对岸想了一会儿,答道:“他那里啊,其实都一样,没什么差别,都差不多,就是房子好点。”

“房子好点?”吴林禹问蒋先明。

“洋房,别墅,你说呢,当然比我们那个破学校好多了。”蒋先明叹了口气,“我就叫叶局长也找一套那种小区,大伙都搬进去,吃得好,住得好,他就是不听。”

“唉,再这样搞下去,我看我都要去参军了。”蒋先明对我们露出憨笑。我突然感觉,这人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凶恶。也许,他只是嘴上带刺儿,本质上还是一个好人。

“你要是真去投奔那边儿,我可就太看不起你了。”吴林禹摇头说,“小弟们才被群殴了一次,你这当部长的,就想着要反水?”

蒋先明憨笑依旧,他对吴林禹笑了一句:“人都打了,我要是真想去,他们也不会收啊。”

带着挂桨机的铁皮船,行驶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不一会儿,视野的右侧里,出现了一快河滩。这块河滩,也就是昨晚我和秦柳坐着的那里。很自然的,河滩一出现,我就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陈大哥在身后又说话了:“蒋明儿,说正经的,你觉得他们那群人要是真闹过来,学校这边儿能不能稳住?”

昨晚,我本可以在那里,接上一段新的恋情。但我还是选择了拒绝。现在想来,这倒是一桩正确的决定,因为我回到寝室后,就没怎么想起过秦柳。或许,我的潜意识里,真的只是将她待作“倾吐话语的好朋友”。

但我还是很愧疚,愧疚自己没能答以她想要的回答。

“你说两边打起来?”蒋先明问陈大哥。

一想到她伤心,或者是流泪的样子,我就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疚感难耐。这真是世界上最伤脑的事情。或许当初就不该去图书室,为自己送来一场孽缘。你哪来那么多话,非要找人倾诉,找人消闲,而不选择憋在心里呢?我责备自己道。

“嗯,假如这样说吧。”陈大哥答道。

只希望秦柳现在心情能好点,不要再为这件事情多费情神。我想,如果回到学校看到她依旧是笑容满面,青春活泼的话,我的愧疚应该会少一点。

铁皮船很快游出了一定距离,那块河滩,错入了身后的景物之中。

“我想想,”蒋先明开始回忆起来,“他们那里有几杆大炮,还停着坦克车,如果他们那些人会操作那些机器的话,我们这边儿——”

“估计够呛。”蒋先明撇了撇嘴。

“有炮?”吴林禹问。

蒋先明点头:“有炮,我亲眼看见的。”

“什么型号的炮?”

“呃,“蒋先明顿了顿,“我也不懂那些,反正就是铁炮筒,带轮子,看起来威力不小。”

“还真成解放军了啊。”陈大哥笑了一句。

蒋先明揉了揉膝盖,又说:“我们也别慌,社区里那么多老弱病残,许崇勇他不会乱来的。”

陈大哥回驳道:“说不准呢,你不是回来说,许崇勇那里多了些陌生面孔吗,我看呐,那些人兴许就惦记着学校里的这些姑娘,准备抢几个回去,做慰安妇。你也别打包票,我看许崇勇一个人说了也不算。”

“慰安妇?”吴林禹皱下眉头,“那不是日本军队才有的东西吗?”

陈大哥将烟头丢进江里:“你还真当他们是解放军了?”

很快,铁皮船拖着长长的v字型波痕,从那座拉索大桥底下驶过。蒋先明回到船头,让陈大哥将铁皮船靠至岸边,并熄掉马达。没有了动力的铁船,只能带着惯性,依着水流的力量,缓缓往前漂去。一会儿,船头触到了岸边凸出的一块水泥坝子。

铁皮和水泥刮移的声音响起,四人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走下了铁皮船,踩上水泥坝。举目四望,这里好像是一个小型码头,前方十几米外就停着好多长短不一的货船。有运泥沙的,有运货物的,也有载客游览用的。

陈大哥拖出船里的尼龙绳,栓在了石坝上的一块地碑上。船只栓好,四人端好枪,准备朝城里进发。

”过了上头那个广场,就别乱说话了,一切靠眼神和手势行事。上面静悄得很,一说话多远都能听得见。”蒋先明边走边为我们交待着注意事项,“就算要说,也得噎着嗓门,偷摸一点。”

蒋先明之所以说“上面”,是因为面前的坝子是递增的坡势。太阳升至了一定高度角,头顶洒下和熙的阳光。四人走完坡坝,踩完一排楼梯,之后,眼前被一片绿意盎然所占领。这里,就是蒋先明所说的广场。

比起广场的称谓,这里更像是江边的小公园。公园修得很不错,有路灯,有蜿蜒的小道,有嫩绿的草坪,有挂着营养液的移植树木,也有供人休憩的木椅。不用说,除了园里的绿树红花,这些人造的设施上,全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跨过斑驳婆娑的树影,四人很快就穿过了公园,来到一条马路前。马路上空旷无比,视野里仅有几辆汽车。这些汽车的引擎盖上,还残留着去年的枯树叶。老枯的树叶凝成一个整体,像是被胶水粘在了引擎盖上。

甚至有的汽车轮胎已经泄气,干瘪了下去。

蒋先明快步走在最前,四人走在行道树下,沿着人行道而行。除了蒋先明,我们三个都在好奇的观察变样了的城市。

没有人类居住的城市,已经不能叫城市了,只能被称为钢筋和水泥浇灌而成的丛林。栋栋高楼,不知被谁刷上了一层浓灰——通透的玻璃不再反光,鲜艳的瓷砖被浓灰冲淡了色彩。连那些五彩斑斓的商铺招牌们,也被灰尘侵蚀得只剩下rgb三色了。如果再隔一段时间进城,这里肯定又会是另一番模样。

我突然想起我胸前挂着还挂着相机,于是就打开相机,将沿途的死城景色拍了又拍。还好,快门声在空寂的城区里,并不响亮。蒋先明带着我们在大街小巷里左拐右拐,他走在队伍的最前,所以我根本不用去担心他会对我使什么损招了。虽然刚才在铁皮船上的谈话,让我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但我还是没忘记提紧身心。

刚才阳光越来越刺眼,楼房越来越高,鸟叫声越来越多。这些鸟儿们,像是搬进了城里,然后疯狂的繁殖。我甚至在红绿灯的挡雨板下都发现了鸟窝。但这也好,至少叽叽喳喳的鸟鸣,能给这死城里带来一丝生机。再说了,阳光和鸟叫,是没有人会厌烦的。

走着走着,我还发现,在人行道与马路的错层夹角里,竟然长出了野草。甚至在柏油路的有些区域,也有绿意诞生。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钢筋水泥上生出了植物。不由感叹,人类走了,大自然正在一点点回击——这些在城市里新生的植物们,就是最好的证明。

是啊,人类虽然统治了地球,但终归也只是万物的一部分,而不是地球的全部。人类虽然消亡了大片,但万物的其余,仍会继续延续。更讽刺的是,没有了人类,他们甚至还延续得更好。你听啊,鸟儿的鸣叫多欢快。你看啊,阳光下的野草们多茁壮。

你再听,没有人声的城市,是多么的静谧。以前,我惧怕这种静谧。现在,我适应,甚至喜欢上了这种静谧。

人类自诩的对自然的控制力,现在看来,是多么的渺小。假如再等个三两年回到这里,肯定会是郁郁葱葱的一片。那时候,柏油路下,说不定也能钻出参天大树呢。

就这样想着想着,走我我前边的陈大哥突然停了下来。我走了神,没能及时刹住身体,一下就追尾到了他的背部。

紧接着,一声犬吠,在前边儿响起。

“都别动!”我听到蒋先明在前边低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