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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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难于登天

    “他那日进庄,便即打伤了咱们的弟兄。这时候出手要杀宋七爷,更是大家伙儿亲眼目睹的。少庄主虽然当他是师兄弟,但他是怎么想的,却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人心也还隔着肚皮哩!”

    庄中一个小卒虽然声音不大,却引来众人目光的赞许。卜为义更是暗暗点头,说道:“璋儿,你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不屑于勾心斗角。但这小子却惯用鬼蜮伎俩,三年前你师父便曾说他行止不端。他心中的阴暗计较,你岂能明白?”

    卜璋点了点头,拱手说道:“嗯,小侄知道了。有劳诸位兄弟,先将宋七叔抬回庄里救治。请二叔主持,把这些弟兄的尸首,好生安葬了吧!”

    众人恨恨走后,尤况心里也老大不快,对卜家庄一众兵丁愈发抵触。

    杜云诚二人虽然不信,但毕竟外来是客,卜家与尤况都曾有恩于己,不便插嘴。柳惜道:“这事一定得查清了,可不能让小师弟受冤枉。”

    卜璋也即“嗯”了一声。

    原来这一队人,乃是卜存善差往三江九寨巡视的兵丁。这一日换了看守,正要回庄禀报近况。想是宋七等人发现了什么重要阴私,令得楚兴龙忌惮,于是下了狠手。

    “我观尤况品行,并非逞凶好斗之人,决不能无缘无故下此毒手。但他毕竟与楚兴龙关系匪浅,说是他所为,也不是全无道理。”卜存善双手交在背后,抬头望着天井。

    卜璋道:“小师弟性格乖张,不肯服人,又怎会替楚兴龙卖命?”

    卜存善轻声一笑,眉眼之间颇带欣慰,说道:“你与他有兄弟情义,彼此坚信不疑,自然没错。但作为卜家庄的少庄主,你将来所背负的,还有这一方生民和祖宗基业。防人之心不可无,切莫因一己私情,坏了众兄弟的性命。”

    “孩儿明白!”卜璋深明重任,点头应诺。

    “尤况此事,面上先不要声张,但心里需有个底。庄里的众兄弟,恐怕对他误会已深,你还要从中好好调解。一边安抚众人,一边将尤况的行踪盯紧些。”

    再有吩咐,卜璋也都听从。

    又几日,卜存善调派人手,护送杜云诚与秋娘返回蜀中,尤况也来相送。

    杜云诚道:“卜世伯照顾之情,小侄不敢有忘,他日定与家父登门拜谢。卜贤弟年少有为,实教愚兄汗颜。日后有暇,定要多多请益。”

    卜氏父子俱都臻首还礼,杜云诚又道:“此次仰仗尤少侠之处颇多,大恩不敢轻易言谢。少侠见义勇为,更难得不图虚名,鄙弃世俗,在下敬仰其行,佩服得五体投地。”

    尤况笑着摇头,也躬身还礼。心道:“你此时这样捧我,说什么‘鄙弃世俗’。实则是向卜家庄示意,我并非强言狡辩之徒。倒是真要谢谢你啦!不过清者自清,我尤况活在当世,不为取悦于人,怎用得着他人理解。卜家若是不容,难道我好手好脚还会赖着不走么?”

    话别事毕,杜云诚即与秋娘上了马车。卜为义亲自带领十六名庄丁,沿途护卫。

    远远眺望,柳惜忽道:“真难得,他们情深日笃,将来必定能够白头到老。”

    尤况听了,竟不知为何,心生欢喜。暗道:“你若也羡慕这样的良缘,我自当事事以你为先。论及温馨体贴,只怕世间再没第二个,似我这般,愿意时时揣度你意,顺从你心。”

    当日傍晚,尤况路过一处耳房,听里头“哗啦啦”声响,便知是几个闲散的庄丁正在赌钱。正要迈步离去,却听内中有人叹道:“唉!自打老郑头被那姓尤的小兔崽子害了,哥儿几个赌钱都提不起劲。平日里,可就数他押得最多,喊得最凶!”

    一人和道:“你哪里是关心老郑头,分明是怪那姓尤的,害你每月又少挣几两银子。”

    尤况心中有怒,但又不愿歇斯底里地强辩,失了气度。也不动作,只在屋外驻足,静静地听。

    “咳,银子算什么,我赢了钱,还不都是拿来请大伙儿喝了酒?可惜了老郑头,咱们可是近二十年的交情啦,这仇不能不报!”

    “说是这么说了,可是有少庄主护着,为他开脱,你能怎么办?”

    “依我看,少庄主也并非全不怀疑。前些时候,我亲眼见他暗里跟踪那姓尤的小崽子。”

    尤况大惊,怪不得这几日常常能遇见卜璋。还道他庄中事忙,自己凑巧走错了地儿。没想到,竟是监视自己来啦!

    “我就说嘛!姓尤的出身三江九寨,庄主怎么能不提防?等哪天拿到了真凭实据,我瞧不用咱们动手,少庄主就要亲自将他给料理咯!”

    “嘿,少庄主年纪轻轻,可真是一派正义凛然,有侠者之风!比起那姓尤的小畜生,专长歪风邪气,那可是一个天一个地呀!”

    听到这里尤况兀自有气,只等拿个时机,冲进去拳打脚踢,好好教训众人。

    “要不怎么柳姑娘看上的是咱们少庄主呢?你瞧那姓尤的,整日师姐长师姐短的,好不殷情。可人家全然不放在心上,只偶尔瞧着可怜,同情他一两句。结果那姓尤的,还恬不知耻,满以为人家有情有义。”

    “这不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哪有一丝一毫比得上少庄主?照我说呀,柳姑娘跟着少庄主,那才叫天赐良缘。”

    “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听说二庄主夫人已经悄悄同柳姑娘商量过,只怕不久咱们就能有喜酒喝啦!”

    “哈哈,哈哈哈!你们说,这杯喜酒,那姓尤的小子还能不能喝得下肚?”

    屋内笑声不绝,仿佛就要震下几片泥瓦。屋外一道消瘦的身影,却松开了原本紧握的拳头,佝偻着渐行渐远。

    “我能怎么办呢,还要进去把他们打一顿,或者干脆杀掉吗?他们说得不错,我不过是个江湖落魄子弟,论品貌、论家世、论德行,又怎比得上名声赫赫的少庄主。我常说自己会倾尽所有去照顾她,可我的竭尽心力,却只是别人的任意而为。她若跟着我,哪里又有什么好啦?”尤况面无异色,口虽不言,但心底实已经声嘶力竭。

    他性子里的傲,来源于心底的孤独和倔强。并非真正对世界产生蔑视,而是出于,对内心深处的自卑与软弱的一种自我保护。越是自觉低贱,就越要强调尊严。就如同纸老虎般,一旦暴露出真实的卑微感,所谓的“傲”,其实不堪一击。

    这一夜,尤况独自一个坐在屋顶上望月慨叹。只觉寄人篱下以来,世事变换尤巨。

    在武昌府学艺之时,穆其全长年闭关,虽要练习拳脚,但勉强糊弄便即了事。又得柳惜朝夕陪伴,游玩作乐,着实堪称逍遥自在。便是三年前在三江九寨之时,纵然偶尔要吃几顿打,但终究出入自由,行事无人来管。

    自从来到了卜家庄,漫说自己好歹也是合庄的救命恩人,虽不奢望感恩戴德,也不至于冷眼相向。非但不受待见,反被人排挤,心中实在郁闷。

    如今不仅处处受人制约,不得随心所欲。就连柳惜,也与自己愈加疏远。日与庄里的老太婆们絮叨,好似全然不将自己记挂在心,鲜有相见之机。

    更兼听了庄客们之言,疑心是否真有其事。正要去向柳惜询问明白,但又深知她不爱说这些儿女情长的琐事。恐自己贸然去了,惹她不快事小,反促成这一桩缘分,那便祸大啦。男女之情最是诡秘,纵然尤况工于心计,此时却也一筹莫展,不敢莽撞。

    “唉!”长叹一声,塌下两个肩头。

    突然,一道极其尖锐,却又嘶哑难听的女声入耳。

    “大丈夫言行于世,当志存高远,取舍得宜。倘若不思上进,终日长吁短叹,眼中计较一时之失——呵呵,只怕难有成事。”

    尤况登时惊醒,自目中射出两道寒芒,迅速搜索。

    “四周都没看见,那么便是在脚下了!”

    一念既生,尤况翻身落下屋顶。回眸一看,一人正抱膝坐在阶前。

    那人见了尤况,这才直起了上半身,微微笑望着。原来正是当日与尤况一同进庄的老妇,现下是供柳惜使唤的女仆——刘妈。

    尤况道:“方才是你在说话?”

    刘妈并未出声,一张坑坑洼洼的麻脸上,略带僵硬的肌肉牵动嘴角上扬,已自做了回答。

    尤况打量了两眼,也向前走了两步,径坐在她身旁,叹道:“我今生之志,只在能与她相伴到老。可惜事所难为,胜于登天。”

    “这你可就想岔啦!”隔了好一阵,刘妈忽道,“栖身怎比栖心!世间哪会有人不渴望与自己长相厮守的,是个通情达意,能一世体己的人呢?”

    “只可惜她心之所属,另有其人。”

    “是呀!你师兄为人正派,样样强过了你,她又怎会钟意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坏小子?”

    尤况抬头瞥了一眼刘妈,瞧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脚下,也即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坏小子有坏小子的好啊,不是所有人都爱大仁大义,冠冕堂皇的一套。”这一句转折,似又点燃了尤况的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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