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记
字体: 16 + -

第一章 夜观比斗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大道上一男一女两名十四五岁的小孩儿朗朗背诵。乍看去:剑眉星目,仙阙金童擎紫药;樱唇贝齿,瑶山玉女献青莲。

    二人跟前是个年近四十,劲装结束的汉子。膀阔腰圆,五短身材,面上一堆横肉,唇边两撇髭须,若是系个围裙,便神似个宰猪卖肉的屠户。

    那男童忽然抬头问道:“师父,咱们习武之人,为什么也要念这些‘之乎者也’的章句?”那汉子俯首,笑着问道:“璋儿,你以为魏武帝曹操此人如何?”男童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师父常说,曹孟德功盖三国,乃是个大大的英雄人物!”

    “功夫怎样?”

    “才武绝人,莫之能害。”

    “那么文才呢?”

    “建安风骨,独领风骚!”

    那汉子点了点头示意嘉许,似是夸他不忘教诲,颇有资质,于是笑道:“很好,很好!不知后世之中,可有与之媲美者?”这时,那男童却陷入沉思,好半晌之后,终于轻声答道:“徒儿不曾听师父说过。”

    一旁聆听的女童咯咯发笑,那笑声清脆悦耳,如泉鸣,如莺啼。显然之前的一番对答,那汉子早在平日便说过多次,是故男童耳熟能详,张口便答。而于最后一问,他却不曾听闻,只好如实以告。

    倘若他只说不知,想必这汉子还不甚恼,偏偏他却要答“不曾听师父说过”,便仿如师徒二人一唱一和,均是出自这汉子的手笔。那汉子脸上顿显尴尬神色,说道:“我既没说过,那便是没有了!”心中却想:“这小娃娃这般糊涂,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脸面,定要好好骂你一顿!”

    女童笑道:“师兄,你不喜欢念书么?”夕阳下,那男童见她一张娇面如粉雕玉琢,心中早生爱慕,脸上一红说道:“不……不是,我只是……”

    那汉子见这男童说话吞吞吐吐,还道他心知说错了话,怕自己责罚。心中暗喜,总算自己还有做师父的威仪,又说道:“可见古往今来,一家之技,乃是众所皆备。而真真正正的大英雄大豪杰,莫不是文武全才,身兼数艺。为师的诨号,叫做‘拳脚兵器,样样齐全’,一来是顺了我这‘穆其全’的名姓,二来也是江湖上的朋友们赏脸,瞧得起我这几手微末的功夫。”

    穆其全用词极是谦让,但字里行间却无不是自矜之意。他这两名徒儿,男的名唤卜璋,是湖广长沙府湘阴县卜家庄庄主卜存善的公子;女的叫做柳惜,是个孤儿,自幼蒙穆其全收养。

    卜、柳二人对穆其全此话深以为然,又自思穆其全既得如此名号,必定是江湖中响当当的大人物,心中对这位师父愈发敬佩。

    穆其全继续说道:“为师督促你们习武修文,是为将你们调教成一代英侠,名扬万里,威风无限。可不是那些动辄要打,提刀便砍的莽撞粗人!璋儿,你父亲原也是武林中有声望的人物,照说应该留你在他身边好好侍奉,以便继承家传绝学,日后光宗耀祖。可是你的父亲却偏偏要将你送到我的门下,你可知是为何?”

    卜璋方才吃了个亏,这一下立马学乖,答道:“那自然是我爹爹仰慕师父的威名了!”穆其全果然哈哈一笑,说道:“也不尽然!卜老哥的武艺并不在我之下,但若是论及通达事理,文成武德,为师可就要稍占几分便宜啦!现下,你可明白了?”卜璋闻言,微微臻首略有所思,仿佛心中在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应道:“徒儿明白,徒儿定不辜负两位长者所望!”

    柳惜亦学着模样说道:“惜儿也明白!”

    穆其全瞧着这一对金童玉女,心中实是说不出的欢喜。他极目远眺,望了望前路,心中估算里程,说道:“璋儿、惜儿,咱们走快些吧!天黑前,或能赶到镇子上去投店。此地颇有强人,时下又正是多雨之季,可不便露宿。”二人均应了一声:“好!”

    一条蜿蜒如蟒的古道上,三人匆匆而去。只见山如泼墨,水如沉璧。雾霭千重,遮一片桑梓漆鬓碧;霞光万丈,衬几朵流云醉颜酡。

    是夜月朗星稀,三人紧赶慢赶,终究未能走到镇上。卜、柳两人年纪尚小,一整日奔波,早累得脚骨如裂,如堕千斤。又几里地,卜璋依旧隐忍不言,柳惜却不自觉放慢了脚步,柳眉微蹙。

    卜璋察言观色,有心照顾师妹,把肩一塌,说道:“师父,咱们赶不上投宿,不如就找个能遮蔽的地方应付这一宿吧!我……我都累得挪不开步子了。”穆其全道:“哼,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定是素日里练功偷了懒,以后站桩我可要督促得紧些!前面不远有个破庙,咱们今晚就在那儿歇了吧!”

    其实穆其全怎不知卜璋乃是为柳惜出头,只是他心中有数,一番呵斥,有意要教柳惜心中对卜璋大生好感,若是直言道破,反而不美。柳惜心知师兄爱护,又为自己受了师父训责,不禁大为感动。两个小孩儿的心意,穆其全洞悉若烛,心道:“把惜儿交付与他,这样也好!”

    卜璋大喜,道:“师妹,咱们走快些吧!早些赶到,便早些儿歇息!”柳惜唇角一扬,也不知哪里生出来一股力量,伸手拉住卜璋的衣袖,往前疾奔,喊道:“师兄,咱们快走吧!”

    不一会儿,果有一堵黄墙围在路边。常言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卜璋推倒那早已朽掉一半的木门,院里站立着两个怒目而视的金刚呵斥群魔,殿中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菩萨普度众生。红香黄纸,犹有余剩;罗汉佛陀,俱都蒙尘。

    柳惜环顾四处,笑说道:“所幸还有些干草,我拿来铺三个睡铺,再好也没有了!”卜璋和道:“看这里虽然破败,但陈设俱全,想必亦常有人留宿。我去拾些柴来,夜里可莫要着了凉!”待柳惜铺陈已毕,穆其全与卜璋二人亦抱薪进来,生了火堆。卜璋轻轻拍了拍手,取下背上干粮请穆其全先用。三人胡乱吃些,喝饱了水就都睡去。

    卜璋枕着双臂,侧身仰卧,翻来覆去,竟至无眠。他心想,自己离家多年,此番师父带同师妹陪自己回去给父亲祝寿,他老人家见了可会惊喜?自己学有所成,若是将一身本事显现出来,不知父亲要怎样夸赞?又想到此地已经不远,三两日或可抵达,团圆在即,心间难免欣喜异常。

    晃然月至中天,卜璋半捱半就,终于睡意涌起。沉眸将寐,忽然屋顶传来“蹦蹦”几道碎瓦声响。卜璋惊坐而起,立马跑出院中查探。

    月光下,只见一道黑影逐渐隐没,那身形去得好快,直如鬼魅。卜璋心中叹服:“好俊的轻功!”只可惜自量追之不及,不能一睹真容。正待转身回殿安睡,甫一低头,又是一道白影自身旁悄然掠过,带动一阵轻风。

    卜璋心中更加惊奇,直觉这白衣客的轻功仍要更胜那黑袍人一筹。他早听穆其全说过,江湖中能人异士颇多,这黑白二人显然武艺不凡,自忖何不跟上前去,辨明善恶,也好结交一番?初见黑袍人时,也许顾虑脚力不及,本来大有不甘。这时再见白衣客,一腔豪情,仿佛是野火烧之不尽的杂草,春风吹而又生。不顾三七二十一,只管照着二人远去的方向发足疾追。

    那黑袍人的背影,是无论如何也望不到的了,卜璋只有拼命跟上眼前这白衣客。一经想到能有幸邂逅高人,日间跋山涉水的疲累立时消弭。渡过急流,转入林中,那白衣客身法飘忽,一时借力在灌木丛顶,一时又栖身在老树枝头,既如仙鹤盘旋,又似白猿攀登。卜璋已来不及赞叹,使出浑身解数,双腿交错,大步流星。

    穆其全所精者,乃是外家硬功,于轻功一途,不过是初窥门径。他传下卜璋,实已没有几分武学的奥义,只是跑动起来,身子轻些,比常人快些罢了。难得卜璋心志极坚,有一股不服输的傲劲。如此追逐,竟也勉强跟了有数里路程。

    满以为相识有望,岂料白衣客身子突然一扭,不见了踪影。卜璋渐渐缓下来,一株老松拦住了去路。茫然四顾,见绿树环抱,乱石丛生,抬头一望,有皓月当空,寒星数点。侧耳倾听,却是静悄悄,没半点声响。卜璋心中一慌,自己只顾追踪,竟忘了暗记路途,现下不但寻不见黑白二人,便要折返,也不能够了。

    卜璋苦思无解,再要向前已是不能,只好凭借依稀几分记忆,又往回走。左拐右绕,走一阵,又停下来回想一阵,不知不觉竟来到一处山谷。那谷间雾气迷蒙,遮云闭月,又听“叮叮”几声,似是刀剑交击之音。卜璋大喜过望,循声觅去,果见不远处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正斗得难解难分。

    那黑袍人右手握一把鬼头刀,刀锋横劈竖砍,威风凛凛。那白衣客用的是一口三尺有余的长剑,剑身如玉露金霜,寒光烁烁。二人出手如电,似龙虎相斗;身法若迷,犹鬼魅交织。直看得卜璋眼花缭乱,心头却有如奇痒难耐,好不舒服。但听刀剑互击之音愈发急促,渐至连成一片。卜璋心知两人相斗正酣,趁此良机,又将脚步悄悄挪进数尺。

    这时已看得分明,那白衣客似是二十岁年纪,目若朗星,生的极是俊秀,而黑袍人头上却罩了一个黑布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用以视物。熟善熟恶,此际在卜璋心里已有七分明朗。他只道正人君子,是绝不会藏头露尾的,似黑袍人这样隐瞒身份,便决计是不怀好意。只是他倒没有在意,自己藏身草垛之后偷窥,却更加是犯了江湖大忌。

    那黑袍人刀中带掌,沉稳异常,而白衣客使剑则飘忽不定,胜在轻灵。黑袍人刀锋厚重,直劈下来,白衣客侧身一让,不与他斗力。卜璋心中暗暗点头,深觉这两人的招数武功甚合章法,与穆其全所授不差分毫。同时却又大为感慨,自觉学艺十年,武功已颇有所成,料世间除了师父穆其全之外便再无敌手。哪知今夜一见,竟又有两名高手丝毫不弱于己。

    这时那黑袍人刀刀迫近,白衣客执剑招架已是捉襟见肘。那白衣客右掌突然松开,长剑脱手而出。卜璋见势不妙,一时侠义心生,想要挺身相救。他正要一声高喝,长剑却蓦地里由白衣客左手刺出。那黑袍人挥刀格挡,那剑又飞出。白衣客身形一动,右手抓过剑柄,向黑袍人左耳削落。黑袍人往前一跌,躲过这一剑,跟着提刀便砍。

    卜璋心内惊讶着实不小,只见白衣客那一柄长剑竟在他右手掌心掌背四处游走,却又总在不经意间窜出。便如衍生了灵智,虽不曾被白衣客握住,却始终紧贴在他手掌缠绕。

    穆其全曾对卜璋与柳惜二人言道,但凡使用兵器,则务需将其牢牢把握,最忌掌中虚无。卜璋见这白衣客用剑的法子,与师父穆其全所说背道而驰,但剑招中飘逸灵动之感大增,剑势威力极强。他出剑的方位、力道、虚实,那黑袍人再难预料,只好将门户紧锁,来个以逸待劳,伺机而动。

    自小便对穆其全崇拜不已的卜璋,此时心中已然生出一个大大的疑问。以穆其全所知之广博,竟也会有如此谬误?忽觉武学之道博大精深,自己乃至穆其全所涉,不过是冰山一角。往昔总以为恩师穆其全人称“拳脚兵器,样样齐全”,有如此大神通之人,必定是江湖中顶尖的强者。自己身为穆其全之徒,苦学武艺近十年,想必也是鲜有人敌。而今看来却似笼中之鸟,井底之蛙。

    处于深谷,妄论群岭,无异于盲人摸象,不见全貌。唯有站在顶峰,指点江山,才是真正得窥其本来面目。卜璋深感前路漫漫,一片迷茫,脸上却又兴奋异常,对武学巅峰之境表露出无限神往。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