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为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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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一梦一劫

南平宫的云浮殿虽一年四季都生着暖炉,今年更是因卿华岛主不在,将炉子成倍的增加,却照旧是寒意沁骨,冷得好似数九寒冬,在这里当值的仙侍无一不是副不畏严寒的身子,可是常年下去,就连当中最不惧冷的人,身上都或多或少落一些寒疾。

花朝那日,人间春满,这里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被春光眷顾的迹象。

在丝丝寒气里,眉目寒凉的女子一袭绯色锦衣,立于殿中央的那鼎焚香炉前,漫不经心地拿手去拨弄炉中炭火。

细瞅那焚香炉的规制,是圆形攒尖顶重檐的宝顶,而檐头的勾头图案则是莲花,再往下是六角形的亭身,亭身上布六组灵芝云纹饰,圆盘底座浮的是佛教八种宝器图案,无不雕镌俊秀。

燃火焚香之际,馨霭青烟自炉顶溢出,香雾盘旋缭绕,飘渺四周,自那烟尘之中,隐约似能观到人间百相,可定睛细瞅过去,却又只见青烟,哪有什么人间百相。

炉香袅袅,既馨且逸。

女子对着那鼎焚香炉拨弄了一会儿,似是忽然没了兴致,微微锁起眉头,毫无征兆地停了手中动作,随后将火钳自手心化去,低声唤了一句,“玄缃。”声音如同握不住的细沙。

眉目馨雅的青年应声上前,淡淡应道:“我在。岛主有何吩咐?”

听到他无波无澜的声音,女子的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有一些恼意,秀眉挑了挑,声音冷澈:“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我记得昨日已经允了你,今日不必在此当职。”

身后的男子垂着头,声音数十年如一日的低缓,如同潺潺溪流,“岛主是允了我,可我却更愿意陪在岛主身边……”

青年说着便抬起头来,望着她那张清瘦的脸,眼睛里微澜不起,他的声音好似轻柔的海绵,可以让人卷成淡漠的一团,握在手掌心里,“岛主难道不喜欢吗?”

浮烟面上刚刚因青年的这句话而浮出的一丝怒色,忽而化作一声轻咳,不由得抬袖掩上了嘴,咳了两声之后,那怒意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半途而废的东西。

“又在胡说。”

女子的声音轻的像在空中纠缠的烟雾。

被她说胡说的男子静默地望着她,她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就在那时落到他的眼底,成了一朵浓墨染成的桃花,不是春光,胜似春光。

“岛主大可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只是,我却是喜欢的。”看到女子讶异的表情,青年又这么补了一句,“能像这样陪着岛主,我很喜欢。”

良久,女子才这般点评他的这番话:“油腔滑调。”

听了她的结论,他的声音仍旧不咸不淡,“谢岛主夸奖。”嘴角扯起一个淡漠的笑来。

大概早习惯了此人为人处世的哲学,浮烟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将那一分无奈压下去,她敛了敛表情,这般对他道:“随我去看看回雪香做的怎么样了吧。”

说着便抬脚往前走,曳地长裙随着她的动作旋了个美好的弧度,厚重的锦袍似有灵性一般,乖觉地追上了她的脚步。

她走了没有几步,就注意到身后的男子并没有跟上来的迹象,不由得扭头询问:“玄缃?”

玄缃站在原地望着她,眼眸里好似风经过了烛火,火光忽明忽灭,他突然开口问她:“岛主莫非已经决定,要将回雪香和玄鸩炉一并献祭给那位尊神了不成?”

听到他的问话,浮烟不由得微眯凤眸,心里有一些不满,便冷语反问他道:“玄缃,你何时胆子大到可以询问我的私事了?”

玄缃不为她语气中的冷意所动,仍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这般说下去:“如果我没有记错,卿华岛主在临去之前好似特地托付过我,要好生照拂浮烟岛主。”

“照拂?”浮烟的语气里不由得带了些讥诮,“我还不至于不济到需要一个‘凡人’的照拂。”

对于她语气里对凡人的鄙视,玄缃也不生气,仍旧按他的节奏说下去:“所以,岛主便要去寻求紫微帝君这样的尊神的‘照拂’吗?”音量却是比方才略高了一些,“岛主莫非是以为,若是您的尊号从‘岛主’变为‘帝后’,那天生的寒疾便能悉数好了不成?”

“玄缃!”话音刚落,便是女子的一声凌厉的怒喝。

绯衣的女子明显为对面的灰袍青年的态度动了怒,大殿上登时以男子所立之处为圆心,自上而下掀起了一阵寒风,那阵风带着凌厉的硬度,掀起他的衣袍,卷起他的发丝,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

可是烈风里的男子不动如山,神色温和如初,他静静地望着她。

他知道,她的愤怒很快便会平息,一如他最初见到她的那一日,她原就不是易怒的性子。

那一日,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凡尘少年,面对眉间一点朱砂的她,只能以惊为天人这个词来形容,而她,只投以他极为短暂的一瞥,可就是那最初漫不经心的一瞥,却凝成了他心间的一个迷梦,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的他迷失在那个梦境里,至今都一梦不醒。

果然,她的怒火在伤害到他以前便偃旗息鼓,空旷的大殿上只剩下被风搅乱的香气,和一对静静对立的男女。

男子眉目似画,表情冷淡,女子面容如烟,眼神桀骜而凌厉,二人就那样僵持着。

“我差一点忘记了,浮烟岛主半生孤傲,又怎会生出只有我这样的凡人才会有的龌龊想法。”

男子说着,突然越过她朝前走去,却是一副引路的姿态。

他一边走一边侧头,悠悠道:“岛主不是要去看回雪香吗?随我来吧。”

绯衣女子定定地望着男子有一些单薄的背影,没有来由地怔了片刻,然后,她忽然间有一些忧伤。

面前的他还是那个被她强行带到这座孤岛的少年吗?如果他仍是他,那么他的背影为什么那么落寞和清寂?而他又是在为什么经历着寂寞和伤感?

她忽然有一些苦涩地想,玄缃,你真的以为那位尊神会娶我为帝后吗,你没有看到他的眼里被另外一个人塞的满满的,怎还看得到我,而我,又真的是为了那虚无的名号而执着的仙者吗,我们在一起的这么些年,你难道都还不知道,我穷尽半生所寻求的,不过是一炷香而已。

一条命换一炷香,一炷香救一个人。

为了这样悲哀的宿命,扮一次恶人,拆一次鸳鸯又何妨,既然总有一天会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那么就算开始的时候错了,又有什么可难过的。

“玄缃,你知道吗,到了最后,他们都一定要领我的情。”她追上他,有一些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来,“就连你,也是要领我的情的。”那时候的她忽然显出一些小孩子的脾性。

听了她的话,走在前面的玄缃微愣,却没有回头,他似乎并不情愿给她看他的表情,可是从他的声音依旧是浅浅细流这点来判断,他的那张脸上表情应该也无甚变化。

他这样说:“岛主,就算所有人都领你的情,我也不会领的。”

浮烟承认,她自打将玄缃从他师父身边抢过来,抛去那平日里满口的阿谀奉承和甜言蜜语,她简直休想从他口中听到一句服软的话,更遑论在这件事上,他一开始就对她表现出了彻底的反抗精神。

——自打紫微帝君住到南平宫来以后,从来温和谦恭的他,对她这个岛主违逆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

意识到这一点,浮烟虽有一些泄气,却不打算同他计较。她心想他这个人不开化,她老早就没有主意可想了,既然如此,便只有等最后那个时刻到来。到了那个时候,他便会知道,她所有的行为,其实都有她的道理。

而如今,她倾尽全力织好的梦境,总算要开始运转了——她的身体可以撑到这一刻,已经是奇迹。

只等梦中人回魂而来,她七万多年的使命才算宣告终结。

——那时的浮烟沉浸在这样的意念里,自然听不到玄缃小声的自言自语。

他喃喃道:“因为如果你死了,我也是要同你一起死的……既是这样,我自然不要领你的情。而如果你活着,我又有什么必要去承你的情呢。你一直以为我在气你对紫微帝君献殷勤,却不知我气的其实是为何你想救的那一个人,始终不是你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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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花缘宫中,为苏颜绾好发的帝君,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那种微妙的违和感不知从何而来,却分明牵动了他的心。

面前的苏颜明显并没有感觉到那样的异动,她的心思一向不细致,何况,她早为帝君方才的那一番话而方寸大乱——他还记得她说过的话,难道他恢复记忆了不成?可是,他既然饮了绝情水,又怎会轻易想起来?这不科学。

看到面前的少女望向自己的眼神,帝君微扯嘴角,这般开口:“本君只隐约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并没有恢复记忆。”算是解了她的疑念

“哦……”苏颜颇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去,动作刚完,就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竟好似希望他能想起来似的,慌忙轻咳一声,借机恢复淡定的神色,对他道了句,“没有关系,想不起来也无妨,无妨。”不等帝君作答,又向四周望了望,喃喃道,“方才还听到那边有吵闹的声音,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般冷清。上仙,我们也往别处走走吧,这里的风似乎越来越大了。”

帝君眼尾微挑,道了声:“好。”便携了苏颜的一只手,往台下踱步而去。

空气中一层薄薄的香,似一抹魂魄轻盈飘荡。

太古沉香,召人入梦,一梦是一劫,而如今的这一梦,又是谁的劫?

帝君不禁眯起了狭长的凤眸,自手心不断送来的属于苏颜的温度,恍若一剂安定心神的良药,让他原就无甚波澜的心变得更加平和。

既已入了梦,便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