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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上尧之石

说起苏颜养在心窝的东西,还需得先提一提帝君半月以后的寿辰。

本来按照帝君他老人家淡泊的性子,这个寿辰过不过,怎么过,都不是特别打紧的事,若是遵了他老人家的意愿,怕是要能省便省的一省到底,可无奈他偏生顶着北天紫微帝君这一闪亮亮的名头,其寿辰自然成了对整个九重天来说都顶顶要紧的一桩事。

所以虽然帝君对自己的寿辰表现的不甚热心,天界的司礼仙子却拿了天君的敕命,每一年都在职权范围内可劲儿的折腾——别人的寿辰一年一度,紫微帝君的寿辰却是百年一度,有这么长时间可供筹备,若是最后的寿宴还无法吊起帝君的兴致,他这个专门搞礼仪的仙不如自挂东南枝。

其实不光是司礼仙子这般殷勤,这九重天上许多平日里想与帝君攀关系,却在帝君的冷漠外表下却了步的仙们,也都将帝君的寿辰当做向帝君表示的机会。因此,这祝寿的礼物,便都费了许多心思。

当时的苏颜是个连阶位都没有的小仙,又实在不擅长讨巧,因此在帝君的寿辰上,便没能如别的仙那样送上一件上得了台面的礼物。

她只道帝君平日里喜欢下棋,便寻思着亲手刻个棋盘给帝君,最上好的棋盘数香榧棋盘,可是香榧木本就难寻,要寻到纹理清晰,香味独特,并且适合作棋盘的木料,就更是不易,再加上她本来不擅长手工,这件事就有一些困难。

为此,苏颜还专门去求住在地渊边上的碑陈上神,碑陈上神是天界最精于手工的神仙,据说在他退休以前,经他之手打造的仙剑无人能敌,而他打造的魔剑,更是遇神杀神,遇佛斩佛,不过苏颜也听说,就是因为他打造出了天下第一的魔剑,一不小心就生灵涂炭了,他这个与天君同辈的伟大上神,才会在万八千年前被流放至这鸟不拉屎的地渊。

此人脾气异常古怪,极难亲近,苏颜磨了他许久,求他指点她制作棋盘,他直到第三日才开口对她说了第一个字,那个字苏颜一辈子都忘不掉,他说:“滚。”若不是苏颜脸皮厚,听到这个字,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从这桩事上来看,那段时间的自己为了帝君,着实吃了许多苦头。

总之,为了这一礼物,她也算费了一番心思,可是在当日的寿宴上,有个仙却先她一步呈上去一个精致的香榧棋盘,并盛赞说这是上古某位伟大的神僚曾经用过的,不光封印着上古仙力,还能不断散发异香,可安宁人的心神,苏颜瞧见帝君似乎对此物甚是满意,瞅了一眼手中虽是在碑陈的指点下造好,却又极为普通的香榧木棋盘,不觉有一些受挫,她纠结了许久,终于打消了将自己的棋盘呈给帝君的念头。

直到如今,她都对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不过若是轻易便被这样的事打倒,她就不是苏颜了,她早下了个决心,在帝君的下一个寿辰上,自己一定要送天上地下最好的东西给他。

于是她又跑去地渊找碑陈上神商量,商量到底什么东西才是天下最好的东西——当然,说是商量,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她一个人在那里琢磨。

碑陈上神最常有的状态,便是盘腿打坐加闭目聆听,而他最常说的,也还是一个字:“滚。”可是偶尔也会从一个字上升为两个字:“快滚。”至于什么时候说这一个字或两个字,要看上神他什么时候忍受不了这丫头的长篇大论。

对他来说,这个小姑娘实在是有些吵闹——难道她没有看到他其实正在这里受刑吗?若是他不赶她走的话,她兴许能看到天雷落到他头上的壮观景象。

后来,碑陈上神对她隔三差五的到访烦不胜烦,终于开口对她说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句话,“你可知,昔年上尧神女是如何与辛朶魔君成就百年之好的?”

鉴于苏颜第一次听碑陈上神说这么多话,当即便有一些发愣,愣了一会儿,不由得喜上眉梢,凑过去一些,极为恭谨地道:“上神说的可是上古时北冥神女与魔界帝君的那桩事?”

盘腿坐在那里的黑袍男子如同一座沉寂的雕像,苏颜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下文,便接着问:“上神是在暗示我效仿北冥神女吗?”说这话时嗓子不由得有一些抖。

记得当初领导北冥三十万天将的上尧神女也是单方面思慕着辛朶魔君,而那位温文尔雅的魔君对此事的态度却一直模棱两可,二人之间的爱恨竟然纠葛了好几千年都没个结果,这件事着实使人心焦。

上尧神女是个武将,性子本就豪迈,在这件事上实在是沉不住气,最后竟然直接将自己的心剜出来,差人送去地下魔宫,意思就是:“我现在将自己的心送给你,你若是接受,便来迎娶我,若是不接受,可直接扔掉,我日后再不与你纠缠。”

辛朶魔君看着送上来的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是被她这样的举动所打动,还是怕她会做出更夸张的行为,总算将这位神女迎回了魔宫,而据说他下给上尧的聘礼,却也是一颗心——

苏颜依稀记得《楞严经》里的一句话——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她其实不大懂得方才那句话里包含的因果循环的大道理,也不能够理解为何佛家要将世间情爱说成是“无明惑业”,说它只是欲念和情/欲。

她想,自己对帝君其实也有各种各样的欲念,而其中一定也会有所谓的“情/欲”吧,可是她觉得,既然喜欢一个人,自然会希望能够同他生生世世在一起,并且能够同他亲近,如果就连这样的欲念都是必须摒弃的东西的话,那倒还不如不去爱一个人。

她初习此经时常常这样想,你欠我命,便要还我命,我欠你命,亦该以命偿还,可是欠下的感情,究竟要怎么偿还呢?如今她总算了然,就像上尧与辛朶的姻缘一样,我给你一颗心,你也该还我一颗心,这样才算作两不相欠。只是世间感情,又岂能全部如上尧和辛朶之间的两情相悦那般圆满?

传说,辛朶帝君平生只娶了上尧这一位帝后,二人婚后恩爱,形影不离,是仙魔两界公认的夫妻典范,数万年以后,他们竟然在同一日羽化仙逝,而他们膝下,一生无子。

“你若爱他,便将自己的心给他,他若同样爱你,便会还你一颗心,而若他觉得那是负累,你便只当是扔了一颗不需要的心,日后也不必刻意去取悦他。”

碑陈的声音很冷,闭目说话的表情也很冷,这种冷同帝君身上的清冷还有所不同,似乎是一种经历了许多伤痛,才会对一切都死心、绝望的冷。苏颜望着他,觉得他长的这般好看,又这么年轻,做手工的技术也不错,为何说起话来却这般让人心疼呢?

她没有思考出结果来,便暂时不去思考,可是他的这一番话,却让她有一些震颤,“上神,你是说让我也剜出自己的心吗?可是那……那应是会很疼的吧……”她觉得自己说话时舌头有一些打结,而且她坚定地觉得,帝君一定不会喜欢那种血淋淋的场景。

“你过来。”碑陈上神突然这般指示她。

她疑惑地移过去,又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这样道:“外袍右侧,有个锦囊。”

苏颜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让她在他衣服里找东西呢。于是她跪伏下来,道了句:“小仙失礼了。”便将手探进他的衣袍,然后发现他的胸膛滚烫,就算是隔着衬袍,热度仍然令人心惊。

苏颜脱口而出:“上神,你发烧了!”

碑陈却并不理会她的惊异,继续道:“找到没有?”

苏颜抖着手在他外袍里摸了许久,总算触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立刻将它摸到手中带出来,拿到面前,发现那是一个精致的锦囊,里面鼓鼓的,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上神,这是?”苏颜好奇地将它掂了掂。

“上尧石。”对于碑陈吐出的这样一个词,苏颜满头雾水,不等出声询问,碑陈的解释已经到了,“你拿回去以心头血养它,久而久之,它便会与你的心融为一体,将它赠给你的心上人,就如同将自己的心给了他……只不过……”

“只不过?”苏颜好奇。

“……”碑陈却沉默下去,雕塑一般的脸上似乎爬上一层阴云。

“上神?”

“……你拿了它,便滚吧。”

苏颜晓得碑陈上神的脾气,知道只要他下了逐客令,那么自己就算纠缠,这位脾性古怪的上神也不会再开口说一句话了,所以虽然满腹疑问,她还是有些无奈地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土,心想明日再来询问详细吧,于是道了句:“那……小仙明日再来。”

可是没走两步,就听到碑陈上神在她身后冷冷地说:“等你的心被抛弃的那一天再来吧……”又道,“我等着。”

苏颜为他的这句话纠结了好一阵子,她心想就连碑陈上神都不看好自己,说明自己的希望真的很渺茫。不过后来的她,虽然对那块上尧石有许多疑问,却还是遵了碑陈的意思,在这一百年里,一直以自己的心头血喂着,从不懈怠。

她心想,自己总要再试一试,最后试一试。

其实以心养玉就像是民间一些人在自己身体里养蛊,蛊虫与主人一身同体,蛊虫若死,主人也会随之元气大伤,严重的甚至会随之死亡。苏颜日日以自己的心头血养着的那块玉石,自然在常年累月间融了她的生命进去,有些神仙以自己的仙元来炼化法器,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只不过,这世上甚少有人敢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那种有可能被破坏的东西,而白逸会看上这样一个东西,也不是毫无道理可言。

“丫头,考虑的如何?”白逸弯着那双狭长狐狸眼,这般问出口。

苏颜自然不乐意将自己的心交给白逸这样的人,因此敛眉道:“白逸神君一向这么强人所难吗,还是说小仙看起来像那么大方的人?”

那时的苏颜自然不会知道,自己错过靠白逸神君获得丹药的机会,却等同于亲手为自己埋下了灾祸的种子,她绝对不会想到,那块上尧石在后来的某一日,会被帝君随手赏给云洙,而她,也因嫉妒和悲伤说出那样的话,大概便是那番话,成为了帝君与云洙之间的绊脚石吧。

后来的她想,她与帝君,就像是《楞严经》的教义说的那样——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他们二人,这一世怕是要互相亏欠到底,到头来,谁也无法还清谁的债,谁也无法得到谁的救赎。

若是追究起来究竟是什么错了,怕是只能归责于缘这个字的虚无缥缈。

她想,到头来犯了错的,或许只有她一人吧——她当初若是不爱帝君,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