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为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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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帝君真言

饭还没吃到一半,苏颜就注意到对面的紫微几乎没怎么落筷,只在面前的盘子里扒拉了几下,就将筷子横放了,怎么看都是一副没有食欲的样子。

她突然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为了掩饰,才点了那么多不合他心意的菜,可是转念又想,他吃得好与不好与她又有何干系,千错万错,挑食不是她的错吧?

笃定这点之后,苏颜决定不理会他,司命不在,她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越来越食不知味。终于,她轻轻放下筷子,宽慰自己道,纵使是自己不待见的人,也没有自己吃的开心却让他饿着的道理,做仙做成这样忒不地道。

于是犹豫了一下,苏颜很识大体地将摆在自己面前的糯米鸡,往帝君那里推了推,殷勤道:“上仙,您吃这个吧……”又补充,“刚刚我尝了,这个可以吃,没有放您不爱吃的香菜……”

紫微不由得因为少女的这句话而勾起一抹浅笑——该说她笨呢,还是不灵活?一直以来都试图遮掩曾与他相识的事实,却又总是像这样,不经意间便将自己出卖地很利索。

轻轻眯起那双狭长的凤眼,望着对面的少女。

眼前的苏颜一袭少年装扮,褪去复杂的女装,显得干净而利索,这样看她,才发现她原来是清瘦的,白袍之下露出纤细而柔弱的手腕,皓腕之上仿佛凝着一层霜雪。

面前的这个少女无疑是美的,这种美同世俗定义的美却稍有一些出入。比如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女子一定要瓜子脸才美,她却有些婴儿肥,面上未脱稚气,笑起来有一双浅浅的梨涡;又比如,女子一定要温婉才会动人,她却偏偏带着些张扬的倔强,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浅浅泻/出些独属于她的傲气。

他觉得她不似一般女子,却比一般女子更纯粹,世间女子即便温婉可人,也总会在某些细微的地方归于雷同,缺了些自己的韵味,而她却完全是她自己的——就连所有细微的地方,都是她自己的。

以他的位分和活过的年岁来看,自然是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苏颜必定不会是能入他眼的最漂亮的那一个。若说美,她起码不会比玉檀更美,可是能在他心上留下印象的,天上地下,却惟独一个她而已。

对于天性怕麻烦的帝君来说,女子本身便是麻烦的代名词,所以自洪荒时代以来,对付这种麻烦的物种,他都是能避则避,不能避便敷衍了事。就连当初天君将玉檀许配给他时,他都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扫天君送来的小相,没有说什么,看完之后便将那副倾国倾城的画像给束之高阁了,至于这桩婚事,更是被他老人家抛在了九霄云外。

天君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帝君允与不允的回复,便以为帝君有可能是在这桩事上矜持了,按照惯例,他不说,便等同于默认了,天君意识到这点之后,自然喜出望外,即刻吩咐下去,紧锣密鼓地筹备这桩喜事,到了婚礼的日期在太霄殿上被当众敲定的那一日,帝君他老人家才后知后觉,他这次真的为自己惹上了个大麻烦。

可即便是意识到事情已无可挽回的时候,他老人家也只是于心间这么思虑了一阵儿——既然自己早晚要娶一位神后,而现在又无合适的人选,那么这位神后是谁倒有些无关紧要了,天君如此殷勤地将自己的孙女指给他,他倒不如承了这份好意,也省得日后挑来选去麻烦,只是可惜了玉檀与白逸的两情相悦,不过,他俩的事与他本就无甚瓜葛……就这样,帝君大人用了盏茶不到的功夫便说服了自己。

这般看来,若是当初没有苏颜的闹场,紫微宫的女主人,兴许已是这位玉檀仙子——造化的精妙大概就在于此。

只是可惜的是,帝君这个人着实迟钝,就算隐隐发觉自己对那个偷偷恋慕了他上千年的少女有些特殊,也没有耗费心思去深思到底有何特殊。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管她名分为何,是他的徒弟也好,是他的恋慕者也罢,重要的是她在他的身边这件事,他甚至从未认真想过有一天她是要离开他的——

他将这件事同“道理”混淆在了一起,所以才在无意间便有了这样的认识,那就是:就算她离开了,也是她该离开的时候。可是他却忽略了这一点,那就是感情的事从来不能以道理为准则的。

直到后来她真的不见了,而他也忘了她,他才总算彻彻底底地与这个姑娘错过。

帝君他自然没有机会想明白他错过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他现在望着对面安坐的少女,看着她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突然间生出些以往没有的念头来。

或许,每天都能看到她在自己的对面吃饭,也不错。

“上仙?”直到苏颜出声提醒,紫微才恍过神来,想起刚刚自心间划过的那一念的执着,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同从前不一样了。

“小仙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苏颜抬起衣袖,茫然地在自己脸上左摸右摸,她觉得帝君那样看她,好像很有深意,他还是她师父的时候,就格外喜欢看她窘迫的样子,如今帝君的这一恶趣味好似也没怎么变。

帝君摇摇头,懒懒命令:“阿颜,过来。”

“啊?哦。”苏颜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却也不敢驳他的意见,于是磨蹭着站过去。

“为我倒酒。”听到帝君这般命令。

“……是。”苏颜乖乖拿过桌上的酒壶。

酒是京洛最著名的桂花酿,已经被事先烫好,一揭壶盖就是一股清幽的桂香,扑鼻而来的是冬日里让人眷恋的暖洋洋。

刚刚点菜时本没有要酒,菜上齐之后,酒楼的伙计却额外送了这壶酒上来,说是老板娘的特别赠送,苏颜想,这位老板娘还真是大方,托福于自家爹爹对酒的偏爱,苏颜在品酒这一桩事上很有些独到的见解。这酒一看就是好酒,装酒的酒盏也很讲究,于是她好奇地随着伙计的眼光往柜台处望,却看到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正将眼光投放在帝君身上,那眼光里很有些痴迷的味道。

美人计果真到哪里都有奇效。

只是再看看对面帝君那一副冷淡的模样,就只能叹上一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惜,真是好可惜。

“上仙,依小仙来看,酒这种东西还是少喝。”苏颜一边为他斟酒,一边小心翼翼地劝道,别人倒没有什么,这位帝君的酒量着实不敢恭维,虽不能以“一杯倒”来一概而论,却也不能排除一杯倒的可能。

“你还怕我醉了不成?”紫微淡淡道,语气有些不满。

“你又不是没在我面前醉过……”苏颜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句话出口,就想起不久之前的仙宴,想起他借酒醉抱她的无赖样子,脸微微有些红,倒酒的手也不由得抖了抖,手中的酒壶也跟着抖了抖,帝君及时托住她的手,酒才不至于洒出来。

“阿颜,怎么这么不小心。”帝君扶着她的手将酒壶放在一边,动作完毕之后却没有抽手,而是一反手,又握住了她的手腕,苏颜因为他的动作而心内一紧,慌乱地看向帝君,发现他正意味不明地望着自己。

“上仙?”她开口。

“这手臂上的灼伤,是如何来的?”帝君的声音很轻,却让她的心又紧了一紧。顺着帝君的眼光望去,那衣袖下若隐若现的,正是当年在锁仙塔受火刑时留下的印记。其实玉清师尊刚救她出去时,她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别说是没有从前的容貌了,就是看一眼,都能把人吓个魂飞魄散。

在玉清上神的记忆中,被他带回玉清境的少女,全身爬满了丑陋的伤疤不说,面部更是血肉模糊,难以直视,唯余一双眼睛清亮如斯,他就是被那双眼睛摄去了心魂,才打定主意要救她的。

师尊每日用一瓢玉清池水为她清洗伤口,才总算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那世间少有的清丽容颜。

只是玉清池水纵使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它带来的痛苦,却也不比火莲圣境的火刑更轻缓,玉清池水是万药之源,也是万毒之根,一日一瓢,无异于一日一生死。

想到旧事,苏颜难免伤感,所谓面由心生,她那总是平静的面上不由得带了一丝凄楚,她自然试图掩饰,低着头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道:“上仙忘了吗,这不是那日被火德星君的金乌障给……”

不等话说完,就觉得那握着自己手腕的力道,又大了一些,帝君的手带着透骨的凉意,贴在她温热的肌肤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去抗拒。可是他拉着她,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她觉得自己头脑发懵,脑海中似乎徘徊着什么样的念头,可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念头,她却想不大起来,她想,大概是同帝君靠的太近,她才会像这样不能思考吧。

“是新伤还是旧伤,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紫微的声音乍听上去似乎裹着凉意,但仔细揣摩,又好似带着温度一般,而且那一温度里,似乎还有些心疼的成分。不过她想,他怎么会心疼她呢,他若心疼她,一定不会过了两百年才来心疼,他怎么会那么沉得住气。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得有些苦涩。

“小仙小的时候比较调皮,受些小伤也是活该,何况现在都好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她抬起头,冲他无所谓地笑笑,然后抽出手来,将倒好的酒送到他面前,“上仙,酒凉了会伤胃……”眼神清亮透彻。

“阿颜,有些事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帝君接过她手上的酒,直视着她的眼睛,“你现在不想说,我总会等到你愿意说的时候。”将酒盏轻轻放到手边,帝君又道,“只是,想哭的时候也别忍着,忍得多了,你会发现自己变成了别人。”

苏颜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阿颜,你觉得真正的坚强是什么?”帝君看着愣愣的苏颜,缓缓站起身子,“我觉得,真正的坚强从来不是忍出来的……”

话音一落,苏颜就感觉到一个让人心悸的温度将自己紧紧包裹住,逐渐收紧的力道,让她的大脑暂停了一切活动,她的心忽然变成了一滩浆糊,连唯一的一分清明都被什么东西蚕食不剩。

她好似被某种力量卷入最古时期的混沌中,这让她分不清此处是何处,自己是个什么,而这个抱着自己的东西又是什么。只有渐渐急促的呼吸,让她觉得这样很不妙,却不晓得自己为何觉得不妙。

头顶有个声音,穿透她的所有混乱无序:“你看,像这样哭一下,多好。”

她觉得那个声音很温柔,然后发现,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