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为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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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公子扶苏

傍晚时分,落音谷开始飘雪,这是今年的初雪,天地间好似除了落雪声,便再无其他声响。就像这场安静的雪一样,落音谷主的归来也是悄无声息。

苏颜受了紫微的打击,一直闭门不出,意识到自己身处落音谷时,已是晚饭时分。

莲青过来喊她她才恍然,怪不得这房间的布置有些熟悉——这个房间,不正是她从前住过的那一间?不仅桌凳的摆设未曾变过,就连她嫌弃原本挂在墙上的山水图,而坚持换上的那副美人出浴图,此时都安分守己地挂着,并没有因她的离去而被卸下来——由此可见,扶苏这个人着实重情。

提起苏颜对扶苏的印象,只用一句话就可以形容,那就是这人长地忒祸害众生了些。

天界也算是个产美人的地方,苏颜也自认是个懂得欣赏的人,在入得了她眼的一众仙人里,端庄持重者有之,风流俊朗者有之,邪魅妖娆者亦有之,只是像扶苏这般端庄中透着一股风流,俊朗里又掺着一股邪魅的仙人,却是少有的。

民间诗有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该诗以扶苏荷华起兴赞男子美貌,想来若是凡人见过这位以扶苏为名的公子,还不定要多疯狂地写诗来描绘呢,只是扶苏公子避世好几万年,品性非常人可攀的高洁,所以世人少有一睹他绝代风华的荣幸。

而苏颜万分有幸,和他共同生活过一年,因此在饭桌上见到那姿容绝世的男子时,她整颗心都充盈着一种得遇故人的暖洋洋。

饭桌上,紫微同扶苏寒暄了一番,正要开口向双方介绍,苏颜已熟络地向身穿月牙白锦袍的公子招呼:“我说阿苏啊,听说你早些时候病了,如今可是好透了?”

坐她对面的扶苏温和一笑:“难为你这丫头还惦记着,我这身子已无大碍,尤其是最近,都要赶上你的好胃口了。”

苏颜嘿嘿一笑,道:“阿苏,你这么瘦,该多吃一些。”说着为他碗里添了块肉。

扶苏道:“阿颜,早就跟你说过,公子我比你年长好几轮,你要稍微尊敬公子我一些,怎么还能‘阿苏’‘阿苏’的叫我?”虽然这样说,眼睛里的笑意却没有减。

苏颜吐吐舌,语调轻松:“叫顺口了嘛。”

扶苏叹气,表情上带了些许宠溺:“天上地下只有你敢这么叫我。”

紫微放下筷子,饶有趣味地看着二人的一来二去,终于挑了这个时机,幽幽打破他们之间的和谐气氛:“你们认识?”

扶苏微愣,片刻后才想起,那些同苏颜有关的记忆,这位帝君已经不剩分毫。他不禁在心里暗虑,早该断绝关系的二人,何时又碰到一起了?这样想着,已听到苏颜抢先答:“很久以前我在阿苏这里住过一阵子,自然认识。”

“……阿颜,你还真是朋友遍天下。”紫微说着,选择了手边的醋溜白菜落筷。

“子陵君,此番下界,可有要事?”扶苏在这时转过脸问紫微,苏颜对他口中叫出的名字有些陌生,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过来,那子陵兴许便是紫微帝君的名讳了。她以前一直觉得紫微这个名字过于阴柔,实在不适合用来称呼男子,如此看来,却是自己浅薄无知了。只是他从不曾对自己说起过,她便想当然以为紫微便是他的名,如此这般,也过了几千年。

若是以前的苏颜,一定会因为这一收获而激动难眠,可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这件事只能衬托她的过去更显斑驳难堪而已,那里早已是不能回首的废墟,她便由着自己的心事将面前的饭菜变得索然无味。

“要事倒是有一桩。”紫微的声音穿透她混沌的意识更加飘渺,“不过托某人的福,大概是泡汤了,扶苏公子觉得,我该如何治这个人的罪?”

苏颜刚刚将一大块红烧肉放入嘴里,就被这句话给噎到,直翻白眼,朝胸口捶了几下未果,又手忙脚乱地四处找水,扶苏见状,慢悠悠将自己面前的茶水递给她,笑道:“总是吃这么急,快喝水顺一顺。”

紫微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来拍拍苏颜的背,有种假慈悲的味道:“阿颜,怎么总是这么毛躁。”苏颜白他一眼,心道,还不是你害的!却又听他这么加了一句,“在我面前丢人不要紧,怎好在扶苏公子面前丢人。”

苏颜缓过劲来,冲着扶苏委屈又百转千回地喊了一声:“阿苏!”便趴在桌上不愿抬头,有些求他为她做主的意思。

扶苏弯了弯嘴角,眼里却倏然划过一丝落寞,少女的表情使他想起某个故人,但那份落寞一闪而过,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他仍是那个嘴角常含笑意的和善公子,微微侧过头,对紫微说:“怕是被子陵君的一席话吓到了。”

紫微眉毛挑了挑:“是吗。”

总之,整顿饭吃得那叫一个纠结。

晚饭后,苏颜吃得有些撑,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儿躺不住,便撑了把纸伞去园子里散步,好在雪下得不大,天空又可以看到月亮,雪中散起步来也别有情趣。白袍红氅,梅花纸伞,在月华下好似一个飘忽不定的梦境,对于自己的容貌,苏颜向来不自觉,看在别人眼里,却是倾城的一副样子。

园子西侧的那方莲池的中心,有一座白玉修葺的小亭,水中并没有通往那里的道路,整个亭子看上去好似浮在水面上一样,苏颜走到那里时忽然听到一阵飘渺的琴声,悲戚而婉转,似乎正在诉说无数心事。她不通音律,却也明了那琴音中的凄切,她不由得有些好奇,驻足聆听了一会儿,望着亭中那个正在弹琴的冷清身影发呆,直到有人隔空传音给她,她才如梦初醒。

那个声音说:“阿颜,过来。”正是那个弹琴之人的声音。

苏颜提了一口仙气,踏着水便朝池心小亭飞去,被她的白色绣鞋点过的地方全都留下一朵巨大的莲花,然后又随着脚的腾空而消失不见,就这样一路莲开。

穿在苏颜身上的冬衣虽然都是厚重的衣料,在空中却轻盈的很,仿佛无风自浮,扶苏一抬眼,就看到轻飘飘落到自己身前的少女,伞下的那一副容颜很是娇俏。她将伞收好握在身后,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隔了那么老远,你眼神怎么那么好。”这句话是个轻微的问句,但是回答不回答其实都可以,她是抱着他不会回答的心态说出这句话来的。

扶苏的头发没有束,悉数披在身后,那三千烦恼丝,如同一泄千里的瀑布,苏颜想,无论从他刚刚的琴声来看,还是从他这一头秀发来看,扶苏这个人的烦恼都委实多了些。

“阿颜,你刚刚说我眼神好,那你觉得我的这双眼睛怎么样?”他却来了这么一句。

苏颜不知道他这个问题用意在何处,便答:“阿苏,你的眼睛很好看。”

她确实从未见过这么标致的一双桃花眼,不细不圆刚刚好,眼角处微微上挑,睫毛浓密,眼神常常处在似醉非醉间,让人不经意间便动了心。

扶苏听完之后勾了勾嘴角,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他身下坐的是把长凳,苏颜坐过去刚好将余下的缝隙填地满满当当。

“还记得我教你的曲子吗?”他的手放在琴弦上,侧过头看一眼苏颜。闻言,苏颜拿手抠抠脸,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虽然学东西很快,但是由于生性好玩,就算学了个什么东西,隔了许久不练,也早忘光了。记得当初还是她缠着他非要学琴,如今却丝毫不记得,不免有些难以启齿。

“阿苏,我将从你这里学来的东西悉数还给你可好?”她摸了摸后脑勺。

“你不是早还给我了吗。”扶苏云淡风轻道。

苏颜立刻心虚地笑笑:“嘿嘿,阿苏,你真的太了解我了。”

话音刚落,扶苏的手已经覆上苏颜的五指,他的声音如同温润的玉,在她耳旁低低响起:“既然你的琴是在我这里学的,那么我便要保证你终生不忘,这才是做老师的本分。”

如果换做别人,苏颜一定会觉得这样的气氛有些暧昧,可换做扶苏,却完全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他一直将她当做小辈对待,就像对待那一池子的锦鲤,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别的情怀来,而她也觉得扶苏这个人个性那么温和,对自己的好其实跟司命爹爹没有什么两样,因此就算对他撒娇于双方来说也不会有什么负担,便由着他亲近,也乐意同他亲近。

对于苏颜的所思所想,扶苏浑然不觉,只缓缓地带着苏颜撩拨起琴弦来。

那是一首《凤求凰》的琴音,曲调哀哀切切,凄婉无比。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苏颜不自觉和着琴声低低地唱,扶苏哪知她还生就这样一副好嗓子,浅吟低唱,声声绕梁,原本便凄绝荒凉的心,因她这歌声更加加剧了哀感,苏颜又何尝不是因他的琴声而增添了些许烦恼呢?

记得那时她还单恋着紫微,觉得这首《凤求凰》跟自己的心境很是相符,如今重闻旧音,却再无当时的心了。

“阿苏,你是如何病的?司药仙子她为何不愿为你诊治?”琴声终结之后,苏颜轻轻开口,这般问眼前人。

扶苏的脸被周围的雪色映得苍白而清冷,微醺的眸子里好似停了一叶小船,船上倩影孑然独立,周围雾色苍茫。

雪静静下着,落地缓慢而厚重。

“阿颜,你知道吗,我曾经对不起一个人。”他终于开口。

“嗯。”苏颜自鼻中发出轻轻附和。

“我遇到她时,她还是个凡人。”扶苏的声音裹着越来越寂静的大雪,让苏颜有种穿越了苍茫时空的错觉。

“嗯。”鼻子里却只能发出轻柔的、无关紧要的声音。

“她也曾说过,我的这双眼睛很好看,她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够,可是我却害死了她。她死的时候,也是下着这样的雪。”扶苏抬眸,目光好像透过苏颜的脸飘向亭外的飞雪,这让苏颜一阵恍惚,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

“阿颜,她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