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不谓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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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南明镇

    大乾十五年八月,北斗指位西南,所谓立秋之日凉风至,便也正当此时。

    这一日黄昏时,镇上农人辛苦劳作一日,有些便坐在门前乘风纳凉。有人衣衫褴褛踏入这南明镇上,他长发结条,浑身破布烂衫,面上污垢丛丛,作似个乞儿打扮,却也不似乞丐那般畏畏缩缩,而是昂首阔步而行。不顾他人异样目光,更不畏行人绕行而走,只是时走时停。经过繁闹东街上,时不时还会在摊前驻足观看,被人驱赶也不着恼,只是笑着随人潮而流,抬头之时却在一家僻静酒楼下。

    一楼内有一对爷孙女说书为生,那老者双目泛白,手握一根拙木扇,向周遭食客娓娓道来这江湖轶事。那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就坐在一旁的小长凳上,乖巧的弹着琵琶,她年岁尚小,技艺拙劣,有几次都弹错了音,但食客们都沉醉在那说书老人所讲故事当中,倒也无人注意。但小女孩却也是不觉得红了脸,慌乱的张望着,见无人注意才放下心来,而收回目光之时,却见到一个乞丐便坐在门槛边缘,漆黑的面容上正带着笑,温和的目光望来。

    她忐忑的吐了吐舌头,也不敢多说,忙忙放平了心思,小心的弹奏起来。

    乞丐还未听得几时,便是连这说书老人暖场几言都未说完,却有食客嗅到那异常发酸发臭的味道,招手唤来小二,面色不悦的指了指门前听得如痴如醉的乞丐。小二气势汹汹的走来,心中的气恼怒意还未脱口而出,却忽的一愣,有些惊愕的望着乞丐手中的一锭金子。那金子表面沾染的俱是脏兮兮的污泥。可小二小心接过后,也顾不得擦拭,忙在口中一咬,面容便换上了一副奉承笑颜,俯身低声道:“这位贵客是...”

    后者听得入神,摆手摇了摇示意他噤声,细细的听了一会儿。

    那小二也不愿走,就恭候在一旁,鼻间嗅得全是酸臭味,却被他揣进怀中的铜臭掩盖。

    说书老人说完一节,却是那“侠盗一枝梅智取东三州生辰纲”一事,兴起之时,他摸索到茶盏,抬手饮却一口。

    短暂的停滞间,乞丐平静望向小二,想了想,要来了一壶黄酒,一叠小菜,也不取碗筷,更不入堂中,只是坐在门槛上边听边酌。

    铿锵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的琵琶声又起。

    说书老人上下唇翻动,说那江湖中惊才艳艳之辈,有那四侠五盗六刺七匪各自传说。

    讲那朝堂上九千岁搅乱朝纲,身后有五虎六彪八狼九子十狗十三孙为祸天下。

    不知不觉间,便讲到了大乾国柱杨氏杨无敌,说这位老将军曾勒马北凉三州,直教北戎十年不敢犯。

    乞丐面无表情,坐在门槛上纹丝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讲起杨无敌将军,便不得不提曾经大乾首相,而这一将一相,外御北戎内安天下,后者五年为政而改,便打造了一个二十载盛世。

    听到这里,乞丐斟满一杯黄酒,倾洒在门外,长叹一声,便起身道:“小二,住店!”

    堂内食客都闻到他身上酸臭味,有些蹙眉望来,甚至还有些吃不下去,便丢下筷子,自顾挥袖离开。

    小二收了锭金,便是这店内食客都被熏走,想来也是毫不介意的。

    甚至这店老板都殷勤跑来,虽然异味止不住的往鼻孔里钻,但那张肥脸却生生撑出一个笑容,半躬着身子引他上楼。

    小女孩眨了眨眼,有些惊奇的望着脊背笔直如松的乞丐,后者走在楼梯的步伐停了停,回头看来,冲着女孩笑了笑,便又取出一锭银子,指了指说书老人。店老板会意的点头,转身交给店小二,他寸步不愿离的引乞丐来到天字甲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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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天字甲号房门大开。

    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郎走出房间,漫步走出客栈,在这人潮如涌的南明镇闲逛着。

    此地虽只是一镇,但却也是颇为繁华,因此处正处于南三州交通要道,近处更有大乾境内长河途径,南明镇便傍山依水而建。若走陆路,过南明山此处为毕竟之地;若走水路,这镇子也有码头所在,是以天然的便成为聚散地,商贾往来络绎不绝。反映在镇上,便是各处来往行人不断,还有更多行脚商客来往,熙熙攘攘好生热闹。其中最是以东市为上,道两侧集市热闹非凡,有人摆摊叫卖、有人挥手揽客、有人摆摊做些吃食,才真的好一副勾栏市井色彩。

    江鱼在南明山北崖端习剑七年,不曾下山一回,因而多有新奇。七载之前路过此地,这里却也还只是一处小渔村罢了,所谓时事变迁、昌盛繁茂便是如此。下山之时,迟旭虎让与他足够多的钱银,他坦然受之,因而才出手阔绰。

    东市一角,有壮硕汉子着布衣红带,正是浓眉虎目,拄着一根混铁棍,冲着围观人们抱拳行礼。有同伴敲锣述说,却道是他们自中七州南都而来,不过是贩些货物为生。但天意难测,船至周遭便被河上匪人劫了去,几人跳水得生,但赤条条无处可去,便须得些盘缠以供还家,是以在镇上耍些把式功夫,希望攒些盘缠。

    同伴唱诺完毕,大汉将混铁棍墩地,便只听得“嘭”的闷响,他目光一扫,浑身气势自起,凶悍之气让观客纷纷小心翼翼退开范围。旋即只见其人脚尖一撇,那混铁棍掀起劲风旋起,他右手稳稳抓住,双手一舞,铁棍转起呜呜风声,棍子也如同风车般旋转。在惊异称奇的赞叹声中,大汉脚步挪移,手上铁棍兜转,时而如云龙出水,时而似飞鸟扑啄,棍影刹那间连织一片,唬得众人鼓掌不停。

    附近有孩童顽皮,仗着身形瘦小,便如同泥鳅一般滑溜,在人群中穿行,挤到最前方观看,双目间满是涟漪憧憬,将手掌拍的通红。但小孩子心性不定,正巧身侧有人手里举着一根冰糖葫芦,吃的正是欢快。这糖葫芦做法简单,以竹签穿过酸果,用糖浆浇临在表面,咬上一口,甜酸可口,正别有风味,嚼在口中直沁人心脾。

    孩童看着看着,目光便不由得飘到那人手上糖葫芦,舔了舔嘴唇,发现那人目光望来,又有些做贼心虚的缩了缩脖子,转过目光去望场中大汉舞棍,小小的脸上红了一片,掩饰似的大声叫好,将手心拍的通红。

    江鱼看的好笑,起了挑弄这孩童的心思,便在那目光又不由自主瞟来的时刻,一口咬掉最后一粒冰糖果子,看的孩童喉咙耸动,吞了吞口水,有些不好意思的冲着江鱼笑着。这孩子身上的衣衫虽然破旧,但洗涤的干净,便知这小童虽然顽皮,却也懂事小心。不会如寻常孩子那般在泥里来土里去,将自个搅得邋遢一片。

    那红扑扑的脸蛋上满是谗意,江鱼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变戏法般从身后取出两串糖葫芦,一串分给了小孩。后者却犹豫了一下,腼腆的红着脸,露出稚嫩的笑,小心翼翼的接过葫芦签尾,闭着眼甜甜的咬了一口,甜味好像沁入心脾般,有些陶醉的闭着眼睛。

    江鱼腾出的手摸了摸孩童的脑袋,一边大口的嚼着糖葫芦。

    那大汉最后舞了个棍花,混铁棍收回便拄在身侧,却是面部红心不跳,冲着人群拱手行礼。

    同伴托着一个托盘上前,在人群面前走过,有人便丢些碎银或铜板入内,他便小声的道谢鞠躬。等转到江鱼面前时,后者收回了手,在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了托盘中央,那人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忙不迭的道谢。江鱼只是笑了笑,转身便往人群外走去,其人犹豫了一下,呆愣着捧着托盘返回。

    小孩却咬着冰糖葫芦穿梭在人群里,这围观人们熙熙攘攘,彼此肩踵相触,可江鱼却如同游曳于水中般,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面前为他分出一条道路。孩童叫喊着跟在身后,急急的却见不到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等到孩童急忙从人群中挤出来,却“哎呦”一声,抱着脑袋叫痛。

    他定睛一看,那人不正站在他面前,正含笑收回屈指。

    “公子...我不能白吃你的糖葫芦。”这孩童也顾不得抱着脑袋了,一只手拽住江鱼衣角不让他走。

    江鱼喜欢这小孩憨厚样,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个曾经同样无所忧虑的自己,便柔声笑道:“那你说要如何是好?”

    孩童歪着脑袋想了想,灿烂笑道:“你可以来我家吃鱼,长河秋鲤正当肥呢!”

    江鱼摸了摸那小脑袋,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鲤。”孩童念着,腾出的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最后一个字的构造。

    “李鲤...好名字...”江鱼笑道:“那我就陪你去尝尝长河秋鲤的味道。”

    小孩的眉眼笑如弯月,拍了拍手,小大人似的道:“那你跟我来...”

    江鱼便牵着他的手往外走。

    走了有片刻,小孩突然扭头问道:“公子会给钱的吧?”

    江鱼哑然失笑,这倒也还是个精明的小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