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江月白的心意
江宁的夜风总是带着丝缕的缱绻,撩人地抚慰着每一个夜行的人。
这个时候庭院里的人已经歇下了,只有屋檐下那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将庭院前的青石板路照亮,投下暖色的光辉。
月色与星辰都很是黯淡,想来明日的天气也不甚好。
江月白走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看着不远处那座小小的庭院。
藩篱上的小花已经谢了,枯黄的花瓣耸着头搭在同样有些枯黄的花叶上,另一边的灌木丛倒是依旧带着一抹翠绿,这般寒冷的天气依旧没能带来什么大的变化。
他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抱琴等在门口,而自己则是推开了藩篱中央那扇漏着光的木门。
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丹桂树下,一身玄衣的谢永暮坐在石桌旁,正在为自己对面的那个酒杯中倒着酒。门开了却未曾在意,而是笑了笑,继续斟酒。
江月白像是早就知晓谢永暮会在这里等他一般,抬脚便走过去坐了下来。目光清冷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谢永暮,半晌之后,才突然笑道:“太子爷,好久不见。”
“江大人。”谢永暮举起自己手边的酒,朝着江月白举了举,浅浅地饮了一口之后,才有些自嘲地说道:“江大人果然神通广大,连这个地方都被找出来了。”
江月白摇摇头,将手中的酒浅浅饮下。他倒是不虞谢永暮在杯中下毒,以他的身份,断然是不会做出这般下作的事。饮后才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句,“太子爷,在下可不是神通广大。我知晓清九喜欢的是这般清净的宅子,而太子爷您可是…”后面半句他没有说出来,但是坐在对面的谢永暮也知晓。
他淡淡一笑,并不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而是拿起了一旁的酒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江月白见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也没有说话,待着谢永暮将酒壶放下之后,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对着谢永暮一举。
谢永暮见着江月白地动作,也微笑着回应。
若是抱琴在这里,定然不会相信面前的情况。
谢永暮伪造了柳烟月被皇室除去的证据,将江文林逼着退出了朝堂,也逼着江月白放下了暗卫指挥使的位置,更是令得江家在皇帝的心中地位大降。
按着道理说,两人…应算作仇敌才对,又如何能够这般心平气和的饮酒?
饮罢,谢永暮才问道:“江大人…不知您来寒舍,有什么公务呢?”
江月白抬眼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再次饮了半杯,这才问道:“殿下可在?”
谢永暮点点头。
“不知太子爷,可否让在下单独见公主一面。”江月白慢条斯理地开口,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这个要求有多么不合理,像是在述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谢永暮也不意外。
江月白费了这般大的气力才寻到这里,若是想将她带走,怎么会在深夜造访。而应该是纠结暗卫大军,将此地团团包围,直接捉拿便是。
就算他有心拒绝,但是却也不得不考虑...江月白身后的暗卫。尽管现在自己这边有着梦生和道天歌两个高手,自保绰绰有余。但是未曾联系下属的谢永暮,在拥有整个暗卫做基础的江月白面前,还是不够看。
况且...江月白本身便是叶桢的知交好友,在不会带走她的情况下,见上一面,又有何不可。
而且…自己本身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
……
谢永暮将叶桢房内的宁魂香熄灭,朝着身后的江月白点头后,才将叶桢的房门关上,退了出去,并没有偷听的想法。
这个时候,他更愿意,相信叶桢。
江月白见着还在沉睡中的叶桢,也没有贸然降之唤醒,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香炉。
宁魂香并不是什么毒药,而是对人身大有裨益的香料。从名字里便可以听出来,有宁魂安神的功效,是比龙涎香更要珍贵的存在。
见着谢永暮竟然为叶桢点的是这样的香料,绕是江月白,也不禁对谢永暮带上了一丝好感。
—毕竟不是谁都愿意,将价值千金的宁魂香当作普通助人入睡的香料。
没有了宁魂香的安神功效,睡眠浅的叶桢没过多久便悠悠转醒了。见着一袭白衫的江月白站在自己床前,也只是面上闪过一丝错愕,思量了这个时候谢永暮大抵已经睡了,而江月白又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确定了安全。
才从**坐了起来,开口道:”月白兄,你怎么来了。“
江月白自然是不知晓她此前被谢永暮下药,因祸得福,回忆起自己过去的事情来,而是将叶桢当作了只是知晓,但未曾想起身份的那个叶桢。
仔细端详了面前丝毫没有受过半分伤害的叶桢,江月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开口问道:“清九,你当真不打算回宫了么?”顿了顿,他又环顾了周围,继而说道:“你当真就打算在这里,与谢永暮活过这一世?”
叶桢点点头,却又摇头,没有说话。
江月白见着她的样子,知晓了她的决定,虽然不明白她摇头的意思。但他也没有过多的纠缠,便将此行的正事说了出来。
“清九,你还记得...当年你在吴国的布置么?”
语罢,还没等叶桢回答,自己便先笑了起来。
自己分明是知晓她已经忘记了往事的事情,但是却在她面前问出这样的话来…想着自己有些不着头脑的话,不禁在心底暗自问自己。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
才能将这个大前提下意识的忽略...
他偏头,看了一眼刚刚下床走到了窗边书案的叶桢。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叶桢并没有将中衣也一并脱下,所以在江月白来时,叶桢才没有半分不自在。有些宽大的白色中衣将她柔弱的身子包裹,似一朵开在幽谷的白色苍兰,分明不着他色,却在举手投足间展现清丽的风采。
她弯腰,从书案下拿出一个火折子,轻轻吹了吹,便将书案上那盏小小的油灯点亮。一抹暖色的光便瞬间将她身上的疏远气息冲淡了不少。
像叶桢这般美貌的女子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在秦淮河上,倾国倾城的女子虽然很少,但是自小厮混的江月白怎么可能连一个都未曾见过。但是叶桢的美,却并不是在她的容貌,而是出自于她本身的气质。
看着被暖色灯光渲染的叶桢,江月白心中一紧。
莫非…
自己便是因为想见她,才会下意识地忽略这个前提,前来寻她的吧。
毕竟…自己早已经辞去了暗卫指挥使的位置,与暗卫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联系。本来此次寻人…他是不必亲自前来的,只需得遣手下之人便可。
但是张泽羽提及寻她这件事之后,自己却是毫不迟疑地便回了江宁...
自己这样的做法。
江月白的目光中罕见地闪过一丝挣扎。
坐在书案前的叶桢却是没有注意江月白的话,而是拿起了笔架上的一只细小的狼毫,饱蘸了浓墨之后,开始在纸上仔细地写着。
不多时,叶桢便吹了吹墨迹未干的宣纸,掀起拿到了心神有些不宁的江月白面前,说道:“月白,这便是我在吴国的布置了。”
江月白木然地接过叶桢手中的信笺,片刻之后,却是脸色大变。
被暖黄灯光渲染得有些老旧的宣纸在他手中滑落,如同一只受伤的蝴蝶,无力蒲扇翅膀,而掉落在了地上。
叶桢见着他的表情,也不惊讶,在他将问题问出来之前,便回答道:“没错,我已经恢复记忆了。”
仅仅十个字却让江月白大脑有些眩晕。
他现在脑海中涌出了更多的问题。
为什么你已经恢复了记忆还不回去,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你恢复记忆这件事谢永暮知道吗......种种的问题在江月白大脑中盘桓不去。
最大的疑问,却是...
明明知晓了自己身份,也知晓了身边人的真实身份...为什么,还不离去?
这,不像是一国公主应该做的事情。
……
叶桢知道他有太多疑问,便没有打扰他,等着江月白自行想明白。
见着江月白的表情恢复正常之后,她才开口说道:“月白,明日,我便随着谢永暮......”说道这里,叶桢突然想起此前谢永暮所说的话,顿了顿,又说道:“去上京城了…我将会成为他的妻。成为吴国太子妃,最后…成为吴国的皇后。”
毕竟...他们的最终地点依旧是上京,燕京...便暂时保密吧。她...还是选择了,为谢永暮隐瞒,选择回护。
想到这里,叶桢不由得苦涩地笑了笑,原来,无论何时...我都会选择回护你。
无论我是江宁一浊园的清九,还是楚国的长公主叶桢。
“我回宫能有什么用呢...帮着叶煜解决朝政,还是去打理父皇留下的那个院子,或亦在半个月之后,再远嫁吴国,成为一个富贵王爷的王妃?月白,这些我都不想要。于朝政,我可有可无。于和亲,我也不是必须。”
“只要将我在吴国的布置传过去,那么我便可以不用再远嫁吴国,嫁给一个自己从未曾见过面的男子。我连那个谢永筍的品性和样貌都不曾知晓…“
“况且...作为一个王妃的影响力大,还是作为一个皇后的影响力大...你不会分不出来吧。”
“只要我随着谢永暮去了上京,待他登上大位后,我可保两国边境百年无忧。”
“月白,我知道你不是来带我回去的。否则,你也不会只身深夜前来了。”
“……”
江月白没有回答叶桢,也没有注意到叶桢话语中的停顿之处。而是沉寂在叶桢最初的话语之中。
—月白,明日,我便随着谢永暮去上京城了…我将会成为他的妻。成为吴国太子妃,最后…成为吴国的皇后。
原来,你要成为他的妻了吗?
江月白心中不可避免地一痛,面上却毫无表情,似是思索着叶桢的话语。
半晌之后,他才看了看面前明眸皓齿的叶桢,低低得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想走,我助你便是。
何况,叶桢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她若是成了吴国未来的皇后,不,就算是太子妃之位,都能够为楚国带来巨大的利益。这样的身份,比起一个普通的王妃...重要地太多。
可是,江月白看着她似乎流转着秋水的眼,明白…她刚才所说的,并不是她去上京城全部的原因。最终的原因,怕还是...因为恋上那个男人吧。
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弯腰将脚下那张薄薄的宣纸拿起,仔细地折好了放在怀中。
便对着叶桢作了个离别的长揖,就算内心苦涩,面上却带着笑,恭声说道:“殿下,微臣便现行离去了,望殿下保重。”
说着,还没有等叶桢错愕的回答,便快速地从房内退了出去,没有留下似乎踪影。
叶桢心底却有些苦涩。
—分明该是至交。
她看了一眼江月白离开的方向后,才将房门带回,又熄灯躺了下去,似乎刚刚并没有来过任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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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
苏子意正坐在黄花梨筑成的背椅上把玩着一只青色的小碗。
这是一只影青色的小碗,整个碗口、沿壁、底足,都是晶莹如玉,光亮如镜。透过暖黄的灯光,能看到外围上画了常见的缠枝莲纹,构图简练,给人以雅致之感,在光晕的浮动下,更是给人一种动态之美。
苏子意看着手上这盏小碗,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掩不住。
这是三百年前秦朝官窑流传下来的影青瓷,因为是秦朝即将灭国之时官窑烧制的瓷器,所以存世量很少,经过三百年后,在市面上可见的...便更少了。
所以苏子意才会高兴。
他今早被云三娘于宁宇恒围堵,丢了大面子。心绪不平之下,便跑去了夫子庙,没成想看见了这样的好东西,本就恋古成痴的他,焉有不高兴的之理。连着被云三娘和宁宇恒的污蔑后的不忿,都被完全冲散了。
见着自家少爷高兴,守在门口的小厮也微微挺直了胸膛,想着等一会苏子意随手打赏些什么,自己便可又多挣一笔外快了。
就在小厮神游天外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人影很快得掠过他的面前,来到苏子意面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苏子意见着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也不惊惧,因为这本身就是苏家供养的死士。只是抬眼,下方的黑衣人便上前将盒子打开,恭敬地拿出了一封信,递到了苏子意面前。
苏子意不以为意地接过,手上的影青小碗也没有放下。
这样深夜接到消息,对他来说已是常事,所以并未显得有多大重视。
然而,在打开信笺的那一刻起,手上的影青瓷却生生从手上滑落,只是一瞬的时间,刚才还晶莹如玉的影青瓷,便在苏子意的手中变成了碎片。
但苏子意却没有丝毫想要捡起的冲动,而是将信又仔细看了看。
复杂而又后怕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