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抄家
过了中秋之后,时间便过得很快了,转眼之间便越过了处暑,悄然地进入了深秋时节。
江宁城现在已经到了卯时,早起的楚人已经坐到了夫子庙就近街上的半闲酒肆里,等着喝茶博士今天沏的第一壶茶。
天色灰濛濛的,像是被人用浓墨染过后,又再稀释之后的样子。街道两旁的绿柳也开始泛黄,被天气染了一道黄边的叶子在秋风下簌簌地落了下来。茶博士刘长元捧着食牌的从二楼走下来,看着外面灰濛濛的天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今年的秋天,似乎过得特别快。
“刘长元,快上茶!”
“来勒。”
他下意识地回答道,身体在片刻后便已经动了起来,麻利地提起一壶茶,便朝着靠门那桌的客人走去。
“茶来勒—”
伴随着抑扬顿挫应答的声响,青花白底的茶杯在片刻之后便被淡黄色的茶汤占满,丝丝缕缕的白雾便升腾而起,散发着渺渺的茶香。
穿着靛蓝色对襟长衫的年轻客人抬手将杯盏之间的茶沫掸了掸,却没有入口,反而是皱了皱眉,朝着他问道:“谢家大掌柜在不在?”
刘长元这才低头,打量了坐在窗边的年轻客人。待认出他是茗月楼的席君时,这才回神。想着他是茗月楼掌柜,也就没有过多的隐瞒,有些担忧地说道:“席掌柜,我们掌柜前日去了燕京,这段时间都是二掌柜掌事,您,要不见见?”
席君听到刘长元的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如此。”他轻声低喃,用刘长元听不见的声音。随后他挥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心绪飘飞之间,他突然间想起了最开始与叶祯相见的间隙。
那个时候她穿着水洗蓝的长袍,眉眼带笑地站在茗月楼的门口,咋看之下,似是一个俊朗得有些过分的公子哥,然而却在抬脚走动得片刻,便已展现内敛的光滑。所以自己在初见之时,便已经认定,她便是少主说的那个人。
毕竟,不是谁,都能让那位丰神俊朗,年少得意的风流才子江月白折腰论交。接近之后,在不动声色的打量之下,更是发觉了她是女子的身份。瞧着这样的底细,他自然是以为叶祯便是自家少主的心上之人。但是没成想在少主离去后,却是被谢家那不受重视的嫡子给抢了先。
但今日前来,确实是源于对新东家的担忧。
知晓她与谢家走得近,且这段时日谢家似乎出了什么状况,导致茗月楼的货源出了一些小问题。毕竟半闲阁是得到本家帮助最大的谢家产业。故而他这个茶楼的掌柜,才会到酒肆来喝茶。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无意识地抬起坐上的茶,浅浅地饮了一口。
神思恍惚间,却是听到酒楼门前传来了几声吵闹,不自主地抬起头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穿着黑色锦绣服,脚踏牛皮短靴,腰间别着一把用上好皮革制成的刀鞘,从缝隙中透出隐约的寒光。随行的一干人等穿着似墨的差役官服,其中一个看起来颇有地位的人,正站在半闲阁的门口,和如今的二掌柜激烈地说些什么,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意味。
席君心下一沉。
暗卫。
“官爷,我们酒楼一向可都是奉公守法的阿,从未曾偷税漏税。您今日这样的架势…”精干的二掌柜瞥了一眼这些暗卫腰间的佩刀,强打着精神,一脸讨好地说着。一旁知事的小厮自然是懂得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以外人看不见的角度,偷偷地给那个差役递了个锦囊过去。
眼尖的二掌柜看到小厮的动作,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浓了,就在他欲说些什么的时候,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嘶—”
一把上好的绣春刀便抵在了那小厮的腰间。
二掌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似乎没想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好使的招数,在今日却是不见成效。
席君看着外面的画面,微微地摇了摇头,便在桌上留下了十余枚铜钱起身。
他自然是没有兴致为半闲阁辩解些什么,以他在柳家十几年的经历。自然是明白暗卫是什么,也自然明白,谢家,怕是要完了。
而江宁城,也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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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中秋节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叶祯也渐渐将失忆扮得天衣无缝。
她本身出自于皇家,自小便是接受着天家最为严苛的教导。且半年前她确实真的失忆过一次,故而各种细节自然是手到擒来,未曾令谢永暮有丝毫怀疑。
此时她与谢永暮正对坐在乌篷船的船舱之内,门窗紧闭着,丝毫察觉不到深秋时节江面上寒冷的江风。只有眼前微微摇晃的景象,才会令人想起,这是在江面,并非是平地之上。
叶祯看了一眼前正在为她细心温酒的谢永暮,在心底,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嘴角却是勾出一个浅浅微笑,用软语细声询问:“谢公子,这是什么酒?”
“醉生梦死。”谢永暮也轻声答道,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转瞬间便已经将美酒温好,送至叶祯的面前,“九儿,尝尝。”
叶祯乖巧地点了点头,纤指微动,一手将美酒送至口边,另一手却至于了面前,由宽大的袖口将自己饮酒的姿态遮挡,示以知礼。
谢永暮见状,唇角的笑容微微一顿,随后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什么时候,九儿,对我竟是客套至此。
心思黯然,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继续微笑着看着叶祯,丝毫不曾在意她只浅浅地饮了半杯,白白浪费了自己半个时辰的忙碌。
他们离开云水村已经七日。
这段时日里谢永暮也已经习惯了叶祯对他的态度,这样温和中却带着疏远的态度,在种下了情根的男子眼中,是最为残酷的刑法。
奈何木已成舟,谢永暮有心想要改变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又无从下手。只能是着手于这样细致的地方,以期待潜移默化地打动心上人,令她重新将心绪放在自己身上,而非这般疏远。
“谢公子。”
“嗯。”
“这酒,真醇。”
“那就多饮一些罢,不醉人的。”醉了也不碍事,他在心底默默补上这一句,“况且,这样寒冷的时节,温酒暖身。”
“多谢公子牵挂。”
“何须至此,你我是夫妻,本是一体。”
“……”好听的女声在这一刻没有了下文,在半晌之后,却又听到她温软的话语响起:“公子说,奴家是你的内人...那么,公子可以带我…回娘家看看吗……”
声音越往后越小,最后已经细弱蚊音。
无意识的回答在这一刻突然顿住,谢永暮抬起头来,却正巧见到她低头,耳后染红的娇羞,以及双颊的两抹红润,在浅色衣衫的映衬下美若烟霞。
他的心绪转动了半拍,一抹悲痛浮现在他的脸上。伸手将她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这才压着嗓子,低声说了一句,“九儿,岳父岳母......已经去了。至于别的亲友,在半年前那件事的牵连…也搬去了别处,寻不到踪迹。”
“……”她听到这样的话后,却是没有再言语了,只是头垂得更低了些。让人看不清表情,也无法知晓她现在的想法。但谢永暮却发现,她面前那盏白净的酒杯,竟然是无缘无故飞溅了几滴美酒出来。
懊悔、无奈、悲伤……
种种情绪一并而上,看到她眼角蜿蜒的泪痕,更是一阵心痛。身体未经大脑便已经起身,走到了叶祯身边,将她拥到怀里,尚存的几分理智令他止住了吮去她脸上泪水的冲动,而是轻柔地,将之搵去,小心翼翼,似是对待一件举世难寻的珍宝。
“九儿,我在。”
温厚的男声自耳边响起,叶祯轻咬下唇。想要推开他的怀抱,却发现自己的手竟是没有了半分气力。父皇…
母后…
皇弟…
叶祯的眼前突然晃过他们的影子。
容貌模糊的母后,威严却疼爱自己的父皇、从小跟在自己身后的皇弟.....在心底自嘲了一番,最终还是瘫在了他怀抱里。
终究是无法拒绝他的温暖。
终究是无法拒绝仇人的温暖……
这样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心思恐急,却又舍不得源自他的安全感…
任由昏厥的感觉麻痹自己的躯壳,在他的臂弯安然睡去。
……
不知过了多久。
“咚咚咚—”
舱门响起低沉的敲门声响,叶祯身子一颤,便从昏睡中醒来。目光流连间,便发现窗户的缝隙中,已经透出些许昏暗,而面前的木桌,不知何时,已经燃了一盏暖黄色的灯花。
……
这样的时候,她却是没有在意自己的处境,而是想着,既然谢永暮抱着自己,那么…点灯的人,自然是船家...
岂非…自己被他抱着的样子,落入了船家的眼中。
下意识地想要起身,挣扎之间却发现自己还在某人的怀中。
在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声,随后惊呼声响起。
“谢公子…这……”
却是不肯再继续在他怀里待下去。
谢永暮也不强求,暖香玉已经在他怀中良久,自然是不敢再继续下去。只好尴尬地笑笑,起身回去了对面,这才说话,令船舱外地船家进来。
“公子,少夫人。还有一刻钟便到江宁城了,不知两位可有下榻的客栈。”
“悠来客栈罢。”
谢永暮思索了一番,这才将谢家的产业想起,报了个名字出来。
回应他的却是船夫疑惑的鼻音,“悠来客栈已经被查封了。”顿了顿,看着桌上早已经凉透的酒,“而且制出您桌上’醉生梦死’的那家半闲阁也被查封了,谢家所有的产业都被查封了…连宅子都被抄了。要不,您二位去河洛客栈,这家比起悠来也是不遑多让的…又或者去……”
后面又再絮絮叨叨说了不少,但是谢永暮却没有在意,而是将心思放到了“谢家被抄家”这件事情上面。连叶祯也没有顾及船夫口中“少夫人”这个称呼了,而是与谢永暮一般,都将心思放到了谢家被抄家这件事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