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柔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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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其四 空禅

    佛曰: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空山的大钟被缓缓敲响,悠扬的钟声一声又一声的传遍整个少林寺,这座百年刹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听到钟声,少室山等候多时下的信徒和香客们纷纷踏过山门,向大雄宝殿涌去,殿内金身前总是香火不断,不论是对一心向佛的信徒,还是慕名而来的游客,到了少林寺都一定会在大雄宝殿这尊佛祖金身前虔诚的上香,向佛祖倾诉心中的不解和疑惑,只要心诚,虔诚的信徒们就会在烟雾缭绕间得到启示和点拨。

    撞钟人是个年岁已高的老僧,论及辈分在整个少林寺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高的,老僧的同辈师兄曾经是少林寺的方丈,金光佛身大成,在方丈师兄应邀赴华山与纯阳宫新任掌门论道后,当时还气血纯熟正值巅峰的他就不顾劝阻,接替了刚去世的老僧,独自一人在这少林后山每日清晨敲钟。

    方丈师兄回寺不久便圆寂了,不知多少人想请他担任新方丈,他只闭口不言,每日敲钟念佛,无问其他,有人私底下说,他是对方丈师兄有怨气,也有人说他不服气所以不屑于接手师兄的担子。

    如今种种议论都随着那一代少林人西去,慢慢消失在时光里,如今少林寺“觉”字辈里,他已经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僧人。

    敲过钟,老僧拿起扫帚,费力的清扫着钟台旁飘落的残枝败叶,老僧一下下扫得很慢,但却无比认真。佛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自己在少林寺的后山扫了整整六十年,自己的心境,当真被他扫净了吗?

    “觉远师伯早。”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体力有些不支的老僧人,一个年面色俊朗的少林弟子将他扶到钟台边坐下,拿过老僧手里的扫帚,替他完成着剩下的部分。

    “是空禅啊,”觉远歇息了一会儿,顺了顺气,看着少林寺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大弟子,和蔼的笑着说道:“这少林寺里,就属你每天起的最早了。”

    “睡的足够了,早些起来锻炼一下,炼体不可耽搁,我总觉得每天的时间不够用。”达摩院出身的空禅一边扫着地,一边和论起辈分比自己的师傅—少林寺方丈还要叫一声师兄的老僧聊着家常,每天晨起,他都会绕着少林寺跑上五十圈,完成后就会跑到后山,帮这位师伯做些清理工作。

    “呵呵,年轻人肯定努力一些比较好,但切记不要让身体超过负荷啊。”觉远摸着一片花白的胡须,看着动作很快已经将整片钟台扫完,正沿着台阶逐级向下的空禅说道,对于这个年轻的弟子,觉远十分喜欢,一方面空禅天生佛心,在佛法上的造诣已经和藏经阁的老辈们不相上下,另一方面空禅的武道修炼不论是修炼速度还是境界,都和少林寺百年来最优秀的记录极为接近,被看作是少林寺未来的希望。

    还有一个原因,只有觉远自己知道,年纪轻轻不到二十岁的空禅,无论哪方面,都像极了当年的自己,那个破了少林寺记录,只用了二十年就将《金刚琉璃体》大成的绝世天才。

    当年因为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商议结果,自己最敬爱的师兄成为了牺牲者,因为这件事,他和少林寺几乎决裂,那些来让他接任师兄留下的位置的“见”字辈老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还是毅然决然的隐居后山,由天才变成了撞钟人。

    这还是师兄和他的约定:我走之后,你要代我守护少林。

    收回思绪的觉远悠悠的站起身,靠在栏杆上,俯瞰着下方逐渐忙碌起来的少林寺里缓缓升起的炊烟,庸碌诸僧,吃斋念佛,这么多年来,又有几个真正成了佛?还不是被烧成灰入了土,少数几个烧出了舍利子,便被供奉进塔里被后辈顶礼焚香,没有舍利子的,就在后山上埋进去,六十年来,后者可是前者的十倍百倍不止。

    谁能想到这位八十高龄整个少林寺辈分最高的僧人,内心深处却对少林寺有如此成见。

    “师伯,我先回去了。”空禅的声音唤回了觉远,年轻僧人对着他行了个礼,将扫帚靠住放好,转身要离开。

    “空禅小子,等一下。”和往常不同,觉远开口叫住了空禅:“老家伙心里有些话要和你说。”

    回身扶着觉远坐下,空禅双掌合十,侍立在一旁等待着。

    觉远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双眼直直的看着空禅,半晌,才缓缓开口问道:“空禅,在你心里,什么是佛?”

    这个问题空禅被问过很多次,不假思索的答道:“是心是佛,即心是佛,大是大非,自在舍得,佛是大智慧者,是圆满觉悟者,自次方来,到彼方去......”

    “哎”,觉远有些激动的抬手打断了空禅,用极轻的声音的说道:“空禅,我问的不是佛经里的佛,我问的是对你而言,佛是什么?”

    一句话觉远用了很长时间,说完他又喘了很久,时间给他带来的苍老尽显,昔日意气风发的天才如今连说话都有些困难。

    空禅见觉远粗重的喘着,用手轻拍着老僧的背,没有言语。

    除了山后传来几声清亮的鸟鸣,历史久到无迹可循的老钟前,一老一少两个僧人一个沉默着,一个费力的咳着。

    用光了力气,老僧止住咳,昏黄的双眼盯着空禅,仿佛在探究着什么。

    空禅收回手放在胸前,酝酿了一会儿,空禅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其实在我心里,师伯您就是佛。”

    这个回答让觉远没有想到,在觉远的目光中,空禅继续说道:“师傅他也是佛,玄真师叔也是佛,玄难师叔也是佛。”

    空禅的师傅乃是少林寺现任方丈玄正,玄真是金刚院首座,玄难则是少林寺伙房的执掌者。

    似乎明白了什么,觉远点点头,闭上双目,斜靠在立柱上听着空禅继续说着。

    “师兄每日接待游客引导他们上香,是佛,小师弟每天勤读经书,也是佛,”空禅低下头,自顾自的说道:“少林寺的每一个人,在我心中都是佛。”

    “不止是少林寺,那些虔诚的香客,山门外客栈里勤勤恳恳的伙计王二,都是佛。”

    觉远没有睁开眼,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听说那小伙计还藏起了你的佛珠,这等行径,也能叫佛?”

    空禅为店小二辩解道:“师伯您不知道,那佛珠是我在街边救助一位昏倒的香客,放在他们店里的桌子上,那店老板本欲拿去换钱,还是王二藏起来偷偷送还给我的。”

    “原来是迷途知返,善哉。”觉远听着空禅一个个说起,有位香客钱袋不幸丢了师兄让他下次上香时一并付齐,后来不仅来了还多上了三倍的香;有名书生,走投无路来少林寺借盘缠赶考,考上翰林后不仅还了钱还捐赠了两尊石狮给上任地的佛寺;有个大盗,偷了富户的钱给穷人被追捕,不肯连累将他藏起来的百姓,孤身就义......

    空禅如是说了一刻钟,见觉远没有言语,慢慢的停了下来。

    “你说那么多人都是佛,那你又该如何成佛?”觉远睁开双眼,看着欲言又止的空禅问道。

    这个问题空禅倒是第一次被问起,一时有些被问住了,低着头思索着答案。

    “地藏王菩萨发下大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么一来成佛倒是一件极难的事了,佛门中人参悟一生,到头来也没几个真的成佛的,最多不过是修炼出一副金身,结出一颗舍利子。”觉远突然来了力气,一口气说出许多话来:“要是如你所说,一念即可成佛,他们修一辈子又修了个什么东西?空禅小子,那些奸邪极恶之人便有这等好事,当真放下屠刀便能成就佛陀?”

    觉远昏花的老眼中突然绽放出神采,逼视着空禅再次问道:“空禅小子,你又该如何成佛?”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如果单单解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一句,空禅是信手拈来便可回答的,但觉远的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空禅平生第一次迷惑了起来。

    在师傅的教导中寻不到答案,回忆藏经阁的经书也找不到解释,空禅有些迷茫的看着面前的老僧人,天赋才华如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做,这位连扫地的力气都没有的师伯,会有答案吗?

    看着空禅眼中的迷惑,觉远叹了口气,闭上了眼,再次成为了那个老态龙钟的老僧,幽幽的说道:“空禅小子,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

    “请师伯赐教。”空禅诚恳的求问道。

    觉远在心中默默的念着:很简单,像师兄那样发下除魔宏愿,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计划奉献自己的一切,毅然决然的奔赴华山论道,威震武林的少林寺方丈最终的结局就是在一座偏僻的禅房里圆寂,连舍利子都没有留下。

    师兄,我当年没有答应师傅他老人家,没有成为少林寺计划里需要的那个人,导致百年计划毁于一旦,师傅他没有怪罪我,你也没有,你笑着替我接过了那个担子,代替我去了纯阳宫。

    师兄,你让我答应你守护少林寺,我答应了你,到今天整整六十年,前三十年我翻阅了少林寺所有佛经手札,没有找到我要的那个答案;后三十年,我一个人在后山撞钟,日复一日,同样一无所得。

    师兄,少林寺又出了一个和你一样优秀的弟子,是小师弟从外面抱回来的孩子,此子天生佛心,和你一样,而且武道天赋惊人,丝毫不逊色于我。

    在他身上,我竟然找到了我们找寻了如此之久的答案。

    觉远眯着眼,看着在请教自己的空禅,恍惚间看到了两个身影,和空禅一般年轻,一样勤奋,年纪小一点师弟始终在追寻着师兄的脚步,在师兄走后还在追逐着,一追便是六十年。

    “做自己。”觉远最终闭上了双眼,说出了最后的三个字,他曾逃避过自己的使命师门的任务,但最终他做到了自己该做的,默默的守护着他要守护的一切。他本早该为了除魔大计牺牲,师兄替他先去了,他便替师兄守护了少林六十年。

    做自己,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空禅豁然开朗,双眼再度焕发出光采。对他来说,他最想做到的便是保护生养他的少林寺,只要少林寺香火不断,师弟们健康成长,师傅师叔们安养天年,他便心满意足。

    既然我已心满意足,成佛与否又能如何?

    对于外界来讲,他是佛门中兴的希望,是少林寺对抗纯阳宫的未来,是江湖上最顶尖的天才;对于空禅自己来说,他只是少林寺的普通一份子,和无数少林人一样,保卫少林,将少林发扬光大便是他最大的愿望。

    “多谢师伯教导,弟子空禅明白了。”空禅真心实意的向老僧行以师礼,感谢觉远对于自己的点拨,觉远却仿佛睡着了一般,兀自靠在亭柱上无动于衷。

    “觉远师伯?”空禅抬起头,轻声唤道,老僧人紧闭着眼,消瘦的胸膛不再起伏,苍老的脸庞微笑着十分安详,笑容中还带有几分释然。

    久久没有师伯的回应,空禅默默的站在老钟前,双手合十低下了头:“阿弥托佛。”

    拿出随身携带的佛珠,空禅盘膝坐在老僧身前,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金刚经。

    “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念了七七四十九遍,空禅起身脱下布衫,小心翼翼的将老僧包了起来,空禅的肉身打磨的很好,精壮的肌肉在初升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将本就身高八尺的空禅衬托的更加高大。

    背起圆寂的觉远师叔,空禅一步步向山下走去,无法抑制的悲伤涌上来,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对于这位辈分最大的师伯的故事,空禅有所耳闻:觉远是那一辈少林寺天资最出色的弟子,但却在最巅峰的时候隐居少林后山,对外少林寺说是觉远违反师门戒律被禁足,而少林寺的弟子都知道,这个决定是觉远本人自己做出的,只是为了抗议师门的不公正。

    至于是何等不公足以让这样一个天才放弃一切隐居,详细内容已经不得而知,流传下来的只有一个传闻:觉远的师兄觉海,代替觉远出任少林方丈,随后败于纯阳掌门李清微之手,归寺后不久便西去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得到解脱的觉远本想将这一计划作为劝诫告知给空禅,最终还是放弃了。

    事关少林寺一个筹划多年的大计划,觉远的死意味着经历过这件事的最后一个人也消失了。在觉远心里,觉海师兄的死是他无法接受的,同样的这个导致师兄赴死的计划也一无是处,他此前从未和人提起,如今他没有告诉空禅,将这个计划一齐带走了。

    事实上,除了觉远,还有一个人也牢牢的记得那个所谓的计划,这个人便是如今的少林寺方丈玄正,觉海圆寂时他将这个计划告知了他最看好的师弟玄正。

    作为玄正的亲传弟子,空禅也知道了这一计划,而且觉远不曾想到,如果空禅和他们在同一时代,最适合去执行这一计划的就不是他或觉远,而是空禅。

    少林寺由方丈玄正亲自主持,为觉远举办了法事,空禅拍了拍身旁师弟的肩膀,双目通红的小师弟再也忍不住,扑进空禅的怀里哭了起来,其他年纪大一些的师兄弟也红了眼眶。

    三十年的修炼,六十年的敲钟,觉远见证了少林寺整整一百年,无论是作为少林寺的骄傲,还是和少林寺决裂隐居后山,两万多个日夜里,他每天敲响那口不知多少岁的大钟,一天天唤醒这座古刹和同门,所有妄图从后山潜入少林的人都被他随手轰杀不留痕迹,觉远虽然依旧怨恨,但他用他的方式守护着少林,最终葬在了这里。

    作为方丈的亲传弟子,空禅和各院首座、高僧一同参与了觉远最后的仪式,在一片惊呼声中,诞生了一颗近乎金黄色的舍利。

    法事僧怀着敬意将觉远的舍利子放置在了千佛碑林,供奉在了上一任方丈觉海的舍利旁边。

    “嗡——————”钟声回荡在古刹里,少林寺再次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师伯早。”放下撞锤,空禅对着身边无人的空地行了一礼,然后拿起一旁的扫帚开始清扫亭中的落叶。

    “师兄早。”一排晨练的武僧跑步经过,停下向亭内的大师兄问好。

    “师弟们早。”空禅还了礼,看着武僧队远去,继续做着手里的事,自从上一位撞钟僧圆寂后,他便接替师伯每天早晨到后山敲钟。

    独自一人默默守护了少林寺六十年,表面上平淡无奇,实则内力深厚便是方丈也自叹不如的觉远师伯偶尔会在这座历史悠久的亭子里指点自己,如今师伯不在了,自己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打扫完毕,空禅将有些残破的扫帚放到觉远最常放置的地方,对着古钟行了一礼,一路小跑消失在了下山的台阶上。

    丐帮的执法长老马长老因为早年的暗疾去世了,少林寺应邀去丐帮总舵做法事,方丈让空禅代为前往,用过早饭便要出发,他不得不加快脚步,不然路上会耽搁更多时间。

    这一次的路途十分遥远,不仅要为丐帮布置法事,还有其他事在等待着他,其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近些日子惊动江湖的“天诛令”,江湖两大风媒之一的临渊阁针对为乱江湖的“刀魔”独孤解下达了格杀令,“天诛令”十分特殊,临渊阁下达此令多是针对大凶大恶之人,而接令的对象都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侠士或有一定名气的门派世家。

    七日前,少林寺接到了来自临渊阁的使者,邀请少林寺参与此次“天诛令”。少林寺接下天诛令后,决定由空禅作为代表参加针对独孤解的行动,原因有二:一方面少林寺作为正道魁首,自然义不容辞,另一方面独孤解曾悍然袭击一处少林禅院,烧毁了寺院,残杀少林弟子,如不捉拿此人伏法,少林颜面何存!

    用过饭,空禅来到方丈居住的小院和师傅道别,玄正方丈坚持一遍遍叮嘱了爱徒,将空禅送到院门旁,在空禅的强烈要求下驻足目送着他远去,空禅步子迈的很大,很快就消失在了玄正的视线里。

    佛祖保佑,玄正在心中默念,他深知空禅此去凶险异常,但事关少林百年大计,他能做的只有为弟子祈福,空禅是少林寺年轻一代里最出色的弟子,是佛门的骄傲,一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望了一眼山门上的“少林”二字,空禅和闻讯赶来送自己的师兄弟们挥手告别,翻身上马马离开了少林寺。

    忙着赶路,空禅没有回头,少林的山门被他远远落在身后,他知道这一路前方将会有无数凶险,但为了少林,肩负着师傅的期待和师门的希望,再难再险他都要一一闯过去。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去便是近二十年,多年后空禅满头白发回到少室山,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那座后山上悬着古钟的小亭子,在新一代少林弟子的敬畏眼神中俯瞰着少林,虽早已物是人非,但历尽劫难,他终于还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