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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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半生已分孤眠过(1)

元恂以庶人之礼草草葬于河阳城。

一ri,元恪忽然问我:“大哥真的有谋逆之心么?”他无邪,并且认真。我一时无言,半晌才道:“不要质疑你的父皇。”

元恪又道:“父皇真的忍心么?”我缓缓道:“恪儿,这就是帝王了。你以后也当如此。”我竭力隐藏起眸子里的一丝惊悚,暗道:他都忍心,我又有何惧?元恪睁目看我,似惊似怕,终于还是低下头去。

chun天时,彭城王妃分娩,得一子,取名元劭。此时,元勰依然随驾在外。我仿佛这才想到,与元宏一别,竟有半年。都道我独邀圣眷,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终是别离多,欢会少;纵有欢会,到底还隔了一层。

他是六月庚申返回洛阳的。我先前并不觉得我有多思念他,总以为,他因朝政而看淡了儿女之情,那么,我却是因寂寞而看淡的。

然而,当他回宫,我仍然由衷的欢喜。这欢喜来得莫名而隐匿,我尚不自知,倒让元恪凝眸注视半晌后,道出了究竟:“娘今ri的颜sè不比寻常。”我怔了怔,元恪已有十二岁,与我一肩高,生得清秀端凝。我报以微笑,竟带着几分羞涩,侧过脸去。

然而,元宏一回来就下诏,发冀、定、瀛、相、济五州兵马二十万。我心中一紧,南伐已近在眼前了。

清徽堂议事完毕,众人鱼贯而退。元勰和王肃走在最后,低声交谈,又似微有争执。他们在宫门前分道,元勰急于回府,匆匆登车。王肃却早已瞥见苏兴寿的身影,又缓缓地踱了过来。当苏兴寿领着他走来时,我已在熙宁殿等候多时。这是一处僻静的佛堂。

我们之间,交情的维系似乎只在于利益。这固然是我模糊的揣测,却又是嶙峋的事实。因而不需俗套,他微微一笑,直截了当地说:“我猜,昭仪和彭城王一样,是为了南伐?”他这次猜得却不准确。但我并不否认,似是而非地问:“哦,彭城王也反对么?”

他轻轻一笑:“我与彦和固然交情非浅。但他的顾虑,显然比我要多。”我问:“平城的谋逆,年初才刚平定。难道你以为南伐的时机到了么?”他过了片刻才启齿道:“血海深仇,一ri未报,我中心难安。”我不禁冷笑:“那么,你是拿魏朝的社稷赌你的大仇了?”

王肃笑了起来,轻轻摇头:“昭仪,我们不必为此而争执。这次南伐,与你并无坏处。”顿了顿,他又说:“今ri议南伐之事,我向皇上启奏,此次大举南下,至少也要一年半载,后宫必须有一位皇后了……”我深深一震,忽然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然而,情绪却难以在瞬间回转。

王肃又道:“昭仪,你准备如何谢我?”我一时无语,倒把原先想说的事给忘了,只觉他今ri是有备而来。他亦无赘言,随即将话挑明,道:“我助你得到皇后之位,只希望你并不阻挠我得到驸马之位。”

我不觉失sè。如今看来,我今ri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同时也反应过来,他所谓的驸马,是针对彭城公主而言。自四月癸未宋王刘昶病逝于彭城之后,彭城公主已改为陈留公主。

我定了定神,道:“皇上原本打算为公主和冯夙指婚,只是宋王一死,这事情暂时耽搁了……”王肃不以为然道:“这个得看公主自己的意思了。你只需袖手旁观。”他颇有把握,我便将所有的话都咽下,颔首道:“好罢。我不干预。”

心中是明白的,他需要在家世上彻底融入北朝。融入北朝,才有更大的余地来周旋,为了他的深仇、他的野心。

但他所说的这一天却真正到了。七月甲申,元宏有生之年第二次册封皇后。

皁sè袿襡大衣,隐领,袖口缘以丝绦,腰前系围裳,以文绣、金银为饰,作斑文、蒲桃纹。青丝反复盘桓,然后加假发,堆成大手髻;簪上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支相缪;八爵九华,熊、兽、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皆以翡翠为毛羽,金题白珠榼,绕以翡翠为华;再加簪珥,簪珥长一尺,头部饰黄金龙首口衔白珠。

如此隆重地装扮起来。我心中只是恍恍惚惚,仿佛这华服珠翠之下的人,并非是我。踏着庙堂鼓乐走去,又不知几生几世的辰光,心中却无悲无喜。元宏高高在上,玉藻十二旒,遮住了他的面庞,隔断了我的视线。

想起诏书甫下时,他如释重负,微微笑道:“朕总算不负生平。”

“臣妾何德何能?”我玩笑般说起,带着几分自嘲,亦是自矜,“论姿容美艳,不如高氏;恣意豪脱,不如袁氏;娴静持重,不如罗氏;温柔婉顺,不如冯滢;出身尊贵,不如废后……”元宏闻言大笑,深深地望着我,叹息道:“朕却也不明白,为何偏偏是你呢?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罢。”

我含着笑,将头微微低下,下巴抵着罗衣上方微露的肌肤,目光却是自下而上地挑起,眼波儿缓缓一旋,笑意便静静地漾了开来。这颗心,一面装悲,一面装喜,即使在欢喜的时刻,亦不忘拿捏分寸。

元宏揽着我的肩,在耳边轻问:“如今,你该如愿了?”蓦然一惊,却又刹那jing醒。如愿?半生却已蹉跎过了。

到此刻,金章紫绶,笑容如桃李初绽,那点残红,在行将凋零之前,无力地晕染出韶华盛极的表象。这一瞬间,一种盛大的悲喜,如cháo水般激荡着我的身心。正是此刻才真正懂得,我的自信、尊严、夙愿、豪情,这些人世间美好的期许、浮生的绮念,竟都是他所赋予的。

胸中忽然大恸。无可言说的感激与爱意,又是前所未有的绝望,仿佛人生到此已是尽头,哪怕这一生或许还是那么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