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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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将愁味酿多情(2)

四月,拓跋宏尚在回军途中,平城却传来了噩耗:三月戊子,太师病逝。

我刚刚释然,一心期待着拓跋宏归来,却得到这样一个噩耗。欢喜还未散去,悲伤亦凝滞着,未及袭来。我撑着几案站起来,呆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尽管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但洛阳的新局势却使我忘却了这种不祥的预感。

泪水直到很久之后才大滴大滴地坠落。我的悲伤并非汹涌而出,它们慢慢地、深深地,渗入到我今后的岁月里。而眼前,泪水还未流尽,却被猝然动荡的局面所打断了。

几ri后,留守平城的东阳王拓跋丕和尚书令陆叡上奏,恳请皇帝回平城奔丧。

消息是皇太子无意中说起的。他这一阵子来得殷勤,恭恭敬敬地向一恸成病的冯清问安。冯清听说此事,面上的yin翳稍稍开解了些。她身畔的冯妍却忽然问道:“那么,皇上是如何答复的?”

冯妍是乐安公主的女儿,冯诞病逝后,她随母亲住在宫里。平ri亦时常在冯清宫里走动。她才十岁,娇气与稚气相叠,因而敢于直接和皇太子对话。她这一问,冯清不禁抬头望了拓跋恂一眼。

拓跋恂却有些为难了。毕竟只是十三岁的孩子,还不善于隐藏心中的不安。冯清知道这事情大概是碰了钉子,忍泪道:“莫非皇上不肯去平城?太子为我劝劝皇上罢!”拓跋恂诚惶诚恐道:“母后……”

这一声“母后”,忽然惊动了我。不错,她是他的母后,他自然听她的。然而,冷眼旁观,我心中觉得此事似乎不妥。皇上临葬,无疑是极大的恩遇,但……我说不上缘由,只在悲痛之余,觉得不妥。

拓跋恂终于犹豫着说道:“父皇已经开口了,说‘开辟以来,安有天子远赴舅丧者乎!’……”声音渐弱,他被冯清无助而绝望的神情震慑住了。我亦惴惴不安,为拓跋宏这出人意料的、斩钉截铁的拒绝。

冯妍忽然将头一撇,直率地说:“我不信皇上能这般无情!”

“妍儿!”冯清一惊,谴责中有悲伤,也有怜爱,“不得无礼!”冯妍退后一步,低头不语。冯清又徐徐转头,以忧郁的目光望着拓跋恂。

拓跋恂犹豫了许久,才往下说:“父皇下了诏书,迎太师之柩到洛阳下葬……”冯清震惊,颤声问:“那博陵长公主呢?”公主去世多年,早已入土为安了。拓跋恂低头道:“博陵长公主也……也迁来洛阳,重新安葬……”

冯清终于哀呼一声,涕泪交流。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冯清生着缠绵的病,心心念念伤于父兄之亡,痛于父母之柩南葬;而我的心,早已在这煎熬中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伤痛是迟钝的,另有一种惊惶不安的感觉,却隐约盘踞心头。

到了五月,拓跋宏自泗水入河,经水路回洛阳。皇太子出迎于平桃城。离洛阳这般近了,他竟不是直接回城,而是召赵郡王拓跋干来见,亲数其罪,杖之一百,免官还第。原来,拓跋宏虽不在京,却有耳目,御史中尉李彪将拓跋干在洛阳所为的贪yin不法之状,悉数写入奏章,送往前线。

责罚了拓跋干,他才回洛阳,当ri先告于太庙。

此时,冯清的病已大有起sè。两个月过去了,悲伤似乎淡化不少。宫女扶她出来,却见那墨绿的锦袍,在身上微微打晃,衬得她粉sè如土。我冷眼打量着,她面容清瘦,目不斜视地居中而坐。

我终于启齿,半是提醒,半是试探:“皇后莫非忘了,皇上早已下诏,禁穿胡服。今ri皇上回宫……”冯清的反诘伴随着尖锐的目光:“凭什么改换汉装?”

我冷笑道:“这话不如去问皇上。”她直视着我,愤懑之气更兼满心苦痛,原本与我无关的事,却直问到我脸上来:“迁都、换装,连父母之灵也不得安宁,这江山要换作汉人那一套,才遂了你的意么?”

我心中气恼,亦与她针锋相对道:“不革新,何不寻回老祖宗那一套,退出塞外,居于石室,茹毛饮血,圈地为王!”

“放肆,你胆敢对先祖不敬!”冯清大怒,霍然起身,咬牙道,“即便要革新,也轮不到汉人指手画脚!”

“请皇后好好想一想罢。”我忽然笑了起来,盯着她的眼睛,冷冷地问,“天下是汉人多呢,还是鲜卑人多?是汉人坐天下久呢,还是鲜卑人久?”

冯清闻言一震,逼视着我,眼睛却渐渐红了。半晌,她颤声道:“好、好!你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你母亲的本事,如今你全学来了!”我心中的积怨,再度被撩起,不及思虑就颤声道:“博陵长公主刻薄、守旧、妄自尊大,如今你也全学来了!”

冯清面sè煞白,随手往案上一扫。咣当,碎瓷片顿时四溅。守在殿外的宫女接二连三地奔入,见此,却怕了,逡巡不敢进门。

冯清亦有些吃惊。望着一地的碎片,兀自怔忡。我此刻反而从容起来,淡淡地说:“听说,皇上经过鲁城,亲自祭拜孔子,并赐官于孔子后人四人、颜回后人两人,命兖州太守修孔子墓,重建碑铭。”

另起话头,看似毫不相干。冯清不解,但戒备之心尚未放下,因而并不开口,只是冷冷地注视着我。我沉住气,以沉默与她对峙。她终于问道:“那又如何?”

我缓缓地笑了,刻意笑得妩媚而恣肆:“敢问孔子是鲜卑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