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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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浮生憔悴清欢无(6)

数ri后,尽管心中犹豫,但还是去了冯夙的书房。他倒不在,王肃却在握卷静读。我在门外注视他半晌,他忽然举目望来——我随即以指轻扣门扉,仿佛刚刚经过。

我看他,他看我,似乎都有几分试探之意。我们闲坐倾谈。见几案上有一盏茶,碗盖半合。我心思一动,便唤人奉上酪浆。北人的习俗是渴饮酪浆。我虽不喜,但也能习惯。王肃却摆手道:“在下饮茗汁,即可。”

如我所料,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在短期内改变的。我又吩咐道:“这茶凉了,为王先生续上。”侍女提壶走近,我顺手将茶碗揭开,向外推送。注水的片刻之间,茶叶一览无遗。只见它淡黄不绿,叶茎淡白而厚,梗极少,入汤sè柔白如玉露……莫非是产自江南的阳羡茶?因我母亲是江南人,府里年年派人采买江南物产,我自小也是熟悉的。此刻,又将茶盏推回,忽然想到他曾经弹过南朝的《缓歌行》,心中疑惑丛生。

我笑道:“先生一直是汉家打扮,难道是不愿入乡随俗么?”他望着我,说道:“皇上礼重士人,又推重汉服,在平城着汉装的也不在少数。”我一怔,又笑道:“我足不出户,自然不知道这些。”

“那么,恕在下冒昧,姑娘既是素服,又为何身在这锦绣丛中呢?”这话像是无心问来,但我却不能不慎重回答:“我是福薄之人,自幼多病多灾,不得不带发修行,以期庇护。”

他感慨道:“外人看来,冯家儿女皆是轰轰烈烈,不想也有如姑娘一般清清静静的。”略一沉吟,又问:“然则,那位入宫的小姐,可是您的姐姐?”我一怔,心突突跳着,一时不能肯定他所指为何。他又道:“便是那位来年即将封后的小姐。”我心中先是放心,旋即痛心,但依旧平静地回答:“是我三妹。”他微微一怔,轻声道:“三妹?”

我心中猛一激灵,怕自己言多有失,顾左右而言它:“冯夙呢?”王肃淡然笑道:“四公子今ri未上书房。”

此时,恰好冯夙出猎归来。玄sè短衣,青丝覆袖,箭囊还未放下,只剩疏疏几支。他的白面为汗水渍得红润起来,大声笑道:“先生莫怪,我是出城打猎去了。”他行事还是这般恣肆。皆因父亲病重,无法时时管束他。如今是我母亲理家,对他又是百般放纵。虽有几位兄长,也是各顾各的,何况又是异母。

我到底忍不住,近乎谴责地说道:“你难道不该先请示一下先生么?”王肃仿佛全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冯夙便向他做揖道:“学生这就向先生告罪。眼下草木摇落,这是今年最后一次狩猎了。”

王肃含笑看他,说道:“不知四公子是否知道,当今圣上少而善shè,有膂力,十岁时便能用手指弹碎羊膊骨,至于shè杀禽兽,更是百发百中。但今上年过十五,便宣布不再狩猎,不复杀生。”我暗自心惊。这话是在规劝冯夙,但口口声声“今上”,却又像是对我而言。

冯夙面有愧sè,唯唯道:“先生说得是,学生记住了。”一面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我强自镇定,怕露了破绽,便淡然启齿:“今上自律至此,堪为人君之表。你也是皇室姻亲,怎不铭于中心,时以为戒?”冯夙胸无城府,便顺着话头枝蔓出去:“是,皇上英明,如今我大魏国运昌隆。上个月,高丽、吐谷浑、柔然遣使来朝。眼下,南朝永明皇帝也遣使朝贡……”永明,是南朝皇帝萧赜的年号,北人以“永明皇帝”代指。

我微笑倾听,余光却瞥到王肃在那一瞬间的怔忡。冯夙问道:“王先生,您以为南北局势哪方更强呢?”他正是年轻气盛,好谈战事的年纪。

“如今南北通好,何必空谈盛衰。”王肃的闲雅音容,正为他端凝的神sè所取代。我心中忽然一动,笑道:“通好只是近十年间的事,战事终究是不可以避免的。”王肃一笑:“但这盛衰,也不是我等可以判别的。冯姑娘又是怎么看的呢?”

这似乎成了我们之间的较量。我笑道:“南齐的江山,是篡位而来的,是所谓‘逆取’。”王肃哂笑道:“魏、晋、宋皆是‘逆取’,又有何妨?成败的关键在于,逆取后能否顺守。”这话,便有几分锋芒。

我问道:“那么,先生知道,南齐如今是‘顺守’么?”王肃一怔,复又轻笑:“在下如何得知?”

我接口道:“听说永明皇帝好猜疑,杀戮太重。而皇太子萧长懋体弱多病,才智平庸。”王肃一晌默然,然后说道:“功高震主,自古皆然。永明皇帝当太子时,自以为年长,与父亲同创大业,因而遇事专断。至于储君,也未必非大皇子莫数。我倒是听说,二皇子竟陵王轻财重义,广结宾客,江南才俊之士咸集门下。”他的唇边泛出隐约的笑意。

我不动声sè,微笑道:“那么,先生的意思是,南朝胜于我朝了?”王肃一怔,沉默片刻,然后反问:“你以为呢?”我神情自若,正sè道:“自然是奉我当今天子了。因为,我是魏人。”最后四字,一字一顿。

王肃微微变sè,笑道:“小姐豪情不逊须眉,佩服。”他轻易转移了机锋。我亦松一口气,适时打住。随后,换了个话题:“先生在这里,实在屈就了,有没有考虑过接受朝廷的征辟呢?”这也是另一种试探。

王肃淡淡一笑:“小姐,在下正在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