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仗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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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士子回乡

    学子圣地太学院出了稀罕事儿。

    学院里最负盛名的榜首张白圭忽然宣布脱离太学院文院,转投太学院门下以习武修道为主的武院,搅动了京师风云,引起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京师上下无不传扬这位张贡士投笔从戎的豪情壮志,甚至连茶馆说书人的手里都立刻换上了张贡士的台本,张白圭的名头一时无二。

    然而就在众人对张白圭高歌猛赞之时,太学院武院祭酒传出话来,张贡士自幼习文,更是在文院接受圣人文气灌顶,以至于武脉闭塞凝结,不宜在武院习武修道。

    于是乎,风头又起。

    只不过这一次投笔从戎的壮志少年摇身一变成为了街头巷尾的最大的笑料,走在京师最繁华的街上甚至都能听到有妇人板着脸以张白圭的事迹为反例来训诫自家顽劣的童生。

    文院的贡士笑了,武院的武举也笑了,街头巷尾的小贩们也笑了,整个京师都笑了。

    笑声传遍京师,飞过城墙荒野,传遍了大江南北,传回了家乡父老的耳中,传到了城门外张白圭租赁的马车上,马车一直走出京师几十里,那驾车的车夫咄咄不休的与车内的客人说了一路京师最近的新鲜事儿,内容还是准翰林投笔从戎却被拒之门外的故事。

    与马车一同奔出京师的还有一句戏谑的童谣:文贡士投笔砸砚,武举人捉鸡拔毛。

    当张白圭再次踏足家乡土地的时候,童谣也随之传进了他的耳朵里,眼前一黑,张白圭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歪歪扭扭的倒在了地上,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给抬回了家中。

    耻辱啊,张白圭惨笑,脑中回映着雄心勃勃前往武院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京师的标榜,是众人高捧的对象,哪成想那武院的大老粗祭酒太不是个东西,非但没给他这个即将被点的翰林半分薄面,甚至还变本加厉的当着武院众学子的面让他去后园捉鸡,美其名曰进入武院的考验,张白圭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对自己身手的考验,立刻冲将上阵,几经折腾下来不仅没有把鸡抓住,束发却是被啄了个糟乱,引得整个武院爆笑一堂。

    至此,便有了那句捉鸡拔毛的童谣传出。

    转头看去,正迎上面色黝黑的父亲的面庞,张白圭立刻回身,张大嘴巴不敢出声。

    “下来!”如同闷雷炸响,张白圭立刻起身下床,羸弱的身子依旧虚弱。

    “跪下!”

    张白圭脸色煞白,六神无主的跪倒在地,冷汗从额头沁出,他知道,父亲要对他执行第二次家法了,上一次还是十年前他偷了隔壁刘婶家的一颗鸡蛋。

    遥远的记忆在眼前恍惚,伴随着啪的一声,张白圭背后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白衫上沁出了一层血渍。

    父亲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很快又扬起藤条,母亲在一侧不忍的流泪,转头小声哭泣。

    “为什么要弃笔从戎!”鞭子落下,父亲的呵斥随之而来。

    张白圭身子被抽的一哆嗦,眼神却是坚定,咬牙道:“国家动乱,朝纲污浊,大丈夫生而在世,必当……”

    啪!

    “为什么习武!”父亲又问了一遍,张白圭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细汗。

    张白圭双手紧紧地攥着地下的草席,任由汗水横流,坚持道:“国家兴亡在即,文人难挡来敌,非……”

    啪!

    “说!”

    “百无一用是书生……”

    啪!

    藤条染成了血色,张白圭气息微弱,以手撑地,一字一句的回答,张父手持藤蔓浑身颤抖,眼神中透着怒火和心疼,两个人一问一答,一鞭一问,等张白圭实在坚持不住昏倒在地上以后已经是浑身浴血,成了一个血人,张母早已泪如雨下,一边斥责丈夫铁石心肠,一边搂着自己的儿子撕心裂肺的痛哭。

    张父哆哆嗦嗦的扔掉藤条,慢慢的走出门,坐在土台阶上失魂落魄的拿起烟枪,打了几次火石都没能打着,索性扔掉火石,叼着烟枪怔怔的出神。

    鸡啼三遍,张母已经抱着张白圭睡熟,张父这才站起身,忍着腿脚的酥麻在破旧的衣柜里左翻右翻,终于掏出一颗不知放了多久的鸡蛋,混着青菜和仅存不多的白米煮了一锅白粥,脸上才浮现出一抹轻松之色,扛着锄头出了门。

    从这天开始,大翰林张白圭回乡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五胜庄,五胜庄十里八乡的上百户人家在见到张家人的时候都不禁多看一眼,眼中透着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有几家以前与张家交好的朋友也与张家断了往来,寻常每日都来找张母唠家常的村妇也不见了影子,虽然人们见到张家人依旧是满面春风的打着招呼,但这之间的关系都变远了。

    话说回来,谁又想与这样被人嘲笑的家庭有过多的来往?

    父亲直了一辈子的背一天天的弯了下去,张白圭看在眼里,心中愧疚难当,却是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张父对于张白圭为何要放弃前程的事情不再过问,话语也少了许多,只是扔给张白圭一把锄头,两人走向了田间地头。

    “做什么事都要有始有终,既然不想当翰林,那就与我一起跟福员外做活吧。”

    傍晚回家十分,张父几天来第一次与张白圭说话,话语中多了一份商量,听得张白圭浑身一震,看到了父亲浑浊眼神中的一丝祈求。

    张白圭沉默,张父张了张嘴,苦笑着摇摇头。

    经过村头里正家的时候,里面正热闹非凡,张白圭这才想起原来又到了里正每年宴请秀才的时候,放眼望去里面正风光的坐着三个红光满面的新晋秀才,里正正热火朝天的指挥着众人上菜。

    里正也看到了张白圭,对张白圭挥了挥手,正欲说话,旁边的三个秀才却是忽的站起身来。

    其中一个秀才快步走到张白圭的面前,惊道:“这位莫不是投笔从戎的张大翰林?”

    另一人忙附和道:“久仰大名,张翰林徒手捉鸡的事迹可是传遍了天下,着实为我们读书人长了脸。”

    “怎么,看张兄荷锄归的模样,难不成是归隐田园,学习五柳仙人?”

    三人抚掌大笑,眼神逐渐冰冷,张白圭看了一眼旁侧面无表情催促他的父亲,叹了口气,忍着胸中的怒火,消失在云霞边缘,三个秀才一同啐了一口才重回热闹之中。

    双手浸泡在热水中,张白圭体会到了钻心的疼痛,从未下地的他经历了一天的劳作手上已经是遍布血泡,更不要说浑身的腰酸背痛了,张母看的心痛,默默地找来艾草泡进水中,给自家儿子解乏去痛。

    张父却是见怪不怪的看了一眼,哼道:“怎么样,还觉得翰林不好当吗?还觉得自己能当大侠吗?”

    张母白了张父一眼,嗔怪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说罢又转身看向张白圭,柔声道:“不就是个翰林吗?不当就不当了,没什么大不了,赶明儿有时间娘去找找你那个在县里当主簿的姨夫去说说,好歹给你捞个营生。”

    “不许去!”还没等张母说完,张父就已经勃然大怒。

    张白圭忙出来打圆场,道:“娘,你不必去姨夫那里受冷嘲热讽,我已经下定决心,此生绝不当文官。”

    张母叹了一声,还想说什么,门却是被敲响,里正拎着一竹篓吃食笑呵呵的走进来,还没看到东西就闻到香味了。

    “哎,你们坐,都坐。”里正笑呵呵的让起身的张父张母坐下,顺手把竹篓放在桌上,接过张父递过来的烟枪吸了一口,这才道:“张家小子,今天本来想叫你进去坐坐,看那几个小秀才跟你不对付也就了了这份心思,这不我让你婶儿特意留下的一只鸡和一只肘子,快趁热吃。”

    “这怎么好意思,里正,这……”一向稳重的张父拘谨起来。

    里正笑着摆手道:“又不是给你吃,等你家小子吃完你爱吃不吃,不吃啊,就给我扔了,这点儿粮食还吃不穷我刘老三!”

    说完刘老三便不再正眼去瞧张父,转而看向狼吞虎咽的张白圭道:“你也别生那几个小子的气,这几个人,傲着呢,话说回来,年轻人嘛,意气风发,难免有几分的少年得志,别往心里去,再怎么说,咱以前也是京师的头号人物。”

    张父和张母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尤其是里正说自家儿子是京师的头号人物,更是仿佛被掀了被窝的新娘子,羞得不知所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白圭见怪不怪,再难听的话他也不是没听过,当即摆手道:“自然如此,年少轻狂才是本色。”

    刘老三一怔,旋即眯起眼睛笑了起来,语气越发的和善,看向张白圭的目光似乎在看自己后辈一般,“怎么样,还是肉好吃吧?”

    这没头没脑的问话使得张父和张母一时间云山雾罩,不知道里正究竟想干什么,忽而又听自家不成器的儿子回道:“自然,野菜和野味不过一字之差,但只有吃到肚子里才知道哪个是人间美味。”

    刘老三哈哈大笑,连说几声妙妙妙,方才起身对张父张母拱了拱手推门告辞,连竹篓都没带走。

    看着父母将刘老三送出去好远,张白圭才放下手中的鸡腿,冷冷的笑了两声,擦了擦手,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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