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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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天末彤云黯四垂

    舒州城里共有三位云纹捕头,九名挂印的正式捕快,以及五十灰衣,数百青章,缁衣无数,而郑开明以前是当之无愧的总捕头,虽然缉律司中并没有这个职位,但大家都习惯了将他视作领袖,至于名义上的舒州城兼南方四十八州缉律司总指挥使,却因为有些站得太高而只剩下一个名头,威望虽在,却并不得人心。

    也正因此,当杜无临那一纸文书传下来以后,舒州缉律司中一片哗然,甚至有位青章捕快借着酒意,直骂杜无临“铲除异己,无耻之尤”。没有人相信郑开明会造反、谋逆、滥杀无辜,但缉律司总归不是郑家的画室,在这儿规矩最大,当“司命安国”的印章盖到写有“革除郑开明官身并予通缉”的文书上时,这件事的真假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郑开明的威望对他而言也不全是好事,鉴于他曾经的光辉事迹,舒州城自三日前薛开无功而返后,戒严便格外紧张,整个舒州缉律司分部倾巢而出,布下了一张笼罩舒州城的蛛网,也幸好舒州城城高池深,历来是兵家必争,倒给缉律司省了不少事。

    在蛛网的中心,那座威严显赫至极的太守府中,一切井然有序,仆役下人各司其职,但无论是洗衣或是清扫庭院,抑或是后厨的伙计、修剪花草的花匠、伴读的书童,所有人都微微低着头,小声呼吸,且离那座太守府中心的书房越近,就越发恭敬,好似那里是什么龙潭虎穴,稍稍惊扰就会蹦出来一只恶鬼。

    单就这份井然,可见吴敬仲治下有方,多日前秦宣时携圣旨前来舒州城时,就不止一次夸过吴敬仲治家的本事,倒也不全是客套话。只不过,行伍出身的薛开却觉得有些天然的压抑——他觉得太守府里的氛围并非是秩序,而是压抑。

    他刻意仰着头,鼻翼微动,一脸嫌弃,“真是屎壳郎跌进夜壶里——臭气熏天。”

    参将薛延抿着嘴,压着笑意低声道:“将军,你怎么连自己都骂。”

    “滚滚滚,”薛开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向身后的幽静长廊,“我跟你说,隔着这么远我都闻得到吴敬仲身上的骚味,还有杜无临那身衣服,他娘的都发臭了也不知道洗洗,成天装什么前辈高人,我呸,一帮老不死……呦,有人来了。”

    薛开摸了摸下巴上的络腮胡,瞥见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低着头的侍女,大大方方朝这边来。

    每次见着这位吴夫人,薛开都要感慨一声,吴敬仲一辈子算计来算计去,没算计到自己后院出了这么一位“贤妻”。

    “啧,麻烦麻烦。”薛开低声嘟囔几句,上前两步,面不改色,沉声拱手道:“折冲府别将薛开,见过吴夫人。”

    那妇人点点头,抬起下巴上下打量他几眼,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就继续迈着步子往前走去,丝毫不好奇为何太守府里会出现折冲府的将军,须知军政有别,折冲府和一方太守这般亲密,可犯了大忌讳。

    薛开朝身侧微微跨了半步,拦在她路上,依旧微微躬身,不失尊敬道:“太守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书房,夫人,请回吧。”

    那妇人不耐烦地冷哼一声,神情倨傲,“我是他结发妻子,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替他熬了鸡汤,要给他送去,有何不可?”说罢,见薛开不答,转过身去从侍女手里一把拿过篮子,没好气道:“让这两个下人回去,我自己去,总可以了吧?”

    薛开却只是心中冷笑一声,腹诽一句名不虚传后,语气无奈道:“夫人莫要为难,这是太守大人的命令,末将不敢不遵呐。”说罢,身子又稍低了几分。

    那妇人想也不想,抬手就要将那装有温热鸡汤的提篮摔倒薛开脸上,幸好身后两个侍女手疾眼快,连忙按住,连声劝慰道:“夫人莫急,夫人莫急。”可翻来覆去却也只有这两句话。其中一个侍女看一眼一动不动、只是拦在路上的薛开,急声喝道:“还不快些让开,让夫人过去!”

    薛开却仍旧不动,重复着方才那句话:“太守大人有令,不敢不从。”

    那妇人一跺脚,狠狠瞪了一眼薛开,尖着嗓子喊叫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看门的狗罢了,也敢拦我?你知不知道,我是他吴敬仲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吴府是他和我的宅院,我哪里去不得!你说,他是不是又在和哪个狐媚子鬼混!”说罢一使劲,从侍女手里挣脱之际,手里的东西没抓紧,洒在地上,顿时香味扑鼻。

    “你这贼人,”吴夫人气急败坏,“我熬的汤你都敢打翻,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说罢,伸出一只手去,颤颤地指着薛开,两张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活像只溺水的鱼。

    薛开却依旧不动声色,只微微低着头,欣赏着一地狼藉。

    吴夫人终于哎呦一声,扯着嗓子哭出声来,坐倒在地上,也不顾自己的名贵衣裳沾染汤肴残积,只朝着书房的方向哭喊道:“吴敬仲你个没良心的,我可是你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能任由一个家奴欺负,我……我不活了。”

    说罢,她抬手拔下头上那枝显然是有违礼制的金凤钗子,直直往心口戳去,动作极其熟练,可惜薛开余光瞥了一眼,就知道,单凭吴夫人的力道和速度,只怕连张纸都戳不透。而那两个侍女显然也是千锤百炼过的,就在吴夫人的钗子离得心口三寸时,齐齐面带悲戚,一个按手,一个作势搀扶,倒不敢跟着主子一起吆喝,生怕被杖杀了。

    薛开心想,若是我折冲府的府兵有这她们这般亲密无间,只怕要天下无敌了。

    只不过这般做派在他看来着实无趣,好在很快便有人来了:是一个锦衣玉带的年轻人,神色着急,小跑着朝这边过来,眉宇间和吴敬仲有七分相似,却和地上的吴夫人没半点相近之处。

    他小跑着跑近此处,看着地上的妇人,神色登时变得无奈尴尬,脚步放缓之际,高声喊道:“大娘,你这是作甚,快些起来吧。”待到走近了,又朝薛开一拱手,无奈笑了笑,恭敬道:“叫薛将军难做了,请将军见谅。”

    薛开心里腹诽一句小狐狸,面容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回道:“吴夫人和吴大人伉俪情深,只是军令如山,还请吴公子见谅。”

    未待这位吴府二公子讲话,地上的吴夫人倒是气哼哼叫骂道:“好啊!你们两个蛇鼠一窝,欺负我这个妇道人家,”说罢爬起身来,想也不多想,直直朝那年轻人脸上扇了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出一个清晰的红印来,气却仍未消,怒喝道:“我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混账娼妓生的种!你和你那没皮没脸的娘一样,都是下流坯子!没人要的贱货!”

    那年轻人低着头,也不恼,也不骂,只低声道:“大娘莫要动了肝火,身体要紧,身体要紧。”

    薛开眯了眯眼,心中升起几分警惕。

    传言里吴敬仲后宅不安,这位吴府庶出的公子饱受正室敌对,看来不假,可这位庶出的二公子能受辱而不怒,要么是痴傻,要么是城府颇深,看来吴家的内斗,只会早,不会晚。

    也好也好,一把火烧了才好。

    这些念头在薛开心中一闪而过,他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却又很快隐去。

    一道脚步声从长廊传来,步伐沉稳。

    “这是在做什么?”

    薛开慢慢退后几步,让出这一片舞台来,给吴家处理家事。

    一身朴素常服的吴敬仲背着手从长廊拐角处出现,恼怒和不满在他眉间一闪而过,随后便化作阴沉如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封舟,”他停步在长廊里,并不走近,只唤了一声那年轻人,厉声道:“快些将你大娘扶回去,叫人打扫了这里,你兄长不在,你要做个主人的样子出来。”

    吴封舟连忙躬身答应。

    吴敬仲又看向自己这位妻子,眼神复杂,“你若是还有个正房的样子,就站好了,别丢我的人。”

    那妇人听得正房两个字,眼神一亮,脊背都挺得直直的,仿佛光彩万分、骄傲万分,可听到最后一句,脸上却又浮现出一丝嘲讽来,“你娶那个娼妇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劝你的。”

    薛开很有继续听下去的心思,可却有些吃不消了,毕竟这吴敬仲的家长里短,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得,他微微后撤几步,低声对吴敬仲道:“请容末将先行告退。”

    吴敬仲却摇摇头,“杜指挥使在书房等你。”

    薛开心一沉,暗地里把吴敬仲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通透,神色却平静,微微躬身应和一句,便朝薛延使个眼色,两人快步离了这儿,只让吴敬仲去断自己的家务事。

    场间顿时有些格外安静。吴封舟想要搀扶着吴夫人离去,吴夫人却毫不客气地一甩袖子,名贵蜀锦险些又到了吴封舟的脸上,只不过在吴敬仲一声冷哼后,却只是堪堪拂过罢了。

    吴封舟并不多言,只朝父亲行了一礼,却始终微微低着头不让他瞧见自己脸上的红印,也不说出来,只徐徐道:“父亲与大娘还有要事,孩儿先行告退。”说罢,又是一礼,随即缓缓离去。

    自始至终,这位庶出的二公子都显露出了极好的修养,对比之下,把“明媒正娶”挂在嘴边的吴夫人,却活像个泼皮无赖,吴敬仲不由得摇摇头,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吴夫人却像只斗鸡一般抬着头,死死盯着吴敬仲。

    吴敬仲像看货物一样看着她,看着她身上的锦缎、金钗、香囊、手环、耳坠,每一样都价值不菲,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那支金钗上——真是荒谬之极,他心想,怎么年纪越大越不知道收敛?

    吴夫人却以为丈夫是在看自己的容貌,一时间心头又十分激动:她以为他在看她精心画好的妆、细心挑选的钗子、脸颊上的胭脂。但其实她老去的年华,又哪里是几两脂粉能掩饰住的。

    “你回去吧。”

    “我熬了汤。”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吴敬仲看一眼地上的狼藉汤肴,眼角流露出一丝不耐烦,“这还怎么喝,回去吧。”说罢看一眼身后那两个侍女,随手指了一个:“你,收拾收拾。”又指向另一个:“你,扶夫人回去。”

    被留下收拾的那侍女脸色登时变得煞白,颤抖着身子俯身答应,而搀扶着吴夫人离去的那个侍女,眼角却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吴夫人却不在乎自己侍女的心思,她用几近怨毒的眼神盯着吴敬仲,一直到她离开。

    被留下的那个侍女呆呆地站在原地,甚至未曾向吴夫人行礼。

    吴敬仲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长廊中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

    长廊前重归安静。

    侍女的小脸变得毫无血色,她俯下身子,慢慢拾起提篮和摔成碎片的瓷碗,任由瓷片割破白皙的手,却不敢去抱怨,止不住地张望四周。

    她忽的感觉耳畔的头发被风轻轻吹了一下。

    下一秒,她光滑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线,但她对此毫无所知,她只感觉头上的发髻有些重。

    她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但心头却莫名恐惧。

    血线越发地深了。

    眼前的瓷片有些重。

    “吴大人对我看重,我自然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个粗狂而响亮的声音忽的响起,嗓门大的不像话,那侍女炸了眨眼,忽的清醒过来,揉了揉耳朵,好奇地看过去,发现是原先守在此处的那个魁梧将军。

    这声音打破了安静,一时间这儿仿佛又有了生气。

    薛开迈着大步走出长廊,身后的薛延脚步却轻得多,两人来也匆匆,归也匆匆。薛开快步走到那侍女身前,笑着问道:“吴夫人走了?”

    这句问询,凑近了听好似横空一道惊雷,那侍女身子一震,下意识点点头,却惊觉锁骨间满是鲜血,一时间害怕地说不出话来,只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睛看着薛开,又看着胸前的血迹。

    薛开笑了笑,“不打紧,歇两天吧。”说罢,朝来处瞥一眼,再看一眼坐在地上,神色呆滞的小姑娘,揉了揉她头上那两个发髻,大步离开了这处。

    而那姑娘顾不得如何收拾,草草将碎瓷片丢进提篮里,小跑着跟在薛开和薛延身后,大气不敢喘,活像只短尾巴缀在他俩身后,半晌才低声道了一句谢。

    薛开压根没理会,倒是薛延颇有礼貌地点点头。这名侍女一直送两人出了府,才弯腰道个万福,怯生生地用一口吴侬细语朝两人告别之后,匆匆回了府中。

    两人出了太守府的侧门,一路往城外折冲府大营而去。薛延忽的回头,看着那个侍女离去,直至她身影消失不见,才微笑着轻声道:“太守府里果然不一般。”

    “是不一般,”薛开的目光越发冰冷,也回过头去,像看一座坟墓般看了一眼太守府,“私通江湖,豢养杀手。吴大人果然不一般。”

    不过他的冰冷目光很快化作一丝讥讽:“外有郑开明、顾红林这种心腹大患,家里还不安生,我看吴敬仲的日子很不好过。”

    薛延斟酌片刻,轻声问道:“要不要给长安城通个气?”

    薛开满脸嘲讽,倒不是对自家参将,而是对太守府那座书房,“通个屁,兵部现在乱糟糟的,把信递过去,只怕先到了杜无临手里。”他挠了挠下巴上的络腮胡,语气带上了几分认真:“这次的事儿不简单,顾红林区区一个江湖游侠能闹得杜无临亲自下场,我看不止是烧了一座牢房那么简单。何况这次还有一个对缉律司知根知底的郑开明,以我所见,十有八九有什么把柄被抓到了。以前他们那些个龌龊事,都有陈扩帮着擦屁股递纸,可到头来他还是一个死字。所以说,要当狗,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薛延挑了挑眉,笑着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这活干的没什么意思,”薛开连连摇头,语气狠厉,“老子又不是折冲都尉,只是个小小的别将,出了事我也扛不住,这么大的事我也做不了。杜无临这老王八蛋想拿我当刀子使,想得美。”

    他想了想,逐渐想的有些清楚了:“吴敬仲和杜无临这次犯了大忌讳,而郑开明和顾红林现在还没怎么显露,两边说不准谁的胜算大,咱俩还是骑墙为上。”

    “只凭他们俩?”薛延显然不相信,“他们两个孤家寡人,怎么可能敌得过缉律司。”

    “怎么不可能,若是不可能,杜无临就不会以果毅都尉的位置当筹码,要我去做事了。”

    薛延一惊。折冲府名义上虽是折冲都尉统领,但兵权却尽在果毅都尉手中,而舒州城碍于吴敬仲的手腕,两个位子都是空的,被砍了脑袋的陈扩之所以一心一意为虎作伥,也是存了这两个念想。如今轻飘飘当做筹码,他倒是不免升起一丝好奇来:

    “将军,究竟是什么事?”

    他是参将,虽是薛开心腹,但杜无临不许他进书房,他也只能在外边候着,对于薛开和杜无临的对话,他听不到也不能听,不过问一问倒也无妨。

    薛开却没有回答的心思,他皱起眉头,抬头看了一眼明朗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