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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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修罗场 夜尽天明

    鹅毛大雪尚未落地,就被鲜血蒸腾的热气融化,地面之上,很快便形成一股股的血水溪流。

    戚明月神色冷峻,手中军刀早已更换过不知多少次,有的是从对方手中夺下的,有的是从袍泽手中接下,有的甚至是从战死军士尸体中拔出,无一例外,以削铁如泥著称于世的军刀在劈砍血肉之躯的过程中,刀刃翻卷破碎。

    两军交锋之后,北齐铁骑凭借压倒性的的数量优势,将整座战场切割成大小不等的十余个战圈。

    虽说这十余支北齐铁骑都是以类似的手段打熬出来,但终归有所不同,相互之间的策应配合,当然还是自家人更加得心应手,分割出十余个小型战圈,有利于各个军镇将自身优势最大化。

    铁门关守军,在军事素养上,与装备精良上,都远不及大赵第一铁蹄浮屠铁甲军,所以在战圈形成之初,戚明月所率领的两千铁门关守军便损失过半。

    看着平日里一起喝酒吹牛讲荤话的袍泽一个个死在眼前、身边、脚下,有些是沙场老将,有些是怕死的兵油子,有些还是孩子,戚明月平日里心境再怎么古井不波,此时都已杀红了眼,猛然间看到远处那位亦是入阵厮杀的老人,正是他率先坦然说出“请诸君赴死”的豪言壮语。

    暖泉军镇,吕圭!

    无论是大赵,还是北齐军伍,从来都是将军先死,死绝了,再死士卒。

    今日砍杀了上百北蛮子的头颅,快哉,稳赚不赔。打到现在,守城将士死了多少?数不清了。

    但怎么说也该轮到自己了,只是有些可惜,没能来得及给姐姐姐夫上一炷香,罢了罢了,到了下边,再给他们赔不是就是。

    戚明月狠夹马腹,胯下血流如注的军中熟马发出最后的嘶吼,迅猛前冲,大赵铁门关守城将领,六品武将戚明月狰狞大笑道:“吕圭老匹夫,给老子拿命来!”

    ——

    大赵北齐双方不仅仅数量上存在着难以逾越的巨大差距,更体现在隐藏暗处武夫的数量与数量,即便是号称能以一敌十的浮屠铁甲军,数百人的战阵,往往在数位宗师境武夫的联手冲撞下,便再次被切割溃散开来。

    董集的战术方针很简单,浮屠铁甲军再怎么骁勇善战,哪怕能够比拟斛律大将军那支不足十万人的亲军,没有了相互之间的策应配合,终究是一盘散沙。

    八千铁浮屠军将领苏契与北齐黑衣少年的气机对撞使得寻常军士一旦进入方圆十丈,立即就会被碾碎成肉泥。

    但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长矛投射,扰乱苏契的气机运转。

    苏契咧嘴一笑,一身拳意流淌凝如实质,对那凶悍无匹的黑衣少年残忍笑道:“出门前你家长辈没告诉你,同境武夫厮杀,北齐可一直被我大

    赵虐得欲仙欲死。”

    黑衣少年一拳递出,刚猛拳罡被苏契侧身躲过,远处便有数名伺机而动的北齐铁骑死于非命,讥讽冷笑道:“井底之蛙,今日本少爷便让你这癞蛤蟆看看,本少爷是如何九品杀九品,天骄杀废物。”

    黑衣少年蓦然欺身而来,身体腾空,右脚狠踹向苏契脑门,偏过头颅,势大力沉的一脚带起的劲风在耳畔呼啸而过,然后闪电出手,抓住黑衣少年右腿,一记狠辣手刀就要劈砍在关节脆弱处。

    身体腾空的黑衣少年左腿顺势就要横踹在苏契左边头颅。

    苏契没有犹豫,劈砍一掌迅猛回撤,以手肘弹开那凌厉一腿,然后手臂伸直,如出一辙抓住左腿,肆意大笑道:“走你。”

    双臂用力向下一扯,膝撞向黑衣少年双腿之间。

    黑衣少年猛然腰肢一挺,双掌交叠拍在那一击膝撞上,借助反弹势头,身形拔高,十指并拢变作一拳,便是对着苏契头颅一砸而下。

    苏契身躯被砸入黄沙之中,传出阵阵炸雷声响,松软黄沙被凿出一口深井,黑衣少年得势不饶人,开始对地出拳。

    炸雷声响不绝于耳,然后又猛然响起宛若战鼓般沉重的轰鸣声,苏契在朝天出拳。

    拳罡碰撞产生的气机乱流让方圆百丈地面开始土崩瓦解,层层塌陷,形成一个漏斗状的巨大深坑。

    黑衣少年身形飘摇,跃起,凌空蹈虚于大坑之上,不断向下出拳,一身拳意流淌凝如实质,癫狂大笑道:“放心,我会一口气将你打进黄泉路。”

    七窍流血的苏契出拳不停,猛然身形消失,下一瞬,出现在凌空漂浮的黑衣少年身后,一手按住黑衣少年脑袋,左腿弯曲,压在黑衣少年腰肢上,狠辣笑道:“打蛇打七寸。”

    千斤坠,砰然一声。

    两人如流星坠落,砸向大坑底部,又是让人心悸的剧烈轰鸣声。

    黑衣少年震散满身黄沙,拭去嘴角血迹,冷笑道:“难怪斛律大将军曾言大赵武夫,皆是獐头鼠目之辈,是被仙家豢养的走狗,失去武夫之纯粹,又谈何武道登顶?”

    苏契抖了抖手臂,不置可否,咧嘴笑道:“要怪只能怪北齐穷酸寒碜,捞不到像样的仙家法宝。本将军就不一样,有的是仙家宗门送上的法宝灵器。”

    大赵龙虎山天师府世代精修符箓,他苏契又是皇帝陛下眼前的大红人,故而身上拥有不少天师府符箓。

    对于苏契来说,他是沙场武将,其次才是武夫,以武入道的执着并不比北齐武夫少多少,但无疑更加懂得变通,沙场之上,能赢便是真的赢,北齐武夫嗤之以鼻的仙家法宝灵器,他并不抵触。

    黑衣少年猛然怒道:“失去纯粹的武夫,就没有继续在武道上继续攀登的资

    格。”

    苏契咧嘴一笑,“是谁教你的?难不成是斛律光?那你有没有问过他,活了这么多年,大限将至,武道都不曾有半分凝滞退后,是不是走了什么小长生的下乘路数?”

    黑衣少年不再言语,俯身大踏步迅猛前冲,两人在坑底继续以拳对拳,打得沉闷却凶险至极。

    在某一刻,苏契气机运转骤然凝滞,身体偏转,原本直刺心脏的一剑偏移些许,刺入左肩。

    苏契神色微变,双指交错,那柄一掠便要疾退的长剑砰然断裂,而后一手抓住那名如鬼魅般来去无踪死士的脑袋,气机震荡如潮,那名死士的脑袋便如西瓜般碎爆开来。

    黑衣少年怒不可遏,竟没有趁火打劫,而是收起一身拳意流淌,怒道:“谁允许你们出手的。”

    身边飘荡出一位身形覆恶兽面甲的修长身影,不等他说些什么,便被怒火中烧的黑衣少年一拳打碎身躯,然后头也不回说道:“他是本少爷的。哪个再敢出手,本少爷便让他先一步下黄泉。”

    苏契背后仍有剑尖透体而出,狠狠皱起眉头,北齐粘杆处的死士谍子,果真行事不择手段,剑上所淬之妖毒,竟让他一位大宗师境武夫都无能为力。

    黑衣少年大踏步向前走去,一身气机罡气却敛入身躯,随手抛出一枚猩红丹丸,面无表情道:“我会亲手斩下你头颅。”

    苏契毫不犹豫吞下丹丸,不言不语,短暂闭目之后,抱拳沉声道:“大赵,苏契。”

    黑衣少年没有动作,缓缓开口说道:“北齐,拓跋尚。”

    ——

    白袍雪甲的董集远望惨烈的血肉战场,浮屠铁甲军不愧是不亚于斛律大将军亲军的百战铁骑,六万对八千,层层切割下,依旧打得不分上下。

    此时已近黄昏,风雪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雪花在呼啸寒风中凌乱飘舞。

    副将吕圭战死,与铁门关守军一位不知名年轻将领以名换命,除此之外,亦有数座军镇铁骑死战至耗尽最后一兵一卒。

    夜幕降临之时,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六万北齐铁骑的坦然赴死,凝聚天时地利人和。

    后方蓦然有黑烟缭绕,宛若大漠中的沙暴一线潮,滚滚而来。

    与此同时,铁门关城墙之上,有数不胜数的流光溢彩刺破沉沉夜幕,冰冷铁壁城墙有无数色彩各异的宝光一掠而下。

    李莫申神色平静,想了想,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不是老喊饿?眼前便是以常饕餮盛宴,吃不吃。”

    白衣小童伸出一根手指,缓缓说道:“十年。”

    李莫申毫不犹豫点头道:“可以。”

    ——

    大赵王朝,南朝都城!

    安静匍匐在夜幕中的大赵第二巨城中,有五道金色光辉缓缓升空,破开厚重

    云海,一闪而逝。

    那五道金光看似渺小,实则浩瀚如烈日,将整座南朝都城照耀得亮如白昼。

    今夜南朝都城的宵禁尤为严苛,城中百姓不但不能随意出门,就连窗户都个个紧闭,纵横交错的道路上甲士来回穿梭巡逻。

    那五道一闪而逝的金光,其实是数艘墨家机关师倾力打造的运兵渡船,每一艘,都可负载上万兵马。

    破开云海之后,渡船平稳南下。

    一名温婉女子安静站在船头之上,高空之上气流紊乱,但都被渡船的禁制屏障隔绝在外,感受不到丝毫的风吹草动。

    她轻轻捻起一缕发丝,缠绕在手指上,就这么宛若遗世独立的青莲安静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此番大赵举兵南下,便是要将滇国国祚覆灭。

    滇国皇帝与北齐斛律光的私下交易,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早早就被大赵朝廷知晓,如今已经有数千明月楼死士谍子潜伏在滇国皇城中,兵临城下之时,便是城门大开,大赵铁蹄,如入无人之境之时。

    苏映缓缓回过头去,脸色苍白的高大少年安静站在身后,欲言又止,苏映性格温婉,跟师出同门的顾意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子,如今大战在即,那双秋水长眸依旧古井不波,轻声笑道:“心猿,不用担心,不会死很多人。”

    高大少年缓缓摇头道:“苏映师姐,不是这个,我想……成为大赵随军修士。”

    苏映缓缓摇头,语气清雅却透着难以言喻的不容拒绝,“不行,你和意马,不能出半点意外。”

    顾心猿沉声说道:“师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苏映手指绕动,缓缓松开那缕青丝,走到高大少年身前,微微仰头,不知不觉,原来心猿已经比自己都高了,依旧语气平淡道:‘这跟你是不是小孩子,没有关系。我在说什么,你知道的,两国战争,并无善恶之分,只是立场不同,但杀人便是杀人,如今的你,还承受不了那份业障。“

    高大少年神色黯然,却也没有再多坚持什么,估算着时间,跑去船舱那边,将还在睡大觉的顾意马拽了起来。

    当渡船穿过两国过境之时,顾心猿与顾意马师兄妹乘坐符舟,从巍峨渡船中飞出,向山顶那座茅屋游荡而去。

    顾心芝坐茅屋门前,缓缓望向天空之上那几艘巨大运兵渡船,叹息一声,上次前往皇城,他就已经隐晦提醒过滇国国君,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滇国国君依旧执迷不悟,那便是自找死路了。

    一心求死,谁都救不了。

    顾心芝突然笑了起来,因为一艘符舟从其中一艘渡船之上飘荡出来,说明最可爱的小意马来了。

    符舟尚未停稳,便传来少女天真可爱嗓音。

    ”师父师父。“

    然后

    少女一个飞扑,便扑到老人怀中。

    顾心芝满脸欣慰,然后看向缓缓走下符舟的高大少年,平静说道:”心猿,破开五境瓶颈之后,便去大赵北境历练吧。“

    高大少年满脸不可置信,然后瞬间神色黯然起来,他破开五境瓶颈,至少也需要三年光阴的打磨,倒不是说他资质不够好,只要他想,最多两旬光阴,便能成为开悟境修士。

    是因为他修道资质足够好,所以不会,也不敢随意破镜。

    顾心芝看出高大少年心中所想,说道:”不要小瞧北齐,这场战争,十年之内,能够尘埃落定,就是意料之外了。“

    北齐的狼子野心人尽皆知,滇国自以为密不透风,实则早就被大赵朝廷提防忌惮多年,周游数十国境内,从不缺少明月楼修士的身影。

    太祖皇帝的多疑性情,被后世皇帝完整地继承下来。

    高大少年缓缓点头,抬头仰望远去的运兵渡船,上边拥有共计五万的大赵铁骑。

    ——

    滇国皇城。

    萧?坐在门前台阶上,手中浊酒一壶,自饮自酌,仰望璀璨明月,月下对饮成三人。

    有妙龄侍女手持名贵狐裘走上前来,这位滇国朝廷新贵轻轻挥手,那名侍女便站在原地,却没有离开。

    今夜过后,一切就要结束了,同时也是新的开始。

    滇国这座大赵最大的藩属国,也要不复存在。

    萧?突然轻声笑了起来,短短半年光景,就能从兵部清水衙门官员步步登高,成为兵部侍郎,他可不相信那个没有自知之明的滇国皇帝真有如此慧眼,明珠蒙尘都能被他扒拉出来。

    不过是拙劣障眼法罢了,为的是让大赵皇帝、朝廷安心,其实是最明显不过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诸多军机政要,似乎是密不透风,倘若他只是孤身一人,当然不可能接触到,但很可惜,不是,他身后还有整座明月楼。

    所以他都知晓。

    所以此番南朝举兵南下,便是因为他的一封密信。

    滇国多水泽湖泊,冬日的冷似乎跟大赵那边有所不同,不伤体,但冻骨。

    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是个埋骨的好去处,可惜了,他要离开了,日后即便死了,也很难埋到这边吧。

    萧?缓缓起身,向那名寸步不离的侍女招手,那名侍女小跑过来,为自家老爷披上名贵狐裘。

    这位一朝得势便不可一世的年轻人似乎跟平常大有不同,好像更加沉稳了,轻声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侍女腼腆一笑,小声道:“能伺候老爷,是奴婢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萧?伸手轻轻抚摸那吹弹可破的柔嫩脸颊,喃喃道:“滇国的水土就是好,女子肌肤个个水嫩,在我的家乡,有个冰肌玉骨的说法,

    大概说的就是滇国女子吧。”

    萧?突然自顾自笑了起来,自己还是不太习惯说这种肉麻话,看得侍女神色疑惑,今日他到底是怎么了?

    只见年轻人的笑容,缓缓从温和变成戏谑,甚至眼神中都带有一丝讥讽,“我说的辛苦,可不是这个,伺候老爷起居不说,还要时时传密函回皇宫,才最辛苦。萧府姓萧,可下人个个吃里爬外,就不太秒喽。”

    不等这位滇国谍子有所动作,便被萧?轻而易举捏碎喉咙,身体颓然倒下。

    身披狐裘的年轻人独自离开府邸,走到空旷异常的大街上,很快地面上就只剩下一挂雪白狐裘安静躺在那里,似乎方才的年轻人,只是一只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天明之前,就会消失无踪。

    在新任兵部侍郎失踪后,甚至潜伏在府中的滇国谍子起疑之前,皇城外,蓦然挂起五轮大日,整座皇城大阵都为之震动摇晃,在某一刻砰然碎裂,之后出现在世间的,便是整整齐齐五万大赵铁骑。

    夜尽天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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