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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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蛋花汤 皇帝将军

    北齐皇宫。

    一位素衣妇人光脚坐在四下无人的莲池旁。

    池中残荷一朵,败叶层层。

    摘下步遥发簪、脱下凤袍只留一袭素衣的妇人恬淡一笑,望向身旁池中仅剩的小小生气,眼神便有些怜惜。在这座即使夏日炎炎仍冷清如深秋的偌大冷宫中,十年来她第一次流露出暖暖的笑意。

    听闻今日早朝,有言官抬棺死谏明志,结果就真被装入那副棺椁中,不等抬出皇宫,就活生生吓死在棺材中,陪葬的还有一位陛下怀中的玉体美人。

    这是第几个所谓的死谏鲠骨?仔细想想,大概还能一一说出姓名。

    这又是第几个可怜玉体美人了?数不清了!

    这十余年来,被性情残暴喜怒无常的皇帝陛下亲手杖杀的宫女嫔妃,怎么也该有近千了吧。

    在这座人人身不由己的深宫高墙内,清白二字对女子来说就是个笑话,而她则是笑话中的笑话,因为她贵为母仪天下十载春秋的北齐皇后,却是最无可争议的清白身子。

    他不碰她,也不杀她,却让她在皇后宝座上稳坐钓鱼台十年。

    如今两国开战,因为她,大赵铁骑没有一鼓作气踏碎南朝陪都;因为她,北齐得以在玉屏关以北不慌不忙平地拔起一座又一座阻滞大赵铁蹄前进的边陲重镇;因为她,数不胜数的死士谍子飞蛾扑火坦然赴死;又因为她,当年那位少年郎离京去学剑。

    她不是那种贞烈女子,否则早在十年前,就应该死在这座让她受尽屈辱的牢笼中。可当她幡然醒悟一心求死时,却是如何都死不了。

    真是讽刺啊!

    她多希望那位十年未谋面的哥哥能心狠一些。

    她神情恍惚,缓缓起身离去。

    残荷凋零!

    ——

    负剑镇岳以陆地神仙境界身份孤身赴北齐的剑客韩小桐并未去往那座北方雄城,而是自东向西绕出一个大圆。

    这日清晨,韩小桐来到一座位于大漠绿洲名为太平城的小城外,远远看到城池轮廓后,韩小桐便轻声笑了起来,因为水华剑府那边,也有一座太平城,他便想起自己在水华剑府收的小弟了。不同的是那座小城很太平,这座小城,不怎么太平,至少今天不会很太平。

    韩小桐没有进城,而是走进一家城外街边早餐铺子里,早餐摊子生意不怎么样,摆放了七八张桌子,食客稀少,两桌人都凑不齐。

    韩小桐挑选了一张位置偏僻的桌子坐下,将那柄镇岳剑放在桌面上,招呼那边老神在在摊主要了一碗紫菜蛋花汤一张油饼。

    摊主是位脸色黝黑的佝偻老人,摊子生意寡淡,也请不起帮工,里里外外都自个忙活,好大一会儿才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蛋花汤以及一张刚出锅的油饼。

    摊主见着

    年轻人放在桌上的镇岳剑,犹豫片刻,小声问道:“公子是名剑客?”

    韩小桐咬着油饼,点头含糊道:“是啊!不是说你们北齐遍地都是剑客吗,很奇怪?”

    佝偻老人哎呦一声,鬼鬼祟祟四处张望了几眼,然后压低嗓音小声问道:“公子是大赵人氏?”

    韩小桐双手捧碗呲溜了一大口蛋花汤,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

    老人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好言相劝道:“听别人说南边已经打起来了,要是让那些江湖好汉知晓公子是大赵人氏,还不得群起而攻之?公子赶紧走吧,还有,千万别再跟人说你是从大赵那边来的。”

    韩小桐咕咚一声咽下蛋花汤,摇头道:“不行,我来太平城是找人打架的,打完就走。”

    佝偻老人下意识问道:“找谁?”

    韩小桐咬了一口油饼,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城门,“陈太平啊!”

    佝偻老人瞪圆双眼,“啥?”

    韩小桐无奈道:“天下第五的陈太平啊。”

    佝偻老人都想卷袖管亲自上阵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了,真当佩把剑就是名动天下的剑客了?竭力压低嗓音怒道:“公子你晓得天下第五手段有多通天不?老头子劝你别找死,赶紧从哪来回哪去,不然我可喊人了。”

    韩小桐朝老人扬了扬手中剩下的油饼,塞入口中,吮-了吮指头,含糊不清道:“手艺不错。”

    佝偻老人叹息一声。

    只见那名剑客将碗中蛋花汤牛饮进去,用袖口抹了把嘴,缓缓起身,对佝偻老人说道:“等打完再给钱行不?放心,我不用剑!”

    佝偻老人眯起双眼,讥笑道:“剑客不用剑,如何让老夫尽兴?”

    韩小桐叹了口气,说道:“这柄剑暂时不能出鞘!”

    老人哦了一声,“难道是想养他个几年剑意,再递出惊天一剑?年轻人,老夫虽说武榜排名不过第五,好歹也是自在境武夫,不用这么瞧不起人吧。而且一战过后,老夫再想在这里摆摊卖早点,似乎就不太可能了,你怎么也该拿点诚意出来对吧?不然我这心眼不太大的老头子生起气来,后果会很严重。”

    韩小桐笑问道:“怎么个严重法?”

    老人仍是佝偻着身子,眯眼望向不远处太平城的雄壮轮廓,神色淡然道:“老头子年轻时候,开心了杀人,不开心了也杀人,吃饱了没事干还要杀人,杀人上瘾得不行。老了没那个心气再整日杀人,就想好好当个老厨子,好好守着这份家业。不过狗改不了吃屎,碰上看不太顺眼的,也不介意捡起瘾头再杀人!”

    韩小桐洒然笑道:“如果我真倒霉死在前辈手中,这顿饭钱就不付了。如果没死成,那更好,捡回一条命也就不在乎这顿饭钱了。”

    老人双手负后,点头笑道:“不管你死不死,饭钱都给你免了。”

    平地起龙卷。

    周围行人商贾鸟兽散去,四散逃去。

    方圆百丈以内死物都升上天空,在空中形成一片压顶黑云。

    吃饱喝足的剑客双指并拢,剑气纵横三千里。

    黝黑佝偻老人不苟言笑,伸出一掌。

    太平城外不太平。

    一战过后,太平城前沟壑纵横三百道,道道撕裂两百丈。

    剑客负剑远去逍遥远去。

    佝偻老人神色平静望向满眼疮痍沟壑,轻声道:“北齐大赵两座王朝两座江湖,北齐武夫南下自降一品,大赵武夫北上官升一阶,前者以量取胜,后者以质硬撑。但陆地神仙三境谁又比谁差得了多少?皆是武道资质最拔尖的那一撮人。除了一个不讲道理到令人发指的周道载,武夫九品、陆地三境,北齐江湖能毫无意外将大赵那座浅滩江湖捅破天,碾压十个来回都不在话下。周道载消失百年,都不曾有北齐有望以武入道的蛟龙人物跨过那道门槛,这次再度现身,恐怕又是百年惨淡光阴岁月,有望终归只是有望,不是真屹立于山巅饱览高处风光的武道魁首。大赵江湖都盼着武圣周道载早死一日,北齐又何尝不时刻盼着这位压顶山岳更早一日尘归尘土归土?倒是有个不怕的,可惜剑走偏锋,注定活不长久,更是将小长生的旁门路径彻底堵死。”

    佝偻老人似乎又向下弯腰些许,回头望去,那座支了十余年的早餐摊子也是尘归尘土归土,养了多少年意都不曾触摸到那道门槛,说到底还是狗改不了吃屎,看来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涅槃涅槃?难道真如那后来者居上的惊艳女子所说,要死过一次才行?

    他可舍不得!

    北齐武榜第五的陈太平拔地而起,飞入太平城。

    太平城外少了位佝偻着身子摆摊卖早餐的黝黑老头儿,那座无主十年的太平宫就多了位共主自在境武夫。

    太平城前一战,举世哗然,这座多少年来都笼罩在武榜第五魔头阴影下的太平城震动不已,原本以为那尊杀人不眨眼吃人不蘸盐枭雄人物已经云游远去或者干脆老死在哪个犄角旮旯,没成想居然大隐隐于市,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为在城外摆摊十余年之久的佝偻老人,太平城八万余人来来往往,或多或少都会在城外驻足停留,与那位手艺地道的佝偻老人勾肩搭背,更有当地青皮无赖寻衅滋事,没少吃霸王餐,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有些身不由己的无奈委屈都默默承受,故而无人将那位好似饱经生活风霜的老人与那位曾有过一日杀千人壮举的魔道枭雄联系在一起。

    当日便有江湖剑客前往城外大战后的遗址,在那里端详每一条剑气沟壑

    ,结果便被那位重出江湖的武榜第五一一拍碎脑袋。

    ——

    世人都有一个先入为主的认知误区,认为沙场武将都是那不怒自威的彪形大汉,剑客人人青衫仗剑风流倜傥,魔头个个青面獠牙见人就杀,山上仙师就肯定是仙风道骨衣袂飘飘还骑着白发白眉白衣还骑着白鹤的老头儿。

    以无视纲常伦理穷奢极欲享誉半洲的北齐皇帝不用如何深思就知晓是兔头麞脑的埋汰货色,即使是穿上那身代表九五之尊的明黄色龙袍,依旧是沐猴而冠的败絮其外。流传到民间的龙颜挂像,也不过是彰显黄权浩荡的愚民手笔,就更当不得真了。

    北齐武榜排名不以武德作为衡量标准,仅以造孽多寡杀力大小为准绳,除了榜眼上那位异军突起的年轻女子是杀了当时武榜第二魔头取而代之之外,其余九人,皆是靠着一阵阵的血雨腥风人间惨剧一步步走到如今境界。斛律光大将军的武榜探花高置虽说有占了马踏四国背负下来的数十万亡魂的天大便宜,但没人敢质疑这位朝廷柱石的武道境界是否名不副实,尤其是将北齐江湖的脊梁骨以无匹马蹄一次又一次踩断踩碎之后,这位谋略勇猛皆是无双的大将军在世人心中的位置已经拔高到能跟那位高居武榜状元郎一甲子的老怪物比肩,更是稳压只杀过一人的武榜第二一头。

    所以在不曾与这两位几乎掌握北齐朝堂所有权柄的吓人角色有过谋面的世人,都以为在朝堂两人是蛇鼠一窝最不济也应该是狼狈为奸眉来眼去,断没有半点令人神往的贵气,凑在一起就令人脊背发凉,多看一眼都觉得不忍直视。

    殊不知北齐皇帝是面冠如玉翩翩贵公子般的水月观音,斛律光是身材高大的儒生名士风流。

    今日早朝又有位自命清高不凡的新晋礼部官员抬棺死谏,想要借此得以飞黄腾达,搏一个锦绣前程,最不济也应该是名留青史的鲠骨忠臣。

    只可惜皇帝陛下不吃这一套。

    那位自诩士林砥柱的年轻官员,一时半会儿应该是死不了,按照朝中权臣们的猜测,应该是饿死或者闷死在棺中,只可惜都没挺过侍卫将棺材抬出皇宫大内,就被活生生吓死在里面。

    棺材棺材,寓意升官发财?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身材高大贵气逼人的斛律光骑马走过长达十余里的御道,在北齐有面圣不跪佩剑上朝骑马过御道三项莫大殊荣的,仅有斛律光一人。斛律光是北齐天下首屈一指的武道高手,但并非剑客,所以那三项御赐圣恩,其中可佩剑上朝便成为一句束之高阁的空谈。

    今日斛律光大将军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满朝文武早朝之后便都很有默契地驻足停留,等那位江湖庙堂都已臻至巅峰的

    儒雅老人纵马走出四五里,这才纷纷坐上各自马车离开皇宫大内。

    斛律光戎并没有仆役陪同,孤身返回那座冷冷清清的将军府邸,朝中官员以出行排场、家中美婢几许、府邸位置规模来评判是否在官场中如鱼得水备受器重。斛律光倒是为数不多的个中例外,将军府邸宅院称得上是气派恢宏,甚至多有僭越,但在如今都没有得到一洲儒家认可的北齐无伤大雅,更不会有不长眼也最不朝廷受待见的言官去冒死弹劾。

    就连今日那位活生生吓死在棺中的年轻官员都不敢。因为皇帝陛下只杀眼前人,不会有秋后再算账一说,但他斛律光不一样,最喜欢斩草又除根。

    斛律光神色平静高坐垂堂,也没有那个附庸风雅品茶的雅兴,更没有市井百姓传言日饮三碗血的嗜好,就只是安静坐在那里,熟知斛律光秉性的人都知晓,这位看上去与老儒生一般无二的朝廷柱石神色愈淡然,心情便愈糟糕。

    故而枝繁叶茂的斛律世家都不曾有一人住在这座堪称穷奢极欲的将军府中,那位为他生下三个皆是人龙龙凤子嗣的可怜女子,更是在人老珠黄之后便被他亲手勒死。二十年夫妻恩情尚且如此,看似风光的斛律世家本宗更不用去说,个个如履薄冰,就更遑论一个慈州旁支?

    就算全部都死绝了,都不会让这位薄情到令人发指的老人有半点心境涟漪起伏。

    所以能得他青眼相加的斛律安冉死后,斛律安琪就必须心甘情愿为斛律安冉陪葬,否则他不介意再大义灭亲一回。

    玉屏关失守,虎狼骑的全军覆没彻底打乱他的精心布局,但好在有那位皇后娘娘作为筹码,势态还没有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但各方山上势力的下注也几乎都一边倒向大赵那边,这才是最惨重的损失。

    北齐武运昌隆是好事,在战场上无疑会占据极大的先天优势,但短板也很明显,北齐境内山上仙家人才凋敝,即便能够全部驱使为我所用,仍与死敌大赵有着鲜明的巨大差距。

    如今唯有拉回一部分仍摇摆不定的下注之人,许以重利,才能堪堪消弭掉这个鲜明缺陷。

    斛律光掀起衣衫,胸口处有一个如今仍未痊愈的可怖伤口。

    一个武圣周道载,真是能耐啊!

    ——

    原本天高皇帝远的走马镇所构建出来的世外自在格局,在三百铁骑的马蹄踩踏下,就这么付之一炬,轰然倒塌。

    镇子里数以千记的亡命之徒鸟兽散去,不战而屈人之兵。

    崔流川带着昏死过去的小木棍混在四散逃命的江湖好汉当中,只是刚出走马镇,原本应该昏死过去四五个时辰的小木棍不知为何就醒了过来,拼命挣扎,破口大骂。

    崔流川仍置若罔闻,打算再

    给这满脸泪水的黝黑少年来一下子,小木棍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衫,哽咽着说了一句话,便让崔流川决定返回走马镇。

    “爹娘都死了,我不想再没家!”

    三百重甲铁骑都已灌入那间寒酸客栈,走马镇已人去楼空。

    崔流川将小木棍放在镇外,千叮咛万嘱咐,如果他不停劝阻偷偷摸摸返回客栈,他便不会出手,如果他乖乖待在这里等他带着青娘掌柜的回来,他便尽可能出手救下青娘,甚至连姓黄的姘头一并带回来也说不准。

    崔流川瞥了眼雪白衣衫上两个脏手印,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他也曾有过一腔热血剑出鞘的举动,是为了那萍水相逢的一家三口,剑出鞘却未出剑,就有些遗憾了。不过没关系,今日出剑便是。

    有些事情,不能想太多,那样不是谨小慎微,是藏头还不想露尾。

    于是稳操胜券侃侃而谈的死士庚就这么干脆利落死在剑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