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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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黄钟吕 心境拔河

    武夫一日不另辟蹊径跻身十境武修,长生二字就一日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门大关,望而生畏。

    白衣持剑少年沿着清晰可见的马蹄印记来到一处远离大道的偏僻地方,率先看到四具血肉模糊的骑兵尸首,再往前行进而去,眼前一幕让他都胃里都有些翻江倒海,一个方圆三丈的大坑赫然出现在眼前,那百骑精兵竟有大半都葬身在那个像是被山上仙人以重宝砸出的大坑中,皆是由内而外爆裂开来,宛若佛门的修罗无间地狱,无一活口。

    崔流川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继续向前约摸,时时能碰到甲胄破碎的骑兵尸体,但死相无疑比那个诡异大坑中要好得太多,直到遇到躺在一处的两具‘尸首’。

    其中一位全身皮肤爆裂,满头长发宛若被大火熏烧,枯黄蜷曲,甚至有大半已经脱落,但观其衣衫服饰,大概就是那百骑精兵的带头人。至于另外一位,手持一杆被鲜血浸透的长枪,长枪枪尖仍留在那位世家子弟胸膛中,满身血污,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全身密布可怖伤口,‘死’前也应该是重伤之躯,观其眉目,在人人相貌粗犷的北齐应当算得上是玉树临风的上等皮囊。

    上百精锐重甲铁骑以及一位北齐世家公子哥尽数折在这位年轻人手中,足见这位年轻人至少也应该是位七品小宗师境界武夫。

    大赵七品横着走,北齐七品趴着走。这句广为流传的调侃言语用来形容大赵北齐武运差距之大,虽说有些夸张,却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例如那仅代表邪魔外道的武榜十人,皆是陆地神仙三境。

    这种事情很北齐,但被他遇上仍是有些意外。

    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您这僵得也有些太快了点吧,瞧瞧,冷汗都冒出来了。

    黄钟吕知晓是瞒不住了,缓缓睁开双眼,故作茫然道:“我在哪?”

    崔流川先前就已经将风起剑收入剑鞘,却随时做好剑出鞘的准备,他眯眼望向那位演技不错的年轻人。

    黄钟吕装疯卖傻一计不成便又心生一计,眼神开始涣散,不小心嘴角溢出一丝血迹,艰难道:“也不知这回光返照能维持多久,少侠能不能帮我个忙,去往慈州斛律世家,告诉那个叫斛律安琪的痴情女子,这辈子不用等了,下辈子我一定会再找到她。”

    黄钟吕心中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觉得自己真他娘的是个天才,既给斛律世家找了只泄愤的替罪羊,又将自己摘了出去,斛律世家总不能揪着一个死人不放吧!

    皆大欢喜,其乐融融!

    就是有点对不住这位白衣少年,不过没关系,既然生得这般相貌堂堂,就该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觉悟。

    没曾想那位白衣少年只是冷冷回答了“对不住,帮不了。”六个言简意赅到极点的字后,便转身离去。

    黄钟吕突然说道:“我突然感觉我还能活!”

    崔流川回过头,望向那位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凄惨年轻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转身准备离开。

    他可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个能耐去掺和北齐江湖的恩怨情仇,七品武夫,实在掀不起风浪来。

    黄钟吕心中叫苦不迭,自己还是小觑低估了斛律安冉的手腕能耐,不愧是出身豪门高阀的勋贵子弟,自己都这般天才且机缘不断了,以跌境为代价的“叩指长生”仍只是重创,而非当场斩杀,足见这位能够入得了斛律光大将军法眼的年轻人是何等了得。

    要知道他这番玉石俱焚的疯狂举动,一位寻常些的八品宗师都不见得能熬过去,当场碎成一滩烂泥都不意外。好在幸运的是当时人马密集攒簇,一下子就给灭掉一大半骑兵,更幸运的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用来屠大龙的活子也一个不剩地灭了个干净,否则哪怕再多余十骑或者一枚活子存活,最后的结果就是他死斛律安冉活。

    即便运气再好,他如今的境地仍不容乐观,有看家本领傍身不用担心会失血过多而死,但哪怕伤势恢复没有半点意外,最乐观的结果依旧是跌境。

    武夫跌境,无异于在本就不怎么坦荡的大道上再斩一刀。

    因为斛律安琪这么个小娘们,这笔买卖实在亏本亏到姥姥家了。

    黄钟吕可怜兮兮道:“少侠留步,这荒郊野岭的时有野兽出没,被血腥味吸引过来,见着我这么个俊俏的大活人,不得两眼冒绿光将我生吞活剥了?我见少侠定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人,干脆好人做到底,哪怕将我送往附近城镇的医馆客栈也行啊!”

    崔流川本不想去理会,只是忽然想到这些时日心境上的困惑以及关于这件事情的始末因果,便回过头来,耐着性子说道:“事先说好,我只负责将你送往附近的城镇,如果有追兵,我会毫不犹豫撇下你跑路,或者干脆将你双手奉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黄钟吕宛若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使

    劲点头,说道:“可以的可以的,少侠能够做到这一步,黄某已经感恩戴德了。对了,在下姓黄,名黄尚,尚书的那个尚,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崔流川思忖片刻,说道:“林之!”

    黄钟吕砸吧砸吧嘴,“灵芝?这名字好啊,灵芝贵重不说,还大补,雅俗共赏!”

    崔流川神色无奈道:“是木成林的林,之乎者也的之。”

    黄钟吕仍卖力套近乎,赧颜道:“对不住啊!读书少,不识几个字,见谅个,不过少侠这名字听着就……”

    崔流川打断道:“能不能走路?”

    趟在地面上挺尸的黄钟吕显然愣了一下,心中腹诽不已,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虽说血已经止住,但受伤太重,实在么得法子走路,就劳烦少侠背我走一段路程了,再往西走百余里地,那边有座小镇。对了,那些没死的战马不要用,不然被人寻到蛛丝马迹,之后可能会有大麻烦……”

    崔流川实在有些烦这个黄尚的话痨程度,都伤成这样了,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崔流川有些后悔答应救这位来路不明的年轻人了,百骑重甲铁骑以及一位一看就是那种家世煊赫的年轻公子哥都死在他手中,能是什么善男信女?自己这是成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不过这家伙倒是没有说谎,那份北齐详细的地里图志当然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拿出来,这在哪里都是要掉脑袋的死罪。所以在进入北齐国境以后,崔流川就习惯于将他所处位置的各方军镇集市的具体位置记在脑海中,西边百里外的荒漠边缘,确实有一座小镇。

    黄钟吕的小算盘仍打得噼里啪啦,却并不认为这位白衣少年没安好心,反正自己运气好得要命,为数不多的几次险象环生,事后也都因祸得福。

    回想起他这四平八稳其中又有些小跌宕的圆满人生,黄钟吕就觉得自己就是那种被上苍眷顾到快要成亲儿子的幸运儿。

    年少时不慎跌落悬崖寻得绝世秘籍的狗血桥段就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跌落悬崖后还是万中无一的毫发无损活蹦乱跳,之后那是缺银子就有人送银子,缺秘籍有人送秘籍,就连深夜寂寞,都有美人敲门宽衣解带。

    他那手杀力巨大的叩指长生,就是上一次因祸之后得来的天大福缘,更像是一门山上术法神通,宗旨根本是道家养气长生之道,与人捉对厮杀往往能取到意料之外的成果,但那手叩指长生是一门以‘长生久视’崩碎为代价的换命路数,若是当初故意露出破绽斛律安冉仍能耐得住性子不入局,那么死的也一定是自己。

    所以说啊,我黄钟吕的是凭实力走大运。

    黄钟吕心里就琢磨着这次跌落小宗师境界之后的焉知非福,是得到破开八品瓶颈的关键气机,还是技多不压身的武功秘籍?

    总之不出所料,答案就在这位叫灵芝的白衣少年身上了。

    崔流川思忖片刻,说道:“再往北三十余里就有一座小镇,为何黄兄舍近求远非要去西边百里外的那座走马镇?而且黄兄你也太瞧得起我这身子骨了,背你百余里路,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黄钟吕扯了扯嘴角,无奈道:“往那边去就是自投罗网,位于荒漠边缘的走马镇已经出了慈州边境,而且走马镇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方便藏匿踪迹。”

    崔流川毫不犹豫摇头道:“那更不行了!这样一来我不就成你同伙了!”

    黄钟吕很想跳起来骂娘,只是一想到自己身家性命都在这株灵芝身上,仍和颜悦色道:“林少侠可能不太清楚斛律安冉,对,就是这家伙的跋扈做派,不然以林少侠的古道热肠侠肝义胆,诛杀此獠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而且我黄尚可以保证,事后不但不会透露半点风声,还会拿出几本武道秘籍供少侠挑选当作结交林少侠这位同道中人的见面礼。”

    崔流川当然不会因为这些拙劣的奉承言语就沾沾自喜,仍是讨价还价道:“可以,不过我要先挑选秘籍!”

    黄钟吕面露难色,“那种宝贝怎么可能带在身上,不过我都记在脑子里,回头各自抄录一份,就是一股脑都送给林少侠都无妨,反正这玩意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送谁不是送?”

    崔流川似乎是摆出了不先拿到秘籍掉头就走的架势,双方在经历过不断的讨价还价之后,终于答应各自退一步,崔流川答应可以在将他送往走马镇之后再拿到手秘籍,但至少是三部,而且不能以大路货滥竽充数,否则他会更毫不犹豫去往斛律世家通风报信。

    黄钟吕笑呵呵答应下来,被毒辣日头晒得涨红的俊俏脸庞终于不用再遭罪了。

    崔流川背起身材高出他半个脑袋的黄尚,将风起剑跨在胸前,一手持枪,既是黄尚有心无力无法握枪,更是对这位来路不明却有斩杀百骑重甲铁骑以及一位怎么看都不是

    简单角色的斛律公子的蛮横实力的黄尚的小心提防。

    北齐武榜被崔流川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尤其皆是陆地神仙境界的天下十人更是如数家珍,但毕竟是江湖卧虎藏龙的北齐,武夫不可能全都追名逐利,更何况先不说那武榜十人,就是二十三十乃至百名,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狠角色。

    相对于对各国读书人的厚待,北齐江湖的排外那是出了名的,尤其是死对头大赵那边的武夫,若是有胆子在北齐境内招摇过市,就是原本是死仇的北齐武夫也会放下成见一致对外,先将那不自量力的大赵武夫一哄而上剁成肉酱再谈其他。

    这就是北齐的江湖风气。

    赶往走马镇路途中,崔流川没有理会黄尚喋喋不休的套近乎,思绪万千。

    斛律这个姓氏在成分复杂的北齐也是小姓,却是一等一的豪门望族,不出所料那位惨死的斛律公子就出身慈州斛律世家,而那位权柄煊赫的斛律光斛律大将军,更是炙手可热的彪炳权臣,掌控北齐百万铁骑军权,麾下五支虎狼之师更是让人闻风丧胆,其中就有那支被屠戮殆尽的虎狼骑。而且那位当朝权臣斛律光大将军本身亦是一位自在境武夫,位列北齐天下十人第三,单论手段之残忍血腥远超那位被称为禽兽皇帝的北齐天子,治军手段严苛,每一支铁骑中的骑卒都是百里挑一的百战老兵,更是从未出现过哪个世家子弟能够利用家世浑水摸鱼成为这五支骑兵中的一员,足见这位斛律大将军的雄才大略。

    大赵市井传言说大赵最大的敌人不是那位荒淫无度的北齐皇帝,而是那位以武将身份位极人臣的斛律大将军。

    崔流川忽然抽回思绪,伸手将那只爪子打掉,然后身体后仰,黄钟吕就被摔到地面上,扯动伤口,疼得他脸庞扭曲,咬牙切齿道:“林之,你什么意思!”

    崔流川神色平静道:“不该碰的别碰!”

    黄钟吕疼得满身冷汗,咬牙道:“林少侠,我都对你如此开诚布公了,难道摸一下佩剑都不行?”

    崔流川依旧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补充道:“对了,那三部武道秘籍中,一定要有那手止血手法!”

    崔流川早就注意到这家伙虽说身受重伤,那些可怖伤口看似触目惊心,但其实体内血液没有流失多少,方才简单的包扎过后此时竟没有丝毫血液渗出,就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黄钟吕此时竟生出一丝一闪而逝的杀意,这回是碰上个扎手的硬点子,如若还是环环相扣的祸福相依,这点子越扎手反而是好事,但怕就怕是相依的那个福还没有出现,自己就先栽在那个祸上。

    崔流川还以颜色,不退半步。

    还是黄钟吕率先败下阵来,捏着鼻子点头答应下来,但仍是有一个附加条件,至少要等他养好伤势才能离开,在这之前,他是不会吐露半个字。

    崔流川知晓这已经是黄尚的底线,就不再强求,再次背起已经能够踉跄前行的黄钟吕,这次没有像之前有捣浆糊嫌疑的闲庭信步,加快速度离开。

    入夜之后,距离那座位于慈州灵州交汇处的走马镇就只有三十余里路程。

    在荒郊野岭外燃起一堆篝火,黄钟吕坐忘无我,心中叹息不已,叩指长生付出几座关键气府窍穴炸烂的惨重代价,气机真气阻滞,宛若缜密的驿路网络中几个重镇被连根拔除,军情传递远不如之前迅猛快速,关键是靠他自己这个泥瓦匠,要想将这些驿站修葺一新,是需要大把光阴,往少里说都需要二三十年的辛苦水磨功夫,等到那个时候,他的武道前程早就被岁数这条关隘拒之门外了。

    武道一途,若是在四十岁之前没有九品登顶,这辈子就不要再奢望能够一窥陆地神仙境界的高处风光了,这是血淋淋的现实,不是他有心就一定有力。他又不是斛律安冉这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膏梁子弟,这身武道成就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当然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好处显而易见,但弊端更明显,一旦跌落尘埃,就很难再爬起来,之前运气再好,性子再乐天,这个时候心里也难免打鼓。

    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天成事,自己也要谋事不是?不然老天爷凭啥当咱是亲儿子?

    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水滴石穿修葺那几处关键气府窍穴。

    崔流川往火堆里丢了一把干柴,不去也不敢去如黄尚一般坐忘入定,在脑海里反复重演今日与黄尚遭遇之后的言行举止哪里有突兀或者不合乎常理的却能被别人找到蛛丝马迹的关键细节。

    这次的心境拔河显然自己是不落下风乃至占据上风的。

    关于他为何一反常态决定蹚这浑水,就涉及到他想要管中窥豹试图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相信师父善恶无本学说的理由,以及从中找出一条让他吃过大苦头的因果脉络。

    此行艰且深,任重而道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