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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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撑船翁 血衣公子

    日月同时高悬天穹之上,这是天下十洲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日月将天幕一分为二,泾渭分明。太阳那边的天幕,漆黑如墨,而月亮那边,却是璀璨光明。

    站在地面上,仰头望去,就会发现这方天地的天幕日月,共同交织出一幅阴阳鱼图案。

    若是再有仙人逍遥御风远游于天幕,向下俯瞰,就能看到这方天地的地面,亦是一幅与天幕阴阳鱼方向截然相反的巨大阴阳鱼图案。

    只是天幕之上的阴鱼阳眼与阳鱼阴眼分别是天上日月,而地面上则是两座占据千里方圆的巨大湖泊。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这里便是十洲天下三大洞天之一的道家阴阳洞天。

    与此同时,亦有儒家浩然洞天,佛家青莲洞天。

    这三座作为三教根本的洞天福地,亦不在天下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列,罕有人知。

    此时一位手持酒葫芦的腌臜老道士行走于这座道家阴阳洞天,抬眼望去,天幕边界灰蒙蒙一片,他低头叹息道:“小了!”

    他俯身捏起一些白色泥土,轻轻揉搓,“少了!”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没了!”

    他喝了一口酒,嗓音沧桑自顾自道:“浩然、青莲两座洞天,想来现在是更少、更无、更空荡荡的光景吧,只可惜,他们看不到!”

    他抬头望去,有一大拨仙人御空从明月那边掠向烈日,如阴兵过境,宛若飞蛾扑火。

    与此同时,浩然洞天、青莲洞天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他蓦然大笑起来,笑中带泪,原来他们直到现在,都不曾忘记。

    那么他一个玄洲的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他离开了这座天地。

    在他离开之后,这座天地两面阴阳鱼开始缓缓旋转起来,一顺一逆。

    ——

    云海扁舟之上,撑船老叟扳着手指头算账,自顾自说道:“徐长临那个没脑子的已经嗝屁,十境武修,还是一位年轻的十境武修,不但丢了性命,还丢了武运,怎么说长洲那边都应该坐不住吧。祖洲儒家执牛耳者大河书院的副山主文钟棠,啧啧,是不是以为自己是最不可能死的那个?可惜啊,在林冕看来,你是最该死的那个,要怪就怪你那一脉学问了,哼哼,狗屁的存天理灭人欲,真当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儒家圣人了?差得远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比起长洲那边鞭长莫及,变数太多,你文钟棠死的真是时候,他林冕不是要四十年的苟延残喘?道家天君在儒家那边,可不太说得上话!”

    圭臬宗宗主师仲秋,对外宣称林冕需要四十年光阴,而非林冕所说的二十年。

    然后撑船老叟就有些惋惜,惋惜到他摘下腰间酒葫芦喝了口酒,“只可惜没能成功拉剑冢下水,那女娃娃能骗一次,第二次,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且似乎除那女娃娃之外,剑冢那边的剑修,似乎都不太关心这边的动静,如此清心寡欲,怎么不全都出家当和尚呢?”

    撑船老叟将酒葫芦搁在手边,更像是自问自答道:“我图什么呢?我又不是市井百姓,看不到那么高,这世道的一切,都应该尽收眼底了。林冕的做法确实偏激流氓了点,可说到底,如今世道的脊梁,也只有靠这种没脸没皮的要挟手段,才能撑得起来,不然这脊梁,就真的断了,只要不是真蠢到无可救药的,哪怕不去雪中送炭,最不济也应该冷眼旁观的吧。”

    撑船老叟反问道:“可如今这天下,再乱又能乱到哪里去?不过是从人心之乱变成人人自危的乱世而已,这样更好,总得给这世道涨涨记性,不怕到骨子里,这世道纵使有一千一万个林冕,也还是这令人作呕的鸟样。知道为何到了我这个境界,仍不愿去红尘走一走,因为我怕把我看到那人心百态后,会活活恶心死,都不用那乱局出现,我自己都想把这天下打翻打烂,重新建立!”

    撑船老叟回过头去,笑呵呵道:“你说是吧!”

    不知何时出现在老叟身后之人,缓缓摇头,说道:“不过是你不作为的借口罢了!”

    扁舟在云海之上随波逐流,金色光辉尽情洒落,云海以及两人都染上一层金黄。

    撑船老叟故作讶异望向这位同道中人,“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你不是巴不得这世道乱起来?”

    那位身穿红袍发须皆白给人以一种妖异感觉的年轻人,却是答非所问道:“如今文钟棠已死,即便是知晓被人利用,儒家也不得不与林冕站在对立面。道家那边有圭臬宗师仲秋从中斡旋,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但师仲秋之心,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至于他与林冕到底做了什么买卖,不清楚,但至少是满足不了胃口就是,所以道家也不必担心会袖手旁观。只是佛家……”

    红袍年轻人想了想,继续说道:“可惜这种手段,有一,反正最后都由你背锅,自然会有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甘心被当枪使,名正言顺。可再有二,就是引火烧身了。否则大不了再谋划一次,将佛家也拉下水……”

    撑船老叟仍没有起身,惋惜道:“可以林冕这些年藏得太严实,所以这次谋划便有些仓促。”

    红袍年轻人对于撑船老叟只留给他一个佝偻背影的大不敬作为不以为意,他们可以算是天底下少有的同道中人,当然要惺惺相惜一些,问道:“知不知晓半甲子前有过一场波及十数国的佛门惨案?”

    撑船老叟摇头道:“哪里有那闲功夫去知晓这些小事,就是当时知晓,也要赶紧从脑海中摘出去。”

    红袍年轻人微笑道:“这便是你不问世事的弊端所在了,有时候眼界太高,也不全是好事,去看一看山下风光,有时候,就能够柳暗花明。那桩佛门惨案,传闻是灵运洞天弃徒马宁远所为,就在不久之前,已经秘而不宣出任大赵国师,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那桩佛门惨案,是林冕指使!”

    撑船老叟笑意渐浓,“不管是不是,说他是,他就是!”

    红袍年轻人笑而不语,若是老家伙这点关节都想不明白,方才明知他在身后却不起身恭迎,就已是死罪。

    红袍年言语平淡说道:“传言林冕至少需要四十载光阴才能将半洲福缘气运归入整座祖洲,这也是大多数势力蠢蠢欲动却隔岸观火的原因所在,谁都不想当那只出头鸟。取半数,仍有二十年,那么林冕就不能活过十年,儒释道三教之外,如今诸子百家中已经显露峥嵘的法、兵、阴阳、墨四家,也应如此。”

    撑船老叟站起身,满脸褶皱堆在一起,拱手作揖道:“真是越来越坏了!”

    红袍年轻人回礼道:“彼此彼此。”

    两只一丘之貉就此分道扬镳。

    在撑船老叟与红袍年轻人分别离开后,一位铁匠打扮的汉子姗姗来迟,悬停于云海之上,眉头皱起,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这两个老家伙咋个尿到一壶了?”

    伸手一抓,整片云海为之一震,汉子面前的云雾艰难凝结出一艘小船,纤毫毕现,只是下一瞬,此地气机絮乱万分,那艘小船便轰然溃散。

    对于这个结果,汉子也谈不上如何失望,继续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最终哀叹一声,显然对方并不给他知晓真相的机会。

    一个整日为道三境修士撑船摆渡的老家伙,一个臭名昭著年纪不比那老家伙小的变态,凑在一起,用屁股想都知道没安好心。

    汉子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在离去前,瞥了眼大赵王朝方向,“老伙计,撑住,快出炉了!”

    传闻北海竹林有十一境剑仙开炉铸剑,已有三甲子光阴,只为铸出一把真正的仙剑。

    剑仙姓常,是个铁匠!

    在这个仙剑即将出炉的关键时期,铸剑之人不得离开半步,若非这次那两个老东西太过肆无忌惮,敢在竹林方圆千里之内留下蛛丝马迹,否则即便是他知晓了,也是有心无力。

    只是那两人留在此处,又能如何?

    十一境剑修杀力巨大是不假,可终归没有斩尽三尸,老姜再不济,也还是辣的!

    只是汉子没有料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离去的撑船老叟与红袍年轻人去而复返,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撑船老叟突然眉头皱起,似乎不打算触这帮人的霉头,又不是你死我活的大道之争,注定只是小打小闹,实在提不起兴趣。

    红袍年轻人嘴角勾起,抬手阻止撑船老叟,笑道:“功莫大焉的竹林圣人送礼,总不能不接不是?”

    天地之间有雷鸣阵阵。

    撑船老叟挠挠脸颊,蹲在船头,视线透过云海,向下望去。

    一股浩浩荡荡的罡风席卷而来,将整片云海炸碎,紧接着,就有一股磅礴浩瀚剑气直扑而来。

    撑船老叟依旧没有出手的意思,蹲在那里挠脸。

    妖异年轻人的鲜红袍子表面涟漪阵阵,只是轻轻挥袖,那道气势如虹的剑气便轰然破碎,滚滚炸雷声戛然而止,星星点点实则大如长虹的剑气碎片拖曳出一条条绚丽光尾,宛若绽放一朵绚丽烟花。

    方圆千里之内震动不已,气机紊乱至极。那处于震动中心的一叶扁舟却如山岳岿然不动。

    地面上出剑之后的汉子心情依旧糟糕,两只过街老鼠真是烦不胜烦,欺负他一个铁匠出身的剑修不会耍阴谋诡计不是?

    只是也没了再出一剑的心思。

    撑船老叟依旧蹲在船头,对红袍年轻人问道:“过瘾了?”

    红袍年轻人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有巨大山岳被连根拔起,瞬间来到十万里之外,横亘天幕,压顶而下。

    红袍年轻人身影一闪而逝,嗓音在撑船老叟心境回荡。

    “还不跑路?”

    撑船老叟狠瞪了一眼红袍年轻人消失的地方,起身撑船远去。

    汉子抬头望向那座遮天蔽日的巨大山岳,山根水运荡然无存,在下坠的过程中,已在濒临破碎的边缘,汉子却没出剑劈碎的意思。

    那座山岳宛若被一双巨大手掌托起,悬停空中,期间不断有山体碎块砸落地面,在地面上

    炸起一连串的鞭炮声,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好在北海竹林方圆数千里之内,既无世俗王朝也无山上仙府,所以此等山岳悬空的浩大场景,便不为外人所知。

    汉子叹了口气,还是低估了那两个老家伙行事的肆无忌惮。天大地大,总有那么几个例外,不愿飞升,甘愿被天地大道规矩压制苟延残喘当缩头乌龟。

    那座悬空山岳被缓缓向上推去,在经过某处时,如同掉入井中,从山巅开始一点点消失,最终在那座山岳被强行连根拔起的地方,便有山岳宛若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汉子身旁出现一位长眉老人,伸手轻轻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邱柏已经在前往长洲的路上,入夏之前,应该能到。”

    汉子转头望向长眉老人,眼神疑惑。

    长眉老人笑着解释道:“徐长临死在祖洲,此事想来在你我知晓之前,长洲那边的徐家就已经知晓,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给对方一颗定心丸。如今不只是咱们祖洲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别洲修士一样眼红觊觎。”

    汉子沉声道:“那你还让徐邱柏那小子自投罗网?”

    长眉老人苦笑不已,“那小子跟林冕可比我这亲爹都亲,可不是我让他去的。而且邱柏前往长洲,未必就是坏事,至少能远离当下祖洲的云波诡谲,而且长洲徐家想要名正言顺地将手伸进这边,邱柏就是绝对安全的。跨洲远渡,既要确保留守长洲的实力足够,又要保证前来的力量不至于被关门打狗,残羹冷炙都吃不到,必然会争论不休大把光阴,再有邱柏从中斡旋掣肘,应当能熬到仙剑出炉,所以老东西,要抓紧了!”

    汉子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哀叹一声,“咱们这帮老东西,到头来胆子还不如一帮孩子大,真是一把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长眉老人轻声安慰道:“这些年你活得憋屈,竹林剩下的这些老家伙,又何尝就当真活得逍遥自在了?到头来,不还是只有姓林的有那个迈出第一步的胆子?”

    长眉老人轻声说道:“所以就让那老东西先出出风头,咱们可不能轻易死了,不到时候呢!撑船翁、血衣公子这两只上古余孽的账,先记上,将来迟早有一天让他们连本带利都给吐出来。”

    提及那两只上古余孽,汉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转身便离开。

    长眉老人问道:“去哪?”

    汉子似乎还有些懊恼方才那一剑怎么没劈死那两个混账东西,没好气道:“守着我的剑炉去,最多三年,若是还不能大成,老子拿自己祭剑。”

    长眉老人哑然失笑,这老铁匠脾气还是那么暴躁。

    铁匠汉子一步迈出,瞬间便来到一座茅屋前,屋外有一座锈迹斑斑的青铜剑炉。

    长眉老人同样以仙人神通回到北海竹林,站在自家门前,举目远眺,远处山巅之上,有位在那里枯坐百年的年轻灰发老人。

    山下竹林青翠挺拔,有微风拂过,竹涛阵阵,正气凛然。

    长眉老人叹息一声,转身回到屋中。

    ——

    不是谁都有那个让襄江水神范蕴芩亲自下厨的面子,当朝皇帝的面子都是不太够的。既是不忍糟蹋了这来之不易的蛟肉,但也足见她对这位少年的重视程度。

    崔流川的面子自然是没有那么大的,若他只是寻常游侠,范蕴芩也不会袖手旁观,任由一头畜生打自己脸,但注定他不会有那个亲眼见到水神显灵的福气,更不会有那个被水神娘娘邀请到绿波宫被奉为座上宾的资格。范蕴芩的善意,都来自于林冕二字的分量。

    所以投胎是门技术活,拜师也是门技术活。这也是为何打破头颅也要拜入传承有序的仙家宗门的原因之一,既是为直指大道的仙家典籍,也是在修行路上少走弯路,修道之人寿元虽然远超凡夫俗子,亦没有一寸光阴是多余的。当然,更是为一个安稳,下山游历之时,背后宗门便是一种无形威慑,这也是往往正统仙家子弟大多要比那些朝不保夕的野修散修走得更高活得更久的原因之一。

    但是话又说回来,福祸相依这种东西,是很说不清道不明的。有散修在生死之间游走,次次险象环生,却总能化险为夷如鱼得水,就那么让人揪心地一步步走上大道之巅,也有正统仙家子弟霉运连连,就是人在家中坐,祸也要从天上来,下场凄惨。

    可归根结底,这些都是少数的例外,类似于撑船翁、血衣公子天大地大的少数例外。

    蛟肉鲜嫩,蕴含充沛灵气,崔流川却是浅尝辄止,不敢过多进食。

    贪吃一时爽,后边可就要遭大罪了,灵气浸润体魄,对武夫而言可是头等大事。

    武浅与得名小梦的鬼胎亦有资格落座,只是对于这位享受万民香火的水神娘娘,有着天生的畏惧,期间几乎没有任何言语。

    就连范蕴芩都打趣说他是个享不了福的。

    他想了想,貌似也确实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