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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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清明雨 风起剑来

    清明时节纷纷雨。

    算起日子来,崔流川已经在这天魁院居住了近一个月光景。

    不知老爹的坟头,还有村长夫妇的坟头,师姐有没有记得拔草烧香,应该是会记得的吧,毕竟师姐一向靠谱。

    仔细想来,不禁有些唏嘘,如今的自己,若是回到那座山村,那座小镇,应该也算衣锦还乡了吧!

    武浅脑袋搁在案桌上,嘟嘴吹气,那部被翻来覆去的《北齐神仙录》便有一页纸张被轻轻翻起,再落下,初见那些光怪陆离的山上趣事,自然是心驰神往孜孜不倦的,可也架不住如此,再好吃的菜,接连吃上几十上百次,也要腻歪。

    门外出现白衣小童的身影,并未撑伞,却不湿衣衫半分。

    武浅匆匆说道:“我去找关老先生闲聊。”

    崔流川点点头,想了想,说道:“可以跟关仙师好好告别,可能最多一两天就要离开了。”

    武浅嗯了一声,小心翼翼从脸色平静的白衣小童身边溜走,确实如崔流川所说,不知为何,只要一见到白衣小童,总会莫名惊惧。

    沉默良久,白衣小童轻声道:“有些事情有必要开诚布公了,你师父早有交代。”

    崔流川认真点头。

    屋外细雨绵绵,天色空蒙,雨水落在地面瓦片上,清脆悠扬,屋中也是一片祥和宁静。

    白衣小童罕见地没有上蹿下跳,神色平静道:“之前与你说过,你的家乡那边爆发过一场祖洲哗然的惊天大战,一位别洲十境武修、一位儒家圣人身死道消,一位十境剑修本命飞剑崩碎。那位十境剑修先不用去管,能捡回一条命就该烧高香了,那位远道而来的十境武修也不用担心,长洲那边只能先吃了这个闷亏,至于之后有何谋划,也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祖洲的大势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只是那位儒家圣人,是个大麻烦,甚至可以说林圣人如今分身乏术,有一多半,都要归功于出师有名的儒家。”

    崔流川神色一变。

    白衣小童不紧不慢道:“不要想着回去,一洲儒家正统不是你这条小虾米有资格挑衅的,回去了,反而会雪上加霜,所以你如今要做的是……活下去,不计一切代价活下去。”

    崔流川刚刚紧握的双拳松开,死死盯住白衣小童,说道:“你到底是谁?”

    白衣小童明白崔流川的言下之意,自嘲一笑,“不是什么好东西。准确来说,确实不是人,是圭臬宗的护山神兽,圭臬宗在祖洲的分量,以后你自会明白。林圣人与我家主人做了一笔买卖,至于具体内幕,我就是个跑腿的,并不知情,但不用担心会对你有什么图谋,而且更不会轻易让你死了,因为你一死,圭臬宗最后得到的好处,就会大打折扣。”

    雨势骤巨,落在耳中,便是琴瑟和鸣大珠小珠落玉盘,院中青石地面,已经激起大片水汽,煌煌如仙境。崔流川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关于我师父与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衣小童叹了口气,“相信你之前根据一些零碎消息,已经猜出大致真相,这也是你师父交代过的,所以不用担心我会有隐瞒。”

    崔流川默不作声。

    白衣小童眉眼低垂,说道:“曾经的北海竹林圣人林冕,在两百多年前,做过一件举洲哗然的被当作大逆不道事情,谋夺以镇压那座镇獄井的半洲福缘气运,公然与儒释道三教对抗。”

    崔流川双拳再次紧握,浑身颤抖不止,几乎一瞬间就要泪水决堤。

    白衣小童不以为意,说道:“有些东西,别说亲耳听到,就是亲眼看到,也不要相信。因为有些东西,尤其是善恶本心,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潜移默化影响着人心人性,这既是三教化之功,更是……最大的弊端。”

    白衣小童怅然道:“接下来的言语,是林冕圣人亲口所说,我会一字不漏地复述下来。”

    “三教圣人教化苍生之初,道理是纯粹的,人心更是纯粹的,所以在这片蛮荒大地上,一派欣欣向荣,那个世道,也是最干净的。对,就是干净,干干净净的,可如今这乌烟瘴气的世道人心,三教祖师看到了,会不会痛心疾首悔不当初?会的,一定会的!是道理变了?不是,后世涌现出无数很好很好的道理,天地之间有浩然正气,道理是没变,而且更好更完善了,可人心变了。曾经的三教,是为苍生谋福祉,可如今呢?那些高居神庙的圣人佛陀,只在乎他们的神位够不够高,供奉的那颗猪头够不够好吃,香火够不够多!上梁不正下梁歪,由上及下,所以人间就出现官官相护、利字当头、趋名逐利,所以这看似在一点一点变好的世道,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平,清平盛世中,又会有很多很多的不幸。神庙高台越筑越高,可在世人眼中,那些神像,仍旧是冷冰冰的,遥不可及的。因为他们不愿亲自走下神台,去亲自看一看走一走这世道,因为太高了,苍生又走不上去,所以将有灵众生往上抬一抬,

    让他们亲眼瞧一瞧那些神台之上的神像,有何不可?

    所以我林冕又有我的道理,想要讲与这世道听一听,不愿听,也要听。”

    白衣小童沉默片刻,豪气顿生道:“这些言语,是在那场三教圣人尽出的大战之中,圣人林冕,亲口对这世道说的。”

    只是很快收敛神色,接下来的言语,就消弭了崔流川心中最后的那点疑惑,“这座天下,共有十座遗世独立的大洲,除却已经沉陷的玄洲,仍有九洲,分别是祖洲、瀛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以及聚窟洲,无一例外,每一座大洲,都有一座类似祖洲镇獄井般的存在,也都有超然物外类似北海竹林的势力负责镇压。这十处天底下最禁忌的地带,分别镇压了蛮荒之初三教倾巢出动所封印的远古凶兽,代价便是需要半洲的福缘气运来镇压,而那些福缘气运,自然是由这天下苍生来分摊,其实在远古时代,这些‘月钱’,是由人数最少却最‘富有’的三教百家势力来分摊,只是时过境迁,就变成了山上置身事外,山下最多也最‘贫贱’的芸芸众生来承担。所以山上高人越来越高,山下凡人越来越低,泾渭分明,如此下去,恐怕就会出现再无人间百姓有资格踏上修行之路的场景,这无疑是涸泽而渔杀鸡取卵的手段,只是世道如此,身不由己。所以林圣人谋夺了一笔足以让任何人都眼馋嫉妒的‘金山’,想要劫富济贫,自然会有人坐不住。”

    白衣小童不敢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这次失去的,就不止几百年道行了。甚至添油加醋某些拍马屁的言语,反正说漂亮话,最多就是多费些口水。

    只是他内心深处,仍不觉得林冕能够成功,即便是半洲福缘气运真的能够反哺苍生,三教妥协,营造出山上山下皆‘富足’的大好格局,仍只会是昙花一现美好景色,在百年千年以后,该是如何,仍会如何,而且可能犹有过之。那么林冕就会从如今的万人敬仰,变作十万人唾弃,遗臭万年。

    祖洲各方势力,觊觎那些不知被藏于何处的福缘气运的,有。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也有。为大局而不得已为之的,还有。有与林冕是同道中人的,比如那四位镇守大赵四方的‘看门人’,有而且很多,只可惜大势洪流之下,最后的那点骨气脊梁,碾碎似乎轻轻松松。

    如今的林冕,可以说是举世皆敌,因为师出有名,那口名为九婴的镇獄井,才是重中之重。

    窗外大雨如瓢,宛若银瓶咋破,声势惊人,地面上已经积蓄出一条条河流,蜿蜒远去。

    可崔流川觉得这唯有雨声阵阵的天地,是静的。

    不知为何,心中翻江倒海,心境却是平静如水。

    他便一直在那里沉默着,神情平淡。

    白衣小童就这么静静看着。直到大雨骤歇,雨过天晴。

    当第一缕阳光破开厚重乌云,洒落人间的时候,院中地面,流水潺潺,波光粼粼,如有游鱼游曳其中。

    新雨过后,天地寂静无声。

    白衣小童双手笼袖,说道:“所以接下来的大赵王朝,会很乱,不止是山上乱,山下也会乱起来,你继续待在大赵,可能一个不小心,甚至都不知为何,就会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北齐之行也绝对算不上安稳,但比起大赵而言,无疑会好很多。”

    白衣小童瞥了眼桌上那本《北齐神仙录》,“不要以为北齐山下江湖稳压山上一头,就觉得可以轻而视之,随便从这本书籍中拎出来一座山头,打杀一位小宗师境界武夫,不难。纵观王朝更迭改朝换代,北齐可以算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异类,甚至是异类中的异类,与三教,尤其是儒家教义背道而驰,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反差,所以三教最尤其重视更加轻视北齐,这些等你游历过北齐之后,应该会深有感触。”

    “你的家底需要更厚实一些!更需要仰仗一些外物,来让你有底气可以混得如鱼得水,不过对于你来说,一定会很难熬就是了。有些亏早吃难受,总好过之后大亏秋后算账。”

    崔流川轻声道:“我晓得轻重利害。”

    白衣小童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掌,那把立于案桌边的无鞘剑锵锵作响,却不是那剑气缭绕的灿烂景象,更像是不堪重负即将崩断的哀鸣。

    崔流川先是望向身边那近乎哀嚎的颤动不止的无鞘剑,再望向白衣小童的眼神,不解之外,更有压抑不住的怒意。

    白衣小童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崔流川不必担心。

    一掠而来,已经裂璺密布的剑身擦过白衣小童的手掌,层层剥落过后,剑气如虹,璀璨夺目。

    崔流川下意识紧闭双眼,只是很快又努力瞪大眼睛。

    莹白剑气缓缓消逝之后,在白衣小童手掌上方,悬停有一把只比原先尺寸小上一圈,时刻有莹白光彩流转不定的三尺剑。

    白衣小童笑道:“这把剑,本身便是一把品秩不低的……仙剑,姑且可以这么称呼,只是被极

    高明的手段铸入那把出自竹林常剑仙之手的凡剑之中,只是以后就失去了在大赵拉虎皮做大旗的资格,但未尝不是好事,因为北齐可不认这个,甚至可能因为那个‘常’字平添诸多麻烦祸端。”

    崔流川眯眼凝神望去,果然那个‘常’字,已无踪影。

    北齐向来不遗余力地与大赵对着干,那把大赵皇室老祖宗赐下的国之重器,自然也不受北齐朝野上下的待见,连带着常姓剑仙的面子都不怎么好使,在大赵是保命符,到了北齐那边,可能就是催命符了。

    白衣小童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恋恋不舍,手掌一翻,一把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剑鞘握在手中,握鞘手臂张开,轻轻一送,剑鞘套上三尺剑,那股力道连鞘带剑送入崔流川手中。

    崔流川心绪不宁,那前一刻还遮掩不住的莹白剑气,在入鞘之后,竟再感知不到半分。

    白衣小童一脸肉疼道:“这剑鞘能够帮着遮掩天机,否则你带着这把剑,不管走到哪里,都如夜间大红灯笼高高挂,那才是真的自寻死路。除此之外,这剑鞘也是一件空间法宝,类似灵台方寸山芥子纳须弥的说法,你应该知晓,大概有七尺见方的空间,不大,但也不算小,一些个家当都可以存储其中,另外里边放有十万两银票,以及一册北齐详尽的地里堪舆图。”

    崔流川抚摸剑鞘,问道:“怎么用?需要滴血认主?”

    白衣小童抹了把脸,不气,一点都不气,仍是没好气道:“你当是神仙志怪小说呐!需要将这件空间法宝炼化之后,才可以心念一动,取物如挥臂。”

    心境湖面有嗓音响起,对于这种玄之又玄仙家手段,已经颇为熟稔,记下晦涩玄奥的口诀,闭上双眼,心中默念口诀,以及按照白衣小童心声的从旁指导,很快就能‘看’到那叠堆放在角落的银票以及那册装订精美的北齐地里堪舆图。

    崔流川就觉得自己应该还是有些修道资质的。

    白衣小童很快就当头泼下一瓢凉水,“只要脑子没问题,都可以。”

    然后白衣小童犹豫了一下,虽说关于他的一些真相,没有对他泄露天机,比如他便是寻找那份浩瀚无垠的福缘气运的‘钥匙’,但有些东西,应该可以说一说,想了想,突然说道:“那只鬼胎,送了你一场诡谲离奇的梦境,是一种山上修道人,尤其是山巅修士,梦寐以求的一种玄之又玄的机缘。”

    崔流川将三尺剑连带剑鞘搁在一边,想起那场梦境中的士子出游夜宿山间木屋,以及后边诡异离奇的互相撕扯鲜血淋漓的脸皮,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白衣小童就冷哼道:“别问我,我不知道,知道也不说。这种东西,需要自己去悟,别人一语道破天机,反而会毁了那桩机缘。”

    崔流川望向搁在桌角的瓷瓶,白衣小童有些挂不住,气恼道:“我承认当时气血上脑,不过事后也付出惨痛代价,扯平了。”

    崔流川缓缓摇头,却也不说话,就只是沉默。

    道理自然不是这么个道理。那只鬼胎醒来后,自然会有它的道理去与白衣小童讲,崔流川也没资格越俎代庖说什么‘公道话’。

    许久的寂静过后,白衣小童神色就有些欢天喜地,说道:“该说的都说完了,最后,再送你一句漂亮话。”

    “一定要活下来!”

    崔流川笑着起身,第一次以晚辈礼弯腰作揖,“谢前辈吉言。”

    白衣小童笑容灿烂,“不然没人给你收尸。”

    然后又恶狠狠说道:“他娘的你这瘟神终于要滚蛋了,想起来就开心,开心的不得了。”

    崔流川目瞪口呆。

    白衣小童动作夸张,两个袖子上下摆动,走路带风,大摇大摆离去。

    崔流川哑然失笑,只是回过神来,便没来由地想起师父如今的处境,是何等的凶险万分,更会觉得,与有荣焉。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都说是最无用的无病呻吟,原来还是有人愿意挺起脊梁,去身体力行做一做。既然我的道理说破天,都装聋作哑不愿去听,那么我便让你不得不听。

    真是霸气十足!

    原来那只晓得喝酒的老道士,不止会喝酒。

    崔流川走到院子中,大雨过后,空气清新,阳光普照,清风拂面。

    定睛望去,原来院中柳树上,有碧绿嫩芽新生。

    此时此刻,崔流川才情真意切感觉到,春意盎然。

    转身走回屋中,拿起三尺剑,仔细打量端详,先前没有起个响亮的好名字,一拖再拖,就拖到了现在,再不取名,有些说不过去。

    崔流川握剑横在身前,高举手臂,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笑容满面。

    “风起!”

    风起有剑来,心中一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