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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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陶先生 不读书了?

    后花园小径畅所欲言之后,看似清闲实则忙碌的李绪很快告辞离去,接下来一连数日都不曾再见到过。

    只是第二日就有一位老夫子前来教授北齐雅言以及各地风土人情。

    李莫申更是在后花园山头茅屋中一心打造自身小洞天,那粒十境剑修周漪一的本命飞剑碎片,自然是有资格能作为五行本命物之一,而且此类天上掉下来的机缘,比起其余法宝灵器,更加契合自身大道。

    春雪春月这对贴身美婢,在崔流川的强烈要求下,只得搬离天魁院,走之前眼神之幽怨,仿佛崔流川是那抛妻弃子的负心郎,给崔流川盯得羞愧得不行,好似犯下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弥天大罪。

    白衣小童貌似受了什么大刺激,整日疯疯癫癫,连大胸脯美婢姐姐都没吸引力了,了无生趣。

    各自有各自的忙碌,这样挺好。

    唯一清闲的,怕是也只有武浅了,尤其是在崔流川勒令她不许踏出天魁院一步,更不许在夜深人静时分去吓唬人之后,就无聊到愁眉不展,病恹恹的。

    日子宁静而祥和,崔流川觉得这样更好。

    先生姓陶名源,年轻时候喜好负笈游学,探幽揽胜,精通数国雅言官话以及数十门地方方言,对于各地风土人情、士林文章、学问脉络,亦颇有独到见解,娓娓道来,让人豁然开朗,如沐春风。

    只是没有功名在身,却不可惜。

    每日崔流川与陶先生虚心请教,在陶先生离去之后,便拿出小半个时辰光景在脑海中梳理一遍。他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还算不错的记性。

    接下来,就是与夏立喂招切磋。

    生死搏杀有生死搏杀的打法,往往不拖泥带水,高下立判。喂招更有喂招的学问,讲求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不是生死的结果。

    所以看似两人打得惊心动魄难解难分,仿佛下一瞬就会有人人头落地,其实不然,双方看似都拼尽全力,但各自都有分寸留手,所以往往会打得黏黏糊糊,让太阳打西边出来日日沐浴换衣裳的茅二毛看得直打瞌睡。

    没法子,原本不是很想麻烦别人,只是夏立实在不擅言辞,说些经验之谈都能要了老命。好在有茅二毛毛遂自荐,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对于一些武道难题有着深入简出的独到见解,一点即通,而且一些千金难买的经验之谈,更让崔流川受益匪浅。

    然后在鼓起勇气向茅前辈讨教一二,被后者一拳偷袭打得陷入墙壁中,当时茅二毛只是一本正经说不小心没掌握好分寸,再来。只是崔流川刚一点头,就被接踵而至的第二拳打得破墙飞出去,有些懵。

    茅二毛脸不红心不跳说这是自己行走江湖时留下的老毛病了,下次肯定注意。

    最后不等崔流川点头,就迫不及待不给反悔机会再来一拳,这下傻子都明白怎么回事了。

    没想到混了多年江湖本事带脸皮一起混厚了的茅二毛美其名曰这是给他打通阻滞经脉,然后就被夏立一语道破天机。

    “茅前辈说看你不爽很久了,十几岁就小宗师境界,让别人怎么活?不占几拳便宜,再过几年可就没机会了。”

    茅二毛突然说自己要去沐浴更衣,脚底抹油开溜。

    崔流川是又气又笑。

    老头子坏的很!

    茅二毛到底还是留有分寸的,那三拳并未伤及根本,而且对于崔流川体魄打熬小有裨益,至于试图借此机会占便宜让他吃些苦头的想法,自然是落空,这点疼痛,毛毛雨,挠痒一样。

    然后崔流川龇牙咧嘴呼吸吐纳。

    这日崔流川与陶先生讨教北齐雅言之后,小心翼翼问了一句题外话,“陶先生,北齐皇帝,真如传言那般昏聩不堪,有悖纲常?”

    那位老儒士笑道:“是也不是。”

    陶源嗓音醇厚道:“北齐至今没有得到儒家认可,缺少一座名正言顺的儒家学宫,对于读书人,反倒敬重有加。老夫能够安然返回大赵,那边的崇儒之风,功不可没。不过北齐皇帝无视纲常伦理,倒也是事实,所以有悖纲常是真,但昏聩不堪,就不能太当真了。若真如此,北齐哪里会有如今鼎盛国力能够与大赵对峙百年而不落下风?”

    崔流川轻轻点头,既然打开了话匣子,索性就将心中疑惑全部说上一说,不然下次开口,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是不是可以说北齐皇帝,与咱们大赵皇帝一般,都是雄才大略之人?”

    陶先生对于少年这个幼稚问题,没有太大意外,笑道:“可以这么说。不过在这之外,又会有很大不同。”

    崔流川瞪大眼眸。

    陶先生只是说,“不能只看到一个人的好,就忽视他的不好,更不能只看到一个人的坏,就不去想他的好,这样是不对的。”

    就没了下文,似乎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只是竖起手指在嘴边,缓缓摇头。

    只要是墙,就不可能不透风。

    崔流川知晓轻重,很快换了一个话题,轻声问道:“先生觉得武夫重在修力还是重在修心?”

    陶源抚须而笑,“当然是修力更重要!”

    崔流川眼神疑惑。

    陶源笑道:“忙时修力,闲时修心。”

    陶先生负手而立,笑道:“文人治国,武人守疆,商人取财,匠人良工,农人耕作,各司其职,世道才能正常运转,却少其中任何一环,这世道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弊端。武夫习武修力,自然是正确的,如果性命都不保,再怎么修心,都只是徒劳无功。但武夫在性命无忧,修力足够之余,是不是应该修身养性?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构成这世道的芸芸众生,如果在恪尽职守之余,去用心做

    一些本分之外的事情,例如武夫行侠仗义、商人乐善好施,这世道是不是会变得更好一些?

    会的!

    只是这些本分之外的事情,是怀抱善意去做,还是别有用心?很难去分辨。

    如果是善意之举,又该如何去做,才不会逾越规矩,不会对他人造成困扰,更不会好心办坏事,就涉及到‘分寸’二字,是很难的一件事情,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

    陶先生嗓音低沉,“可是这分寸,是所有律法、规矩中都不曾有的,哪怕将来一国律法已经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依旧不会逾越规矩更不会有分寸出现,为什么呢?因为一杆子打死所有的善意,总好过有恶意的漏网之鱼;因为再完善的律法,都是死的,而律法之下的人,是活的。”

    崔流川突然问道:“先生是相信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或是……两者兼有之,善恶混淆,亦善亦恶?”

    向来有静气的陶源神色微变,自顾自思索道:“善恶皆有之……”

    老儒生突然目光熠熠,好似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是你所思所想?”

    崔流川赧颜道:“是我师父。”

    老儒生赞叹道:“是有大智慧之人。”

    然后这位老儒生毕恭毕敬拱手作揖行礼,神色自若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一言之师,仍是师,所以不要拒绝,不然我陶源受之有愧。”

    崔流川苦笑不已,却没有阻止,只是弯腰回礼。

    因为有风骨的读书人倔起来,多少匹马,都拉不回来,这也是崔流川在书本之外,学到的小小道理。

    不知何时,天魁院门前多了一尊门神。

    陶先生在看到那尊门神后,告辞离去。

    崔流川突然说道:“能不能再稍等片刻?”

    夏立木然点头道:“可以!”

    崔流川便在那里心思沉浸。

    三炷香过后,崔流川睁开双眼,笑道:“可以了。”

    夏立问道:“累不累?”

    崔流川无奈道:“累的!可是我心不大,吃过大亏犯过大错,又做不到抛在脑后不去理会,就只能让自己累一些,多想想,这样挺好的。”

    夏立说道:“磨叽!”

    崔流川笑道:“如果前辈也觉得不爽的话,一会儿可以下手重些,这样我就没心思瞎想了。”

    夏立重重点头,“好的!”

    崔流川打定主意,以后绝对不与夏立说玩笑言语,这家伙也太实诚了些。

    下手是真重。

    夜里崔流川挑灯夜读。

    因为李莫申对《小夫子》颇为钟情,是为数不多能够看对眼的小说书籍,所以府中珍藏有一套某位声名在外的书法大家逐字抄录的手抄本《小夫子》,而且每当有一册最新《小夫子》发行,那位书法大家就会入住李府某座宅院,专心抄录。

    曾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世族子弟想要‘低价’购买这套可以称之为孤品善本的《小夫子》,虽说是‘低价’,其实仍出到了百金的天价,结果那个世族家中引以为傲的传家宝,就被财更大气更粗的李家拿钱给砸了回来,至今还在府库中吃灰尘。

    比有钱,比花钱,不是瞧不起谁,都是弟弟!

    手感厚重,纸张宛若绸缎光滑,加上笔力遒劲的方正小楷,崔流川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小夫子》,确实比那些书肆刊印粗劣的书籍,更加有味道。

    武浅原本在那里静心修行,只是耐不住性子,很快就在铺有厚实地毯的地面上滚来滚去,突然望向那位夜读少年,沉声道:“不好,如果再这样下去,很可能最后一点灵光都要溃散,重新沦为厉鬼,为今之计,唯有……”

    崔流川头也不抬,“出去逛逛?想都不要想!”

    武浅嫣然一笑,起身挽起崔流川一条手臂,微微摇晃,撒娇道:“好嘛好嘛,崔公子?”

    崔流川目不转睛,说道:“我不吃这一套。”

    武浅那双漂亮眼眸一转,一手拨开衣襟,露出香肩,媚眼如丝道:“公子吃美人计这一套?早说嘛,奴家自会宽衣解带,好好侍奉公子的。”

    崔流川狠狠打了个冷颤,“怕了你了!子时前回来。”

    武浅笑道:“知道啦!”

    然后一蹦一跳撒欢儿跑出院子。

    崔流川神色有些无奈,如果换成李莫申来,就会变成另外一番一物降一物的光景了。

    ——

    关景山挑选完修行宅邸的第二天,那座出自龙虎山天师府的符箓阵,便被快马加鞭送到,而且是由一位天师府修士亲自押送。

    自知不受那位白衣仙师的待见,索性门都不出,潜心修行。

    关景山走到院中,笑道:“小小鬼魅,真是胆大包天!”

    一掠而走,瞬间来到院外。

    看到一幅美妙画面。一位妙龄女子独坐在一座假山上,清风几许,举头望明月。便觉得心境祥和。

    女子下意识回头,在看到那位白衣老者后,神色微变,匆忙伸手抹泪,都差点忘了,如今自己是鬼魅之躯,何来眼泪一说,拍了拍胸脯,歪着脑袋问道:“老先生有事?”

    武浅指着自己说道:“崔公子在挑灯夜读,我无聊,就出门逛逛。”

    关景山顿时释然,笑道:“原来如此!”

    就说,怎么可能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鬼魅自己找死!

    关景山见着这个有双好看眼眸的闺女,打心底里觉得方才情景,有些忧伤,问道:“想家了?”

    武浅笑着摇头,“不是的!”

    关景山叹了口气,笑道:“年纪大了,睡不着,正想找人说说话,如果姑娘不嫌老头子聒噪

    的话,可不可以听老头子唠叨几句?”

    武浅想了想,浅浅一笑,“可以的。”

    关景山脚尖一点,身形飘摇于假山之上,笑容慈祥,笑眯眯问道:“姑娘与崔公子是道侣?”

    武浅笑着摇头道:“不是的,其实算起来,我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之前还是青硯山那边的厉鬼来着,后来了却夙愿,解开心结,又不愿这么早就去投胎转世,就与崔公子结伴同行了。”

    关景山笑容明显有些僵硬,试探性问道:“姑娘真的才摆脱厉鬼身份没多久?”

    武浅天经地义点头道:“是啊!”

    关景山觉得自个还是老老实实趴窝吧,难道说外边的世道,真的变了?随随便便拎出一个少年,就是小宗师武夫境界,虽说在北齐那边不少见,可这是大赵啊!

    再随随便便蹦出个怎么看都欢喜的小姑娘,然后几旬光阴就玉胚境了?

    不趴窝还能怎么办?

    关景山哀叹一声,有些忧愁啊!

    再瞅着眼眸好看白白净净的小闺女,就觉得不怎么好看了,闷闷不乐道:“姑娘真乃天生修道美玉!”

    武浅也很想不明白这位白衣老神仙到底是怎的了,索性就不去多想,说道:“崔公子也说我是什么‘阴八字’来着,不过我倒没觉得很厉害,不然也不会只敢在夜里出来遛弯儿,白天还是得老老实实躲在瓶子里。”

    关老仙师心中惊骇,仔细询问武浅的生辰八字。

    武浅认真作答,并无隐瞒。

    在得到确认后,犹豫片刻,关景山默默以神通去探查这位生平仅见的阴八字女子,轻咦了一声。

    武浅疑惑道:“老先生,怎么了?”

    关景山有些难为情,小心翼翼说道:“你的双眼……”

    武浅倒是坦然,接下话头,说道:“便是因为被负心郎剜去双眼而死。”

    关景山哀叹一声,惋惜道:“可惜了。”

    武浅只当老先生叹她身世凄惨,其实她也这么觉得来着,跟装模作样着叹息一声。

    武浅双手托腮,扬起下巴,望向那轮明月,说道:“老先生,崔公子一直在读《小夫子》,可是我觉得很无趣唉,没意思,一点都不爽利,一点都不荡气回肠,死气沉沉的。”

    关景山笑道:“自然是这样的!”

    武浅讶异道:“老先生也这么觉得?”

    关景山笑着点头,“可那才是赤裸裸的现实啊,无趣的东西,总是最多的,有趣的东西,反而是很少的。”

    武浅缓缓摇晃脑袋,“不懂!”

    关景山嗓音温和道:“那就不必去懂。因为别人的东西,我们不需要去懂,也不需要去想,可是关于自己的东西,多想一想,总归是好的,不然事到临头,再去想,就来不及了。”

    武浅苦兮兮道:“老先生,能不能不讲这些大道理?脑壳疼。”

    关景山笑着摇头,歉意道:“对不住对不住!”

    武浅疑惑道:“是不是山上仙人都是老先生这般好说话?”

    关景山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其实跟山下市井是一样的,只是可能活得更长久些,能耐大些,可束缚的规矩,也更多些,归根结底,都是人。”

    武浅只是哦了一声,兴致泛泛。

    关景山起身说道:“听我这糟老头子絮叨也足够久了,就不打扰姑娘赏月了。”

    武浅起身施万福,笑容灿烂道:“老先生再见!”

    关景山掠下假山,缓步往回走,在走入宅院大门前,转头望去。

    凝光悠悠寒露坠,佳人思思月影斜。

    轻轻关上院门,走入屋中。

    武浅就在坐那边双手托腮发呆,天静,地静,人更静。

    她有些后悔没有回家了,哪怕偷偷看一眼,也好。

    她转头望去,有少年在那边招手而笑。

    原来不知不觉,已过子时。

    她歪歪脑袋,望向少年,问道:“不读书了?”

    少年轻轻点头。

    如此月下佳人良辰美景,不说那山盟海誓矢志不渝,至少也应有诗词唱和,这才应景。

    少年轻声说道:“不放心你。”

    武浅浅浅一笑。

    只是接下来少年的言语,就有些大煞风景了。

    “闯祸就不好了。”

    武浅皮笑肉不笑。

    崔流川就有些摸不着头脑,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自己从头到尾就说了两句话,怎的突然就变脸了?

    崔流川试探性问道:“怎么了?”

    武浅没好气道:“没怎么。”

    崔流川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武浅气得直咬牙,自顾自跃下假山,都没理睬那个家伙,走路带风向天魁院走去。

    如此不解风情,真是气煞老娘。

    虽说老娘肯定不会喜欢你这毛头小子,可怎么也得证明一下老娘还有几分姿色不是?

    崔流川继续摸不着头脑,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啥,可还是老老实实修起了闭口禅,生怕一个不小心再惹毛了姑奶奶。

    李莫申说过,女人都是属毛驴的,得顺着。

    可是怎么顺,他没说,所以不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