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字体: 16 + -

第八十四章 幽州府 自知之明

    那堆篝火尚未熄灭。

    崔流川便又去周围拾了些干枯树枝。

    围坐在篝火旁,崔流川看着坐得老远的武浅,再望向李莫申,疑惑道:“你们认识?”

    李莫申身体后仰,正好瞅见崔流川后背上那三个窟窿,伸出三根手指,戳了进去,然后就被崔流川一手甩开,点头道:“之前见过一面,不过那时候这女鬼姐姐模样老瘆人了,我倒没事儿,就是给丁玲吓得不轻,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鬼魅魍魉,不过似乎都有点怕我,没法子,天生……”

    白衣小童接过话茬,“天生长相辟邪?”

    李莫申一巴掌扇在白衣小童后脑勺,“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崔流川只觉得缘分这东西,实在奇妙。然后才后知后觉问道:“丁玲呢?还有那缺门牙老马?”

    李莫申无奈道:“这一路上尽撞邪了,要是再继续带在身边,估摸着就失心疯了。前两天其实已经到幽州府城了,不过小王八蛋说这边有热闹凑,说不定还能捞到些好东西,就先让丁玲牵马回李府……”

    说到这里,李莫申望向白衣小童,问道:“那玩意儿不拿出来真没问题?”

    白衣小童双臂抱胸,气呼呼道:“有问题,大问题,说不定哪天就要在你体内攻城拔寨,搅烂气府窍穴。”

    李莫申哦了一声,那就是没问题了。

    白衣小童突然心生感应,运转神通,双指凌空画符,口中念念有词,最终在双眸处一抹而过,凝神望去。

    只见一条莹莹如雪的雪白丝线,从崔流川躯体中延伸出去,与南边千里之外那座气象愈发不凡的小天地连接起来,而李莫申那边,竟是一条比起崔流川更为粗壮的莹白丝线,同样消失在那座小天地中。

    白衣小童心神一震,心中骇然,紧接着便直挺挺倒仰下去,只觉得头痛欲裂,双手按住不断膨胀已经有细腻雪白鳞片浮现的头颅,满地打滚哀嚎道:“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三人视线同时投来,皆是大惊失色,闪身后退。

    冥冥之中,似有撕裂的声音响起。

    白衣小童双臂无力下垂,恢复之前容貌,仍是面容扭曲,眼神之中,怒意滔天。

    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山下传来振聋发聩的嘶吼声。

    山下那边,已经汇合却失去主心骨的四位洗剑山弟子,连再上山为杨师兄收尸的勇气都没有,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返回师门禀明此事。

    杨师兄说大赵这座占地极广的江湖,其实一脚就能试出深浅,一脚踩下去,尽是些小鱼小虾。

    可是这次兴致勃勃已经规划到大赵以北数十国的江湖游历,就这么戛然而止。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在武运贫瘠江湖浅滩的大赵尚且如此,若是真让他们侥幸走出大赵国境,去往武运昌隆宗师如狗遍地走的北齐国,想来不单单是杨师兄,恐怕连他们,都要一并埋骨他乡了。

    那两位额头血肉模糊的男子剑修走在前边,似乎都忘了额头的疼痛,神色黯然,有些不太敢看两位师妹。方才他们被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逃窜,没有跟两位师妹‘同甘共苦’,虽说是人之常情,可是总归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们。

    好在那一看就是不知道活了几百几千年的老色胚,没有难为她们。

    四人脚步同时停下,脊背发凉,战战兢兢回头。

    一条脊背一侧血流如注的巨大白蟒抬起头颅,仰天嘶吼起来,山林间鸟兽尽散。

    那头再断一翅损失数百年道行的鸣蛇,猩红双眸极其人性化地思索片刻,拧转身躯,碾碎无数山石树木,缓缓远去,巨大身影最终消失在夜幕中。

    其中一位洗剑山男子剑修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抹了把额头,给疼得倒抽凉气,“我滴个乖乖!”

    那位名为兰婇荷的长腿女子紧咬嘴唇,身躯颤抖。

    胸脯风景壮阔的马爱花嘴角一撇一撇,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最后剩下的那位弟子神色慌张,似乎是想要冲过来捂住马师妹的嘴,万一再给那头白蟒引回来,到时候一起葬身蛇腹,就只能在黄泉路哭哭啼啼了。

    只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动步,两股战战不听使唤,顿时给急得眼泪哗哗啦啦,使劲捂住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最终四位初次下山游历就数次险象环生的洗剑山弟子,互相搀扶离开。

    白衣小童一夜未归,直到第二天破晓时分,才病恹恹的回来。

    两次试图逾越雷池,都付出了惨重代价。第一次是对崔流川起了杀心,断一翼,折损百年修为,第二次则是以秘法窥探两人气运连接,再断一翼。

    而且之后更加凶险万分,好似它之于那两位洗剑山弟子,那两人若是没有那一瞬间的犹豫迟疑,必然会落得跟杨中元一个下场,同样,它若是为泄愤将那四人一口吞下,靠着那点聊胜于无的灵气滋补聊以慰藉,下场可能就不止是这几百年修为那么简单。

    辛辛苦苦积攒的道行修为没了也就没了,无非是耗费一些光阴再加上一些天材地宝,仍能找补回来,可是一

    旦失去某些东西,可能这辈子都无望跻身道三境。

    那个时候,它这头被寄予厚望的圭臬宗护山神兽,就会彻底沦为天大的笑话。

    不过仍有意外之喜。

    印证了之前主人的某种猜测。

    不过另一个疑虑又随之而来。

    既然崔流川是假子,李莫申才是那个牵动半洲福缘气运的真子,又为何让它成为李莫申的护道人?

    只是为了故布疑阵?

    一行两人一蛇,再加上瓷瓶中两只鬼,动身前往幽州府城。

    各怀心思!

    ——

    幽州府城虽为府城,但因为是大赵重要的水陆商贸枢纽,所以比起一般的州城,都要繁华许多。

    能够在幽州府城占据一席之地,乃至有栋宅邸的,都非富即贵。

    在京城为官,别嫌自己官大,在幽州府城,同样有‘别嫌自己钱多’的说法。

    幽州府李家,更是大赵一等一的富贵门庭。

    富到听说如今李家家主李绪,都不晓得李家到底有多少家产,单是在幽州府城中的宅邸,就遍布幽州府城大街小巷,而那座悬挂太祖皇帝亲笔匾额的祖宅,在经历过十余次的大兴土木的扩建后,甚至已经将幽州城外一座山头并入李家后花园中,栽种各种来自大赵乃至周围数国的奇花异草,四季常青。所以幽州府城又有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说法,不知是李府在幽州府城,还是幽州府城在李府!

    贵到一些政令的推行,都需要李家点头,才能得以在商贾巨富云集的幽州府城落地生根,否则便是处处碰壁,胎死腹中。

    一行人来到城墙巍巍高逾二十丈宛若一座森严堡垒的幽州府城前。

    崔流川瞪大眼睛,环顾四周。

    白衣小童神色悲苦,病恹恹的,好似被那人牙子拐来的稚童。再加上一个衣衫褴褛土鳖似的崔流川,这一行三人,怎么看都古怪。

    只是还没走进城门,便被一位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老人拦下,老人老泪纵横,险些背过气去,然后三人就被塞入一辆马车,当车轮缓缓转起碾压在青石路面的时候,崔流川都有些懵。

    李莫申笑着解释那位老人是李府管事之一,姓高,应该是从丁玲到李府之后就一直守在这边。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李府的马车,再加上前几天一位女子牵马入李府,传闻这几天李家大少爷就要结束游历回到幽州府城,十余丈的宽阔青石路面在经历过一场短暂的骚乱后,就只剩下那辆缓缓而走的华贵马车。

    一些个鲜衣怒马纵马闹市的膏粱子弟,在得知那辆马车中有幽州府城纨绔祖宗的李家大少后,纷纷扬起马鞭,恨不得座下骏马生出八条腿来,让出道路,在马车远去之后,这才敢大口喘气。

    这一路上,那辆马蹄清脆的华美马车所过之处,前后十余丈范围内,连条狗都不敢有。宛若一柄披荆斩棘的利剑,所过之处,人畜不留。

    崔流川算是见识到威名赫赫李家大少的恶名远播,神色有些无奈。

    李莫申瘫坐在马车中,懒洋洋问道:“高伯,李绪呢?”

    那位衣着华贵的老人笑呵呵道:“早就得了消息,在府中等着呢!”

    一坐在这半点没有摇晃颠簸的紫檀木架马车中,李莫申就直打瞌睡,这近两年的外出游历,前一年兜里有银子一路睡花魁睡到清水县,也没睡多少舒坦觉,偶尔还要他身子骨给掏空的李大少风餐露宿一把,就更要了老命。老白死后,那段时间的日子,更是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就一匹缺门牙老马,还给那白衣小崽子整天霸占,虽说也有刻意磨砺身子骨的可笑想法,可脚底板的水泡挑了长长了挑,可做不得假,是真他娘的疼。

    后来运气好,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名修行之人,再莫名其妙,就给修到玉胚境,人体小洞天给打造得还不赖,再跋山涉水也就没觉得那么要人老命,可归根结底,再怎么游刃有余,也不会觉得舒坦,更何况夜以继日地修行,身子骨受得了,心是真的累。

    莫名其妙就认识了一个出身貌似猛到不讲道理的少年,就是人傻了点,还有一个处心积虑想给自己当爹的护道人。

    对了,还有他最后睡的一个花魁丁玲,虽说是小县城鸡窝花魁,技术是真不赖,不过这一路翻山越岭,双手双脚都磨出老茧,要是屁股蛋再磨出来,技术活再好也硌得慌。

    李莫申笑意恬淡,想着想着,就这么沉沉睡去,竟打起了呼噜。

    约摸三炷香光景,马车外传来高姓老管事的嗓音,“少爷,到了!”

    崔流川坐直身体,正想着要不要叫醒李莫申,就发现白衣小童抬起屁股,作势就要坐在李莫申脸上,然后屁股底下就传来李莫申威胁意味很浓的嗓音,“还想不想要大胸脯姐姐伺候了?”

    白衣小童神色悻悻然,只是仍贼心不死,在抬起屁股的瞬间,仍是打赏了一个响屁,吹得李莫申发梢轻轻扬起。

    李莫申脸色发绿,双手托起尚未来得及逃离的屁股蛋,用力一推,纹丝不动,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白衣小童哎呦一声,撅着屁股主动摔了一个狗啃泥,然

    后回头笑容谄媚望向李莫申,后者轻轻点头,起身掀开帘子。

    马车外,偌大的李府门前,就只有一位粗衣麻鞋的中年男子。

    很难想象,眼前这位就是手握大赵大半漕运的李家家主李绪。

    接下来便是最让崔流川头疼的客套寒暄,尤其是在知晓眼前这位看上去年轻时候定然也是位潇洒公子哥儿的中年男子,还是一位富可敌国的商贾巨富,难免更加小心翼翼。

    高门大户的规矩讲究、繁文缛节数不胜数,很有土鳖觉悟的崔流川便只能少说多看。

    相对于李府大到有僭越嫌疑的府门,那块太祖皇帝亲书的匾额,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李府是出了名的百廊回转曲径千折,在高姓管事的领路下,足足走了三炷香光景,才走到早已有妙龄侍女等待的独栋庭院。

    在将崔流川与白衣小童送到李府三十六院中最有分量的天魁院后,李莫申便跟两年未见的老爹一同离去,自有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下人去接待客人。

    不过一路上,任李绪如何言语讨好,都没个好脸色,虽说外出游历吃苦受罪是他自找的,可一想到这些年在外的苦难日子,以及李绪在家整天吃香喝辣逍遥快活,说不定都偷偷摸摸给他找了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小娘,那点归乡的思绪,就没剩半点了。

    父子二人走进一座水榭中,相对而坐,立马有妙龄婢女走来,只是中年男子轻轻挥手,那两位妙龄婢女便施万福告退,从始至终,都没一个字的言语。

    李莫申轻声说道:“老白死了!”

    中年男子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李莫申不由得怒从心中起,伸腿从石桌底下踹了过去,李绪也不躲,任由儿子大逆不道,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李莫申脸色依旧难看至极,想了想,恶狠狠说道:“那个杀了老白的,老子自己来,不用你管,不过剩下的那些个暗地里刺杀本少爷的,你给说道说道,该怎么办?”

    中年男子缄默不言。

    李莫申给气得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怒道:“李绪,你别告诉我现在都还没查出来。”

    中年男子抽回思绪,满脸堆笑道:“哪能啊,老爹办事利索,早给收拾干净了,还剩下一个京城柳家,有点难办,莫申你放心,最多两个月,爹保证你眼不见心不烦!”

    李莫申忿忿然坐下,脸色总归是好看了一些,疑惑问道:“刚才是咋回事?心事重重的,是不是趁我外出游历,金屋藏娇了,现在还想着那小骚娘们的肚皮呢?不过老爹啊,以前我说过你要敢续弦,我就敢先你一步把那娘们睡了,别当真,都是气话。”

    李绪叹了口气,望向外出游历两年的儿子,嘴角苦涩,缓缓说道:“莫申,听爹一句劝,别去招惹霍竒,这块骨头太硬,啃不动的!”

    李莫申双肘抵在桌面上,手指轻揉额头,他如何能不知道?

    第十境紫府境,本就足够骇人听闻,而且还是一位大道坦途的‘幼年’十境修士,在未来数百年岁月内,必然会成为一名尤有余力攀登山巅的三尸境修士,如何不头疼?

    当初在鸡窝夸下的海口吹的猛牛,就好似一位家徒四壁的年幼稚童,吹牛说将来要比他李大少还有钱!

    怎么比?

    没法比。

    人总归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的,他李莫申在世俗王朝,当然是一等一的富贵公子哥儿,可那大道,不是说花多少钱,就能买来一个一路顺风的。

    李莫申望向眼前这位中年男子,有些忧愁。

    ——

    李家大少远游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商贾巨富扎堆的幽州府城掀起偌大波澜,尤其是以胭脂楼为首的那条夜夜笙歌烟花柳巷,个个赶着打烊歇业躲风声,生怕那一肚子坏水儿的李家大少闲来无事来逛一圈。

    那些个大小花魁清倌尤伶,对于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李家大少,倒是感兴趣得很。

    没法子,幽州府城大小世家商贾子弟,你来我往,都玩腻了,一直以来,就想玩玩这个听说皮囊长相极好的李家大少,钱不钱的无所谓,在幽州府城销金窟中早已赚了个盆满钵圆,家底厚实,若是能够拿下李家大少的‘初夜’,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

    只是这位可怜兮兮的李家大少,有个招惹不起的爹。

    按理说,应该是虎父无犬子。如今李家家主李绪当年也是个玩鹰斗狗挥霍无度的头等败家子儿,在行加冠礼当天,更是做出了一掷千金包下那条花柳巷通宵的壮举,传言那夜幽州府城十大花魁都给扒光扔在一张床上,哪怕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仍被幽州府城大小纨绔高山仰止。

    只是为何到了李莫申,就连路过青楼勾栏,都成了奢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