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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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覆巢卵 山包孤坟

    清水县衙门主簿是一位看起来憨厚老实像庄稼汉子的中年男人,完全不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贡生。按理说,一县版图不论大小,县衙都应有知县、数目不等的县丞、主簿等大小官员,且都是能真正入得了品秩的官员,最不济也应该是贡生出身。官职哪怕不入流,却是大赵朝廷下文书,拿俸禄的官门中人。

    清水县县衙只有一位主簿一位县丞,且到如今几乎已经成了虚职,一年到头,能迈进县衙门槛的日子屈指可数,比起那位能日日守在县衙的老管家,混得着实凄惨太多。究其原因,是上任已熬到头升迁到清河府当职的进士出身的知县大人所行假公济私苟且之事。

    在金銮大殿、面见圣上参加过殿试的上任知县吴崎,大抵是瞧不起那帮在国子监读书却从未有福分得见龙颜的贡生,所以在曹宗左迁来此之前,县丞主簿大两位公堂可怜人都只能拿那少得可怜的俸禄勉强度日,日子光景甚至不如一些有油水可捞的捕快衙役。

    只是他们可能不知道,升迁至清河府当职的吴崎,其实是明升暗降,短短几个月,已经被排挤打压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有当初在清水县一言堂的意气风发?怕是想破脑袋都不知道,是这位新上任的清水县县令的从中作梗。

    市井百姓不知道,但这个长相憨厚的主簿可很清楚,这位被贬谪出京的曹宗大人,是位真正高不可攀的天潢贵胄,相信最多一年半载,就会回迁入京。只是没想到,昨天回迁文书就快马加鞭送到,近几日曹宗便会北上回京。

    离去之前,清水县衙这座有些不伦不类的衙门,大小官员总算是第二次共饮一杯酒,第一次,是曹宗初来乍到。名为县令,实为高不可攀的京城权贵,倒是没摆架子,只是嘱咐好大小事务,以及这几天县城里十几桩人命惨案,就在今日,已移交清河府衙门,无需操太多心,安排好前来办案人员的吃住即可。

    憨厚老实的主簿打开一扇吱呀作响、朱漆剥落的房门,身后还有三位‘青年俊彦’,分别是背着一把剑清秀的少年,贵气十足、身子孱弱的华服少年,以及一位一看就不像好人、长相吓人的女子。总觉得这种搭配有点不着调,但知县大人口中的‘贵客’奇怪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借着射入昏暗房屋里的阳光,依稀可见一排排满是尘土的书架,架子上整齐堆满让人眼花缭乱的文案卷宗。

    主簿拱手作揖道:“这间屋子里都是清水县的户籍案卷。因为案卷易燃,所以屋子里不能点灯,如果各位亲自去找,可能几天都难从上万卷宗里找到想要的,诸位可以和小人说说需要哪个镇、村、或是县城街道的卷宗,小人去取来。”

    崔流川开诚布公道:“主簿大人,我们这次来县衙查户籍,是因为要找我的亲生父母,十四年前,就是饥荒那年,我被丢在县城官道外一棵歪脖子树下,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就想着,或许能查一查那年约摸四月左右新生的男童,或许能找到点蛛丝马迹也说不准。”

    主簿脸色骤变,再然后,便哀叹一声,伸手拉上刚打开的房门,“可查不来呦,那年的卷宗,全都移交京城户部衙门,多一张纸都没留下。”

    李莫申略作思量,看向庄稼汉子模样的清水县主簿,轻声说道:“按理说就算发生某些天灾人祸,户部衙门需要当年户籍卷宗统计伤亡,户籍的重新规整,但一般会拓印副本,原本都会留在当地衙门。这回户部这么做,应该不太合乎常理。”

    主簿苦笑一声,“上头发话,哪里有我们这种地方小官说话的道理?照办就是,万不敢多问一个字的。”

    十四年前那场饥荒,到底有多少隐情内幕在里边,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突如其来甚至能啃咬牲畜的蝗灾,以及随后而来的饥荒,一点都不纯粹,甚至需要大赵朝廷来帮忙隐瞒一些或轻或重的真相。

    在和主簿分别后,三人又去见了一面正打点行囊准备回京的曹宗,至于那位剑客韩小桐,早在几天前就离去不知所踪。

    曹宗虽说是读书人,但决不是那种顽固不化、只知恪守圣人礼训的酸腐文人。相反,在某些方面,他更会变通,而且做得很滴水不漏。虽然从直觉上来说,崔流川觉得曹宗远不如当时在一地狼藉的鸡窝时那般‘热情’,但行为举止仍做得让人挑不

    出半点毛病。

    李莫申本想着做东为曹宗摆一桌送行酒,只是曹宗出声婉拒了,就只得作罢。

    寒暄过后,再回客栈,又是迟暮时分。

    饭桌上,崔流川破天荒地喝了一杯客栈自酿的土烧酒,酒很烈也很劣,喝得崔流川满脸通红,不大一会儿,就跑到院子里呕吐起来。

    本来想抱最后一丝希望去磨盘村瞅瞅,只可惜,听人说那里已成了孤坟荒冢人烟难寻,野狗都嫌弃,去了也没用。

    ——

    翌日清晨!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从县衙驶出。

    排头一辆马车中,自然是一纸文书又官复原职的知县曹宗,如今的身份,是一位仕途坦荡的礼部五品员外郎。当然,还有一个身份,当今曹太师独子。

    紧随其后的一辆马车中,是一大一小两个人,眼角有伤疤的刀客,以及换上崭新衣裳显得清秀可爱的孩子牛磨铁。

    马蹄敲打在县衙外青石板路面上,声音清脆。再到县城最多的石子路,马蹄声就变得有些刺耳难听,最后到极其瓷实官道土路上,马蹄声又如擂鼓般低沉浑厚。

    两辆马车,表面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一般家境殷实的人家都能买得起,但内里乾坤却又是一番天地,其奢华程度,就是清水县当地豪绅溜须拍马也赶不上,单单悬挂在一角的香囊,其中香料便价值数百两纹银,更何况还有其他诸如用来减轻路途颠簸的锦缎地毯、用白玉石雕刻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做工讲究的紫砂壶,林林总总。就单论这两辆马车的价值,已经可以让清水县‘富甲一方’的乡绅豪族高山仰止。

    再不是一方父母官的曹宗已换上一身儒雅青衫,发髻之上有一只篆刻‘静心清明’四字黑檀木发簪,腰间悬有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环。也只有这个时候,曹宗才会换下官服,面容清铄的他,便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书生意气。他此时正捧着一本名为《山中小记》的游记杂谈,读得津津有味。

    后方马车中,刀客霍竒正端坐在白玉棋盘前,表情凝重,指间捏着的一枚棋子,始终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对面名叫牛磨铁的孩子正襟危坐,神情却是轻松自在。

    霍竒眼珠快速转动,咧嘴一笑,“屠龙喽!”

    孩子正觉得奇怪,难道表面上口出狂言的臭棋篓子实际上是一位深藏不漏的棋道大家,看似杂乱无章典型的小白下法,其实已经暗中布下后手,只待画龙点睛的神来一子,便可将濒死的棋局盘活反败为胜。

    眼前棋盘上的棋子四射开来,落在锦缎地毯之上,无声无息,一局几乎盖棺定论的棋局毁于一旦。

    孩子挪开身子,“你真的很无聊!”

    霍竒手指凌空一点,散乱四处的棋子如同见了烛火的飞蛾,杂乱却有序地扑入棋盒中,他呵呵笑道:“小孩子好胜心不要这么强的嘛!”

    孩子不再说话,起身缩坐在一角,拿出一本名为《开宗明义章》的典籍,小声读了起来。

    霍竒也觉得没趣,头枕在双臂上,翘起二郎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装饰讲究的马车顶,似乎觉得少了些什么,手指一捻,手指间,如同变戏法般出现一根草棍,叼在嘴里,霍竒开始哼起了不知名的民谣歌曲。

    马车一阵颠簸,然后便没了如擂鼓般低沉的马蹄声,马车似乎也不再前行,曹宗掀起帘子,正想开口询问,却发现前方一位驿站差驿正急匆匆地从一匹高头大马上翻下来,急匆匆来到马车前。原来是有一封从京城来的加急信笺今晨送到驿站,只是那时曹宗已经乘坐马车离开,所以才有了接下来驿差骑马拦车一幕。

    打赏了驿差无伤大雅的几两银子后,曹宗通知马夫继续赶路就是,重新拉好帘子,又将那本翻开的山水游记倒扣在白玉棋盘上,这才不紧不慢地打开那封姗姗来迟的信。

    大赵朝廷豢养有一种名为掠空隼的鹰隼,速度奇快且耐力持久,不吃不喝三昼夜依旧精神饱满而且尚有余力,军情谍报多以这种掠空隼来传递。这封加上之前从那座深宫高墙、以及自家老爷子书房中送出的秘报,便由此而来。那位貂寺在接到曹宗的无字书信之后,最先便是向那座深宫高墙递去一封秘报,然后才着手曹宗升迁事宜。

    和上次那封咄咄逼人、质问逼迫的书信不同,

    这次不论从言语、措辞还是字中味道来说,都显得中正平和、柔声细语。洋洋洒洒两千余字,皆是曹太师亲笔写就,言语之间,告慰之意很浓,不吝赞美之词,让曹宗都有些赧颜。倒不是曹宗温恭自虚,而是他的确没有做什么,刀客就自己找上门了。这种差事,想必长了脑子就能做得来。

    饶是如此,曹宗也并没有不当回事,看完就随手放在一边,相反他字斟句酌地通读数遍,解词取意,暗语密解,最终解出三个字,覆巢卵。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曹宗手指轻轻敲打白玉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思绪如飞。

    ——

    清晨时分,崔流川和李莫申一同出了客栈,在一家售卖香烛的铺子买了足有三尺厚的纸钱香烛以及两个做工粗糙的女童纸人后,两人来到城外一处不藏风不聚水的小山包。山包上,有一座新起的坟茔,坟头不大,墓碑却是宽厚异常,哪怕历经百年风吹日晒,仍能屹立不倒,只是这墓碑是一座无字碑。

    李莫申蹲在墓碑前,单手往眼前的火堆里塞纸钱。崔流川站在不远处,也没有伸手帮忙。

    足足一个时辰,李莫申才把纸钱烧完,他起身提起那两个面相有些瘆人的女童纸人,笑道:“老白,看少爷我贴心不?给你找了俩暖被窝的丫鬟,虽然长得磕碜了点,但也勉强凑合能用。”

    两个女童纸人落在一地火红的灰烬中,火苗一下子蹿了上来,李莫申只得后退一步。

    最后,李莫申从怀里掏出那方小巧玲珑他老爹心头好的紫金龙纹砚台,向不远处的崔流川招了招手,“帮个忙呗,揉碎它!”

    崔流川心说你当我是师姐啊,膂力大到能揉碎铁疙瘩?

    他接过砚台,仔细端详了片刻,又捏了捏,“如果有一块足够结实的石头,我有把握砸碎它。”

    李莫申奇怪道:“这点小事不是动动指头的鸡毛蒜皮?”

    崔流川有些汗颜,心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如果是我师姐来,还真就是动动指头的小事,但是师姐揍得我哭爹喊娘也是动动指头的小事,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李莫申脸色古怪地看了眼崔流川和他手里的龙纹紫金砚台,一挥袖子,“本来揉碎它只是为了防止我们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人刨坟掘墓,东西没了事小,扰了老白事大。不过其实也没太大关系,想必也没人会吃饱了没事干刨一座没排面的小坟头。”

    崔流川沉吟片刻,小声道:“在我的老家,就是家徒四壁穷困潦倒的人家有人去世了,也时有偷坟掘墓的事情发生,值钱不值钱的都拿。”

    李莫申一时语塞,然后神情凶狠道:“就不怕生儿子没屁-眼?”

    崔流川一本正经道:“能干这种缺德事,应该是不怕的。”

    李莫申眼一横,手一挥,“砸!”

    话音刚落,崔流川手腕一抖,巴掌大的砚台如一直离弓箭矢激射向不远处的一块石头,石头瞬间炸裂开来,吓得没有心理准备的李莫申一个哆嗦。

    崔流川从一地石屑中刨出那方只有边角有缺口的砚台,内心多少有点快意。想想,值一座银山的宝贝,说摔就摔说砸就砸,还丁点不心疼。说出来谁信?

    接下来,坟茔周围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多块或硬或脆的顽石,如同放烟花爆竹似的,一块一块炸开。

    李莫申远远躲开,生怕飞溅迸射的碎石伤了自己,目瞪口呆。这家伙真他娘的生猛加一根筋。

    灰头土脸的少年手里捏着大小十多块砚台碎片,像是打了一场胜仗的将军,耀武扬威。

    李莫申哑然失笑。

    两人将砚台碎片埋在碑前,临走前,李莫申在墓前鞠了三躬,并没有磕头。

    主仆之别,终归还是要有的,若他跪了,老白才是真的死不瞑目。

    回到县城之后,两人直接来到一处正在大张旗鼓修缮房屋的青楼勾栏,楼名鸡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