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唐玄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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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方寸犹罣碍 约定望团圆

    空识大师不为所动,凝视裴十娘,微微问道:「姑娘是否愿意尽释仇恨,化解裴家满门冤仇;甚至愿意舍弃苦学的虚冥神术,恢复平凡之身与亲人相见团圆?」裴十娘听到满门冤仇,双眉猛然一扬,凄厉怒道:「不,大师!我裴家满门六大仇人尚有应敬顺这一狗贼未除,待我杀了这狗贼,血仇尽报,方得与亲人相见;要我现在尽释仇怨,自废武功,万万不能!」

    空识大师听完,目光炽盛,对着裴十娘沉重问道:「姑娘就不能放过应将军一命?」裴十娘忿忿回答:「应敬顺事主不忠,吃里扒外,为觊觎我父亲的事业,蛇鼠两端,死有余辜!」微微一顿,怒气稍平,乞求问道:「难道大师就不能先将我胞弟的下落告诉我么?」空识大师闭眼摇头叹息,说道:「姑娘可否像十年前在大理寺天牢中信任老衲一般,先答应老衲一件事?」裴十娘垂首恭敬回答道:「除了报仇一事,只要能知道我胞弟现今的下落,哪怕十件天大的难事,小女子在此也允了大师。」

    空识大师转身背对裴十娘,仰首望空,说道:「好,那妳答应我,若妳杀不了应将军,就先回家与妳的丈夫儿女团聚,就此隐姓埋名,过此一生;时间一到,我自会带你的胞弟前来寻妳。若妳复仇得逞,便到幽州『慈龙寺』旁的乱葬岗前来见我,我当亲自告知妳胞弟的下落。」

    裴十娘一听,满脸英气,毫不犹疑,回答道:「十娘必到『慈龙寺』探访大师,但要将应敬顺埋在『慈龙寺』旁,倒也不用!」双手一拱,纵身倒跃,犹如飞鸿一般,翩然远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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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静波心落清风,思寂浮云窒胸中,茫茫月色涌愁事,蒙蒙暮霭合西东。一阵清风吹过,眼前的水池随之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彷彿催动着冥阳的轮回,缠绕着仇怨的纠结,由小扩大,逐显渐微......

    魏州节度使府衙建构宏伟,形制完备,内堂居所,转折环回,其中的园林更仿长安大明宫内的布局而建,园林中心唯一的大水池,让府衙内室建筑皆环之而筑。亭台、水榭、轩堂、厅室......错落其间,互为对景,夜晚虽看不出白天的旖旎怡静,却别有一番风光。

    那园门开在东北角,门内临池处即为一座尖顶灰瓦的方柱小亭,随后假山层叠,造型奇丽,随着园内主体建筑而环绕,其中回廊贯穿其间,使造景、建筑与水池得以串连。

    几名神情昂藏,侍卫打扮的军士正提着灯笼在东北方的小亭处来回逡寻着,待走到近处假山月洞门处,军士们习惯性地隔着水池往南方厅室眺望着,这厅室住着他们的主人,也是他们巡逻保护的重点所在。突然一阵冷风吹袭,带头的几名军士不禁地皱眉瞇起了眼睛;剎那间,看见对面假山的回廊处,似乎有一道身形飘忽的黑影急掠而过,一闪即逝!众人相顾对视,怕惊醒主人般,低声说道:「有刺客?」众人随即身形一纵,越过水池往南奔跃而去。

    那水池径长约莫十丈,这些军士双脚轻点池中错落飘浮的荷叶,藉着一纵一跃之势,飞速地奔往假山回廊处,轻功了的,当非泛泛侍卫可言。抵达回廊处,往栏杆内一纵,众侍卫无声蹑足,仔细观察走道上是否留有些许尘迹......众人一路默然向前,等到靠近主人厅室处,慢慢缓了脚步,彼此对望,摇了摇头,似乎表示无人来过?突然又一道冷风吹袭,吹得厅室檐下两盏朱红灯笼随风摇曳起来,众人抬头一望,只见灯笼上各自写着几个雄浑劲拔的墨黑大字:「节度使『应』」......

    这府衙正是魏州节度使应敬顺的府邸,但是对裴十娘而言,这里却充满着裴氏一家的身影与她成长的所有回忆;由辉煌归沈寂,自灿烂到殒落......

    只见厅室内的烛光依旧明亮,隔间书房靠壁正中处摆着一张紫檀条案,案上端放着一只陶制「三彩马」;这三彩马形相虽然神俊逼真,但应属于陪葬用的明器,不知为何,却被摆放在常人所处的居室中?这三彩马全身莹洁炫彩,作奔跃之状,两颗眼珠彷彿镶了玛瑙一般明亮,活生生、滴溜溜地望着厅室主人。

    那主人正是应敬顺,只见他形单影只,独坐桌前,面前一片残肴剩酒,杯箸散落,两眼醺醺然地回望着「三彩马」,喃喃自语道:「想当年应该将你葬在裴大哥身边,也只有你这等神驹方配得上他那种盖世豪杰啊......只是......只是裴大哥已成了一团尸骨全无,遭朝廷丢弃的模糊血肉,叫我何处找寻?又如何将你葬在他身边?」突然啜泣了起来,只听得厅室外风声如啸,松涛似海,内心便像波浪一般起伏不定,将几十年来的历历往事,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

    「想当年,我应敬顺不过是个人人作贱的草莽鄙人,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虚荣攀比之心犹胜常人;后来让人利用,莫名其妙地成为一方武林高手,怎知道最后却惨遭自己人的出卖追杀......若不是巧遇裴大哥出手相救,岂有今天的我.......」猛然「啪」地一声,打了自己一巴掌,恨恨地道:「我当真是猪狗不如的畜牲,裴大哥功成名就后,拉了我一把,遂了我飞黄腾达的愿,我这白眼狼却觊觎他的基业起来......那些人便是看准我这浮佻虚华的个性,害惨了我......不!即使没他们几人,我这种居心不良的念头,早该杀上一千刀、一万刀......」眼眶泛红,心下着实气恼起来,伸掌往桌面一拍,器皿杯盏跟着跳了起来,溅得满身都是汤水。

    突然一名六七岁孩童开门跑了进来,一脸稚气,乐呵呵地道:「爹,您看!这是守门伯伯帮我做的木马。」说着说着张腿跨上了竹竿,双手拉扯马头,作势奔驰,展颜乐道:「我长大了也要随爹爹上战场,杀敌卫国,作个人人称许的大英雄。」

    应敬顺原本一脸懊恼,乍见那孩童闯进,脸上勉强泛起了一丝笑容,伸手抚摸孩童头顶,和蔼地道:「傻孩子,爹不是什么大英雄。要当大英雄也不是一定要上战场打打杀杀不可......唉!人只要一生问心无愧,又岂是他人歌功颂德的虚名可比。」那孩童听得似懂非懂,两眼望着应敬顺,突然目光往应敬顺身后的紫檀条案处望去,好奇嗫嚅道:「咦!爹爹,怎这三彩马的眼珠子会滴溜溜地转动?」应敬顺心中一惊,一股寒气自脊椎处升了上来,急忙抽刀回身,只见自己的咽喉处已被一道剑光抵住,更让他心惊胆跳的是,敌人手中的另一道剑光正对准孩童胸腹处,距离不过数寸......

    应敬顺呆望敌人,惨然一笑,说道:「裴姑娘,妳终于来了!嘿!应某看你自幼长大,想不到前夜在孔立业家中,竟没认出姑娘来。」那人正是裴十娘,只见她一脸漠然,神情冷峻,双手犹自舞弄着那两道剑光;孔立业彷彿解脱,昂首续道:「应某早有一死以报裴将军的准备,只求姑娘念及往昔,勿伤我儿。」

    裴十娘的目光犹如两道冷电直射应敬顺,神色鄙夷地道:「勿伤你儿?你应家的人命是人命,我裴家的人命便不值钱么?」手中舞动着剑光在那孩童身周画了圈剑花,侧着头嘿嘿苦笑道:「为了你们的名位权势,害我家破人亡;为了复仇雪恨,更让我抛夫弃子,摒弃人伦之乐......我这趟正是为了要绝你所爱而来!」说完挥动手中剑光,疾往孩童颈项削落……

    只见那孩童双眼茫然,一脸纯真,直视疾扑而来的剑光......在那孩童的瞳孔反射中,裴十娘看见了自己冷血憎拧的脸庞,彷彿已不认识眼前的自己一般......自瞳孔深邃处,又像见了自己一对稚幼的儿女......突然间,剑光去势戛然而止,裴十娘双目含泪,掩袖啜泣道:「罢了!罢了!」双脚一点,破窗腾空飞去。

    那破窗声惊得附近巡逻的军士们齐涌而上,喝斥道:「刺客在这里!刺客在这里!保护将军啊!」呼喝声此起彼落,袖箭、飞镖、铁菩提、飞蝗石......齐往裴十娘去处招呼......

    裴十娘岂将身后这一干人等放在眼里?避开暗器,足下兀自在檐脊间奔跃......突然间,往月亮处凌空飞跃,跟着手臂挥动,剑光自手指迸射而出......正待腾挪身形,御剑而去之时,乍听应敬顺哈哈狂笑之声自身后阵阵传来......裴十娘自半空云雾间回头一望,只见应敬顺竟然在孩童面前提起钢刀,倏然往自己颈中一抹,一条血箭自咽喉激射而出,伏桌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