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夜『色』中,百里屠苏僵直的背影立在祭坛之上,几日来嘲讽似的阳光明媚终于过去,像是老天终于愿意顾及他的心情,在这一夜,谷中下起了小雨。
祭坛吊桥的另一头,几个女孩子在远处忧心地望着百里屠苏。
桃花将自己手中的伞微微后靠,水滴沿着『色』彩娇嫩做工精致的伞骨,描绘过漂亮的花纹轻轻滑下,‘啪嗒’一声碎落。雨水,不是干净透亮的模样,带着些尘埃,就像是天上那一片灰尘浓郁的厚重云层般,带着阴郁的成『色』。
襄铃,红玉共撑着一把竹伞,小狐狸不安的用手指搅着辫子。而红玉的娇艳的容颜上除了忧心之外,还浮现着一种名为‘愧疚’的神『色』。
桃花从她的脸上一扫而过,嘴角轻抿。视线往上对着雾霾的天空,脑海之中又想起两天前的场景。那日情景,大概再也无法从所有人的眼前淡化下去了吧。
山崖边的祭坛之上,那是一片周遭毫无遮拦的高地,当第一缕日光从山间撒进乌蒙灵谷,很快便会照亮整个祭坛。
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休宁大人背对着众人,对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却置若罔闻,她闭起空洞的双眼,仰起头,张开双臂去迎接阳光的沐浴。
阳光漫过山谷,照到了祭坛的边缘,整个乌蒙灵谷都因为日出而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百里屠苏却在拼命的奔跑,可是此刻却觉得太阳跑得太快了,那道光芒移动得那么迅速,他已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飞奔,却追不上阳光『逼』近的脚步。
百里屠苏飞扑上前,拼命用身体护住韩休宁,然而耀眼的日光已经毫无顾忌地洒向了祭坛。
他的怀中,忽然飞出无数幻彩的光点,那端庄秀美的『妇』人,竟就此在日光下消失不见。
百里屠苏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仍旧维持着那个怀抱的姿势,只是怀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跳跃的光点在空中盘旋飞舞。
悲戚的嘶喊在空寂的山谷间回『荡』。
那是野兽最凄厉的吼叫,满含绝望、哀伤……
魂魄化生的光斑并未彻底消逝,而是在原地飞舞盘旋,像是一片幻彩的萤火虫在嬉戏玩耍。
他半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所有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却不知该怎么办。这个时候,他脆弱得就像一座沙雕,一触即溃。
红玉却咬了咬牙,狠心打破了那令人压抑到几欲崩溃的沉默。
红玉说,世间有奇异虫豸曰“焦冥”,生于海外,岁及万年,聚合时形似草木,人不可轻辨。若以特殊之法入『药』,豸身不毁,反能食人尸骨,再聚为形,感应人心。焦冥之形,白日散开,夜晚重聚…焦冥寿岁漫长,寻常水火不侵,唯蕴涵灵力之火方可烧灭。
而百里屠苏百里屠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站在那群愉悦飞舞的光斑旁,像是一座不会哭也不会笑的石像。
没有人能够揣度他此刻的想法。
桃花却知道,他在等。
在等那个冰冷而残忍事实。
桃花默默地关掉选项。
这一站,便是一日。
待到夕阳西下,最后一丝余晖消逝在乌蒙灵谷,百里屠苏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祭坛上,朋友们也聚在稍远的地方,默默地陪了一天。
桃花也没有靠近他,现在的百里屠苏只是睁着几欲通红的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到其他声音。只是像一座凝固的雕像,始终没有动弹。
当夜幕从新笼罩,第一片月华洒向了石像的青苔之时,那片美丽的光斑,竟渐渐聚拢,由虚至实,在逐渐降临的黑暗中,变回了韩休宁的模样。她那美丽的面庞,身上的南疆服饰,仿佛凝固在某一时刻,无风无霜,仿若永生。
若不是那呆板空洞的双眼泄『露』了秘密……呐。
两天过去了,百里屠苏也足足在祭坛上呆了两天。他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旁边站着那形似母亲,却早已化作焦冥了的巫祝大人。
方兰生说是要去青玉坛找欧阳少恭,尹千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也要跟着去。
不过,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就算找到了欧阳少恭……他又能挽回什么呢。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桃花看着雨丝不断地击打在他身上,黑『色』衣衫浸了水,冰冷黏腻地裹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消瘦了许多的身形。雨水顺着他背上的焚祭流下,那灼人的红『色』也仿佛被这冰凉的雨水浇冷。
“下雨了……都过了两天,屠苏哥哥还不回来吗?”襄铃看着百里屠苏“屠苏哥哥好可怜……要是襄铃有一天找到了妈妈,妈妈又忽然不见了……我一定会比找不到还要难过好多好多……”
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多亏是修仙的身体才能撑得下去。
“正是如此……”红玉一直是那么出尘的样子,此刻也禁不住语带悲戚“若全无希望,反倒不必这般痛苦,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似乎得到,终于还是失去……长久的追寻尽成虚空,此中悲愤与伤怀,旁人根本无从体会……”
“兰生去找过少恭哥哥了呢…不过少恭哥哥先前就说要闭关,兰生根本见不到他。”襄铃带着几分期盼的“不知道少恭哥哥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蓦然提到这个名字,让红玉忍不住深深蹙眉“少恭此人…”
“少恭哥哥怎么了?”察觉到红玉的欲言又止,襄铃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疑『惑』的看向她。
“红玉姐姐。”
十次中难得桃花会有一次叫对了名字,少女精致的眉间褶出细小的纹路。
“我…...”
桃花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毕竟没有确实的证据,也不是在这种时候,可以深讨的问题啊。
红玉也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桃花悄悄的探向右边裙摆,在那里有一个浅黄『色』的锦囊。鼓鼓的散发着淡淡的『药』香,用金银『色』的双『色』丝线勾勒了一只凤凰腾飞的图案。
看样子……还是不吃的好吧。
夜幕悄然降临,韩休宁再一次缓缓凝聚成原本的样子。
雨势也渐渐减小,直到完全停了下来。
祭坛上,传来由树叶才能发出的苍茫曲调。曲曲婉婉的,犹如水车转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小孩子拿着风筝奔跑嬉笑,远处劳作的大人不时抬头用一只手抹去头上掉落的汗滴。曲梁的酒香闻一下就如此醉人,与丰盛的祭品摆在那悲天悯人的巨大面前,身着南疆服饰的族人们右臂在身前划过一个半圆,以最为虔诚的姿势鞠躬。故乡的土,故乡的风,还有那人几乎未曾对他展现笑颜的面若冰霜,严厉的耳边教导,几乎背不完的术法和他人眼中让他喘不过气的期待和责任……
结束吧。
与这首曲子一样,就这样全部结束吧。
百里屠苏忽然动了,像是一座石雕突然活了过来,最初的几下动作,所有的关节都跟着嘎吱作响。他轻轻一挥手,释放出的灵力之火如凶猛的黑豹一般扑向身边的‘韩休宁’。霎时间熊熊燃烧,由人渐渐变为斑斓的焦冥状,直到最后一点光斑也被焚烧殆尽。
“辫子哥哥!”
“苏苏!”
“百里公子!”
百里屠苏缓缓转过身来。
所有人控制不住惊讶的神情。
那一刻竟叫人分不清楚——
那是焚烧焦冥的黑『色』火焰烧的太过灼烈,而蔓延至了少年身体,还是、那地狱般的火焰,本就是要将少年一起焚烧殆尽啊。
他神『色』冷峻,双目赤红,身上黑气腾腾,和平日绝非同一人。他走近的时候,就像是索命的阎王,追魂的无常。
在这不是朔月的日子,煞气却比任何一次朔月都要发作得厉害。
那是怪物、是恶鬼。
在那双烧得通红,似乎要将天地都吞噬,毫无人情冰冷嗜血的眼睛里,压力和恐惧……让人无法动弹。
襄铃因为本能早已脸『色』发白,瘫倒在地,红玉这是第一次看到,在重重煞气的包裹下,百里屠苏这般如鬼似魔的样子。
百里屠苏的右臂缓缓抬起,他的手上跳跃着一团凶煞的黑红火苗,眼中全是杀气。他的口中也喃喃低『吟』着,从深渊之中传出来的声音
“杀、杀!”
百里屠苏,失控了。
似乎下一秒,他就会扑过来,将在场所有人全部撕碎。
好像就是那一瞬间的事情,那把几乎从不离身,漂亮得应该放在精致的木雕阁楼上的油伞,被她的主人‘啪’的一下,就这样被满地的泥污尘土掩盖了颜『色』。好像也就是那样一点的距离,古老的吊桥因为急切的奔跑有些难以承重的发出了危险的嘎吱声音。
在那一刻
——那个少女,投入了怪物的怀抱。
带着些令人炫目的光晕,纤弱的身体自动献于地狱烈火那般……
毫不犹豫。
震惊的表情还定格在其他人脸上。
然而这一画面发生时,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就连时间都舍不得走得太快,将这仙神与阎罗相拥、纯洁与罪恶交织的一幕……尽可能的,无限定格……
直至少年眼中回复的一丝清明。
“辫子哥哥!”
“桃、桃花……”他痛苦地抚住额头,光是喊出少女的名字,都要耗尽他的力气“我,我控制不了这股煞气……”
“……”
“我不、不想伤害你。”
百里屠苏想要挣扎,想要杀戮!想要尝到血的味道!
“还不走?!跑、跑得远远的!别过来!啊——”
她一动不动,只是紧紧的抱住他。
“我不会走的,辫子哥哥。”
她带着些软糯的声音,若无其事的,就向每天向他打招呼那般自然平常。
“走!!”
“我不走,那就意味着……”
没有管耳边那修罗的咆哮,桃花将头深深埋入少年的胸膛,平静的对他说道
“你控制不住,我会死。”
我会死。
事不关己一般的三个字。
然而就是这三个字,让正在剧烈挣扎的百里屠苏,胸膛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在下一秒胸口和脑海内涌出更为折磨人的剧烈疼痛。从他满是通红的视线里,好似已经看到了躺在一片鲜红的血泊之中的娇小身影,而他的双手,正沾满散发着同一气味的血『色』。
“……你!”
光是这么想,这份痛苦就要将他撕裂。血气不断翻涌,双眼越发冲红。那流淌于身体的『液』体都带上了剧毒,每经过一处,必将周围的经脉细胞全部破坏,毁尽七经八脉,连骨髓都被一丝不漏的全部侵染。明明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处都被这毒素浸染,被火焰焚烧,以为已经被毁坏到了无法感觉到任何事物的程度,然而这份痛苦却又如此鲜明地在胸口跳动……每一次,都还要比前一次更痛,连喘一口气的空隙都没有,甚至找不到……能够触碰到的底线。
偏偏神智……越发清醒的承受这一切。
煞气的痛苦,挣扎的痛苦,失去所爱的痛苦,一瞬间全部涌入这个单薄的身体里。
他几乎都要确信,在下一秒,他将会爆体而亡。
可是……不能伤害她,绝对、绝对不能伤害到她!
“真是的……辫子哥哥是笨蛋吗?”
察觉到那份痛苦都要将那少年折磨得崩溃,罪魁祸首的少女终于肯出声一句。她轻轻的抬手,抚上那双眼,顺手遮住了那暴动到让人无法直视的情绪。
她的身上浮起明亮的光芒,那光芒温暖柔和,像是大地之光,又带着一些小女孩特有甜腻的颜『色』。
这包容而温暖的光芒,渐渐地,渐渐地安抚住了那黑『色』的火焰。
“辫子哥哥努力的话,桃花又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呀,有我在,有我陪着你……又怎么会有事呢……”
温暖,而强大。
他忘记了挣扎,终于慢慢地放松下来……伸出双手,既强势又小心翼翼的……
“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