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翼与冰鳍的怪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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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歌

火翼与冰鳍的怪奇谈 骊歌 79 网 /手机

隆冬特有的苍白晨曦里,寒香像凝在窗上的微霜一样散布着。敏行靠在庭院的角‘门’边,漫不经心的想不会是腊梅吧,今年开得有些晚啊……其实邻家那株磬口梅就从他身边青砖墙头铺陈过来,多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苞蕾从侧面承受着淡薄的日照,蜡质‘花’瓣呈现出一种撒了金粉似的沉重感,像是要把虬曲的枝干压垮似的。不过作为新桥那边小香料铺子“养霞斋”的继承人,敏行对香气并不特别**,似乎也缺乏风雅的心绪,此刻他只是皱起眉头紧盯着角‘门’。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那扇‘门’好不容易髹过了,不过黑漆成‘色’却相当不好,阳光照‘射’下也看不出那种几乎把光线吸进去一样的醇厚‘色’泽。

就在这时,户枢发出低沉的响声,‘门’被薄脆的阳光撬开一线,微弱咳嗽声响在那一侧,敏行瞅准了这个当儿猛地拉开‘门’扇,一手拍在‘门’框上。

‘门’外的人小小吃了一惊,连忙将右手藏在身后,待看清敏行之后便笑起来:“是大哥啊……”说着低头轻轻压了压‘交’叠在‘胸’口的围巾,那袖口隐约‘露’出在寒气中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描画般伶俐的眉头,澄净得带上蓝影的眼瞳,明明和自己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但无论是谁,都会一眼就看出他和自己是兄弟——再次确认这一点的敏行一瞬间有种发怒的冲动:“昨晚你去哪里了,讷言?”这位沉稳的长子以刻板的语气呼唤着‘门’外少年的表字。

就像听不出话里明显的质问一样,名叫讷言的次子困‘惑’的抬头注视着兄长。一片细小的反光凝在冻红的光洁鼻尖,使他看起来显得有些稚气,虽然藏着右手,但轻笼在周遭的暗香却是隐藏不了的,这泄漏了他昨夜的行踪。“擅自外出,我非常抱歉。”抛下这形式‘性’的道歉,讷言侧身想蹩进角‘门’,却又一次被敏行拦住了:“究竟去了哪里!”

像穷于应付对方的无理取闹似的,讷言无可奈何的笑着摇头,将身后的手转过来拢到‘唇’边轻轻呵气——他已经不准备隐藏了,那指间握着的邻人赠的梅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敏行更深的蹙起眉头:“不是说过不准和隔壁扯上关系吗!”

讷言抬起清澄的眼睛仰视着兄长,但他的目光却越过对方宽阔的肩膀,飘向冰封在天空里一般的铁干虬枝:“珠锚央告我帮她描个绣‘花’样子……”

——珠锚。多年之后敏行才明白,这是一种美丽的薄红‘色’山茶‘花’的名字……有着山茶之名的‘女’人是在不久前随丈夫一起搬到隔壁的。某个初感冬寒的清晨,在那个矮小并随时会‘露’出蛮横的戒备神情的男人身边,她摇曳着踏进大‘门’,白皙而纤细的颈项幻影般从低垂发髻和朴素衣衫的浓重‘色’彩间一闪而逝。以后的日子里,这对邻家兄弟时常看见她坐在窗边梅树的淡影下静静地绣着‘花’,每当那时,敏行都觉得她本身也许就是一幅‘蒙’了灰尘的古老绣品,如果不是在不经意间,她会向驻足于一边的他投来难以言喻的炽热眼神……

“珠锚请我帮她画个鸟笼的绣样,她绣‘花’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像妈妈不是吗?”在足够引起敏行的反感之前,讷言轻描淡写的换了话题:“咦,我家这边的梅枝上落了一只小鸟嘛!”

“鸟笼也能做绣‘花’样子?”不想纠缠在“像妈妈”这种微妙话题上,敏行嘟囔着顺弟弟的视线看过去,瞳孔却在一瞬间剧烈收缩:“给我适可而止!”他努力压低恼怒的声音,“我再说一遍——不准和隔壁扯上关系,因为……因为那是个日本‘女’人!”

日本‘女’人,这就足够否定一切的了——

这是新历的一月,离旧历除夕也为时不远,然而香川全城都飘‘荡’着一种严冬般暗冷的怠惰气氛——因为这将是这座城市沦陷后的第一个新年。依照所谓的“近卫三原则”,入城后的日军以更为险恶的‘精’神奴役代替了在城外制造的骇人听闻的屠杀,孤城中的生活像结着厚厚冰层的死寂湖面,冰面下的流血却从来就不曾停止过。对于敏行来说,死亡近在咫尺,几乎时刻都能闻到它腐败的呼吸——隔壁多年的邻居不知被谁告发,一夜之间家人全都不知去向,不久一对日本夫妻搬进那空屋。从那天开始,敏行就不准家人再接近那扇紧闭的院‘门’,虽然这毫无理由的禁令听起来有些专制,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应了他的忌讳——没几天那男人就得急病死掉了,死状十分凄惨。因为死者只是新制学校的小教员,而他妻子又坚持说是传染了某种恶疾,便也没闹出更大的风‘波’,当天半夜那尸体就被运到城外烧掉了。敏行永远记得新寡未亡人苍白的容颜——在那奇寒彻骨的冬夜,以近乎冷酷的眼神看着那布满红斑的丑陋尸骸,反复地说着“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日本‘女’人,就是珠锚。

同样,敏行也永远记得那一夜讷言凝望珠锚的眼神——分明带着强烈的嫌恶与排斥,却怎样也无法移开视线,就像无神论者初次看见穷形尽相的地狱变图时叹为观止的表情。从那一刻起敏行就决定抹煞这种眼神——他承认即使只有一半的血缘,讷言和自己在本质上却相似得惊人,不过次弟应该更接近现世的幸福,不像自己身上,背负着不可告人的昏暗秘密。

回应兄长的指责,讷言也跟着压低声音:“日本……大哥你不也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吗?珠锚说她病得都快死了,又没了丈夫,有点可怜呢。不过她那丈夫在我们学堂里动不动就打人,可恶得要命,他得急病死了大家都很开心啊……”突然变得饶舌是讷言想结束谈话的先兆,这一点敏行再清楚不过了,他一把抓住想乘机挤进家‘门’的二弟:“她还有闲情绣‘花’?什么可怜不可怜的,既然病得不行又死了丈夫,就该快点滚回自己的国家去!”

讷言冷不丁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也许有想回去也回不去的苦衷啊。”说着他抬头意味深长的注视着兄长,“比如说她……是妾呢?”

敏行拉紧讷言的手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几颗暗红‘色’的豆粒顺着蓝布棉袍后襟的皱褶滚落在青石地面上,发出类似盛夏骤雨前奏般的沙沙声。发觉那是大冬余下的赤豆时,讷言回头疑‘惑’的看兄长,敏行却转过身并不解释:“快点回房去,让鹿鸣看见又有话说了!”惯于阳奉‘阴’违的次子便顺从地踏进覆满衰草残菊的萧索庭院,因为素‘性’风雅的父亲早已舍弃尘世去寺庙长斋的缘故,缺少整理的院落显得格外荒凉。

“站住!”听到兄长发出的切齿的语声,已经走上檐廊的讷言连忙回过头来,却发现敏行并不是在呵斥自己;似乎早已习惯兄长这种不时发作的怪异行为,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此刻,稳重的长子正凝视着空‘荡’‘荡’的‘门’口,深锁眉头……

新鲜酱菜还散发着干荷叶包的清香,这对物资匮乏的平民餐桌来说是相当难得的奢侈品。可当自己的话原封不动的从妹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正在用早粥的敏行顿时觉得连这稀罕的美食也变得味同嚼蜡了,他放下筷子,哑口无言的注视着坐在对面的妹妹鹿鸣。

“‘让鹿鸣看见又有话说了’!真不敢相信,哥哥居然会对那个家伙这样说!”鹿鸣口角噙着冷笑,那燃烧起来一般的深邃黑眸完全遗传自过世的母亲,每当被这双眼睛凝视着的时候,带着冰渣的‘潮’水总会慢慢浸没敏行‘胸’口。

被瞪得有些心虚的长兄尴尬的转过视线,看着妹妹古意盎然的宽袖口上繁复的刺绣滚边,但这徒劳的努力只能让敏行更为深切地想起一针一线刺出这些‘花’纹的母亲。母亲来自一个日趋没落却顽固保持着毫无理‘性’的自尊的家族,对于迫于生计而嫁给身为小商人的父亲这一点,母亲在潜意识里始终怀着一种愧对自己姓氏的负疚。当得知丈夫有外室的消息后,这位倨傲的‘妇’人完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因为从那天起她就不再和任何人说话,甚至对因为容貌酷似自己而唯一得宠的‘女’儿,更不用说对丈夫、以及肖似丈夫的儿子。针和线成了母亲的口舌,她每天只与锦缎‘交’谈,用一种近乎诅咒的狂气在泛着薄冰般光泽的丝绸上飞针走线,无休无止的为‘女’儿绣着新衣;那无与伦比的鲜‘艳’‘色’泽、巧夺天工的华丽图案,至今还清晰地留在妹妹的襟袖上,在敏行看来,这仿佛是与母亲名‘门’之‘女’身份相称的豪奢的恨意。

像被埋在绣品中的尖针刺痛一样,敏行慌忙移开视线:“鹿鸣……给别人听见成什么样子——他不是‘那个家伙’……是你哥哥!”

“哥哥?那种‘女’人生的儿子?”鹿鸣再度冷笑起来,“我的哥哥只有你!可是哥哥你竟然能原谅他们?别忘了母亲等于是被他们害死的!”

每到这个时候,敏行都会有种错觉:鹿鸣的心是一幅纯白的鲛绡,布满母亲亲手绣上的憎恨,虽然那不是与生俱来的情感,但只要那过分美丽的‘花’纹还存在,妹妹就永远不会认同讷言母子。可敏行做不到——当鹿鸣的及笄礼服完成时,母亲终于像吐尽丝线的蚕一样耗光生命;然而父亲的妾,也就是讷言的生母却早在这以前就已离开人世。幼小的敏行被‘乳’母带上街游玩时曾路过那薄命‘女’人的‘门’口,巧的是外室也张着绣架,虽然男人接走亲子后就再也不曾来过,但依旧满怀期待的她还是固执地制着年装,敏行依稀记得那绣架上的‘色’彩就像霜间枯叶一样黯淡。‘乳’母直指着外室,以局外人的优越感毫不顾忌地扬声说着:“看见了吗,小少爷,绣‘花’的那个就是妾!”

敏行确定那‘女’人已经听见了,可她刺绣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只是一点鲜红慢慢渗出她指尖,像孤零零的曼珠砂华,在锦上落叶的映衬中恣意盛开……

“她会死的,她很快会死的。”敏行拼命拉住‘乳’母的手焦急地喊着,虽然‘乳’母将这话理解为平凡的憎恶,虽然以后发生的一切应了这孩童的谶语,但敏行确实只是在陈述他亲眼“看见”的事实而已——他并不恨这个‘女’人,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就无法恨那个‘女’人,他甚至想告诉‘女’人自己的所见,让她避开不断迫近的死亡。也许只是错觉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敏行总觉得母亲似乎早已居高临下的‘洞’悉了这一切,所以她偶尔从绣架移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对背叛者沉默的嘲讽……

所谓的爱,并没有给敏行留下任何云淡风清‘花’前月下的印象,反而让他觉得那种感情就像母亲或那个‘女’人手中的绣品,表面越是‘精’巧缜密,就越会有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繁杂里子。

“我总会离开这个家的,可哥哥怎么办,哥哥还是得一直和那家伙在一起啊……”看见敏行失神的样子,鹿鸣轻轻叹了口气,轻寒的空气在‘唇’边笼上淡淡的白雾。她的婚期正因为未婚夫失踪的关系而无限拖延着,可是对于那位与她青梅竹马的邻家青年,鹿鸣从来就没有丧失过信心。

“也不存在什么家产的问题了不是吗?铺子已经被日本人骗去了……”敏行说着应付唠叨亲戚的套话,却被不寻常的预感突然攫住了,他转头注视着妹妹端丽的脸庞,缓缓站了起来,“……鹿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得到……他的下落了!”短暂的沉默后,与母亲如出一辙的高傲笑容出现在妹妹脸上,但鹿鸣的表情中却有着更为鲜活的意志,一瞬间敏行明白了她的意思以及接下来的选择。

“兵荒马‘乱’的,不要做危险的事情!”连敏行都觉得自己的训斥里只有徒具形式的威严。

“危险?”鹿鸣倔强地昂起头锁住兄长的视线,这个动作使她的发髻上闪过一片犀利的银光——那是一枝匕首形的发簪,自从未婚夫失踪那一日起鹿鸣就佩戴着它。敏行觉得,那发簪朴素的锐角似乎时刻都在炫耀着赴死的决心,嘲笑着自己的怯懦与踟蹰。

与漆黑烈火般的眼神不同,鹿鸣的声音是那么镇定温柔:“哥哥你希望我像母亲那样吗?用‘花’针刺伤自己,用绣线束缚自己?画地为牢最后就死在亲手编织的牢笼里?不可能的!我只是‘女’流之辈,不太懂也不配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话,可是我已经决定和他在一起了,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也将是我的归宿!所以谁也阻止不了我,包括哥哥你!”

下意识躲避妹妹的目光,敏行渐渐被一种没顶的无力感吞噬了,他慢慢跌坐回椅子上,勉强维持着家长的尊严。他再清楚不过了,鹿鸣一直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以前‘女’校生焚烧家中日货抗议时只有她没有去;因为在日货流行,‘女’学生们觉得不用东洋货便是土气异类的时候,鹿鸣也从未买过一件日本造的东西。知道此刻根本无法动摇妹妹的决定,敏行只得暂时搁置说服的努力:“你明知道是母亲作茧自缚,为什么还对讷言母子那样……”

“哥哥认为明白道理就能左右感情吗?那你为什么还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鹿鸣将‘露’骨的嘲讽眼神转向虚掩的窗外那片青墙,邻家缀满金屑般‘花’朵的梅枝正从那里探过来。立刻明白了妹妹的暗示,顿感无地自容的敏行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许只有鹿鸣才是那寒夜真正的旁观者,自己并非未曾察觉,只是下意识在逃避而已:自己又何尝没有‘迷’失在珠锚近乎魔‘性’的苍白容颜之中?无法忍受讷言目光的真正原因,难道不正是因为自己在异母兄弟的眼中看见了自己?

“哎呀,墙里的梅枝上停了一只小鸟啊!”兄长的慌‘乱’令鹿鸣相当得意,她迤逦走近窗边,伸手推开隔扇想看清楚一点,“是黄莺吗?为什么不唱歌呢,是要等到‘春’天吗?”

随着无意识跟着妹妹转向窗口的视线,敏行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表情,鹿鸣嘲讽的笑意更深了:“哥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背后有鬼不成?”

敏行无言的迅速起身,一手抓着搭钩关上窗户,一手猛地拉住妹妹伸向窗口的手腕,袖口上绣纹麻木而冷漠的触感鲜明地印在指尖,敏行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尖锐起来:“你去过隔壁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手上哪儿来的红斑!”

即使这一刻,鹿鸣依然保持着傲岸的从容,她凝视着兄长慢慢‘抽’回衣袖:“我又不是你和那个妾生子,干嘛去隔壁?哥哥凭什么说我手上有红斑?”她示威一样微扬莹白光洁的手腕,“哥哥你才应该想想自己有哪里不对劲吧!不要学着父亲,总是神神道道的!”

“别走!”来不及向拂袖而去的鹿鸣解释,敏行只能从背后一把拉住她厚重的衣袂。惊讶于这不合礼数的行为,鹿鸣‘激’烈的挥动宽袖回头怒视着兄长。

这一刻,被漠漠清寒浸透的室内,突然响起了类似盛夏骤雨前奏般的沙沙声……

兄妹俩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从鹿鸣袖口不断坠向地面的暗‘色’颗粒上,敏行一动不动地凝视跳踉滚动最终停息下来的粒子,发出夹杂着惊讶与困‘惑’的声音:“鹿鸣,这……是谁放在你身上的?”

“红豆吗……”同样不解的鹿鸣轻轻掠起衣袖,突然间难以置信的神‘色’从她眼角扩散开来;几乎与此同时,像木偶被‘抽’掉支架似的,她的身体雪崩般向后倒去。敏行连忙扶住,即使隔着冬衣的领口,他也能感到妹妹的体温正急剧升高。自己刚刚并没有看错,鹿鸣此刻也一定看见了——她袖口的手腕上,不知何时沁出一片鲜红的瘢痕……

和那个冷得异样的夜,被抬到城外焚烧的日本小教员尸体上一样的瘢痕!

雕‘花’长窗无声地‘洞’开了,衰败的庭院里,早已枯成灰白‘色’的芒草及铜绿般斑驳的落叶间,零星散布着疯长的鲜黄残菊。这无处不渗透出隆冬荒芜感的地面上不知何时洒满凌‘乱’的足印,一滩一滩冒出黑红‘色’粘液;伴着枯草被腐蚀的吱吱声,相继出现的新足印慢慢聚向窗边。抱紧昏‘迷’的妹妹,敏行头也不抬地向阒无人迹窗外沉声怒吼:“滚出去!”

他的低吼似乎惊动了檐头梅枝上的小鸟,那有翼的生灵发出一串溜圆的幽微歌声。‘逼’向窗边的脚步突然停止了,短暂的寂静之后,衰草枯叶被火焰‘舔’舐般的歙蔌声突然响起,庭中再一次迅速蔓延开污秽的足迹——这次是朝着‘门’外的方向。

裹着冰屑的风倏忽而过,须臾之间,那蚀刻在地面上的诡异脚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推开庭院的角‘门’,便是疏影暗香。无力的阳光在邻家褪‘色’的纱窗上描着淡墨梅图,虽然感觉不到风的经过,但那蟠曲的线条却在灰尘的底‘色’上蠢蠢‘欲’动,仿佛**的手指神经质地撕扯着将朽的窗纱,想‘露’出昏暗室内那绰约的身姿……

珠锚……一瞬间行‘色’匆匆的敏行再也迈不动脚步,应该说每当他看见邻家窗下伏在绣架上的人影时,都会又一次沉沦于这样的感觉——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重叠着母亲的影子、那个外室的影子。她们都是这样吧:明知爱已经死去,却还紧紧抱着那虚空的尸骸,像作茧自缚的蚕,宁可不断吐出哀伤将自己缢毙,也不愿意在冬天的尽头羽化成蝶。

会在不知不觉间被这邻家‘女’人吸引,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和讷言,都在无意识地追寻着母亲的幻象。那专注‘女’红的身影是箭在弦上静止的瞬间,也许下一秒就是断了线的崩溃,但此刻的尊严正优雅地起舞在针尖。自己和讷言果然是父亲的儿子,何其肖似乃尔——正是从这谁也无法预料其走向的凝固的疯狂里,两兄弟品尝到了‘迷’恋的酩酊……

那就是爱吗?所以自己的理解没错啊——爱就像一幅绣品,‘花’纹越是‘精’美,针脚越是细密,就越要让针尖千万次的刺穿绸缎那柔软的表面。正因为如此残酷,所以爱才如此甘美。

“讷言!”失神中的敏行突然听见了嘶哑的呼唤,不同于男人低沉的语音,那是一种病态的沙哑,渗透着烈焰‘舔’噬华丽的锦缎般惨烈的妖媚。那声呼唤发自纱窗之后,却明明是在叫次弟的名字,敏行立刻四下张望担心异母兄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撞出来,好在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影子。

“讷言……”缠mian的语音再一次响起,卷着枯叶的风吹过界巷,一片虫蛀的红叶沉重地粘在青石板路上的霜痕间,像极了纱窗下说话者孤单的身影,她凝在‘药’汁一样的幽邃里,仿佛连体内都充满这苦涩的黑暗。此刻令敏行惊讶的倒不是这日本‘女’人的汉语说得字正腔圆,而是她话里的弦外之音:“是去请大夫吗?不要白费力气了,‘那些’究竟是什么,你应该已经看清楚了吧……讷言!”

正在消融的繁霜突然升起了袅袅轻烟,一片纷‘乱’的脚印瞬间铺开,那些粘腻的、黑红‘色’的痕迹,和消失在庭院衰草上的如出一辙……

敏行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躲不掉吗?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和这‘女’人‘交’谈,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一直在逃避和她接触,因为透过那投向自己的炽烈眼神,敏行看见,是的,他看得见——看得见珠锚背后那巨口一样的、彼岸的深渊……

正如他看得见那些妄图跟着讷言‘混’入家中的魑魅,正如他看得见妹妹手腕上被避邪红豆压制的瘢痕,正如他看得见那布满庭院的令人作呕的脚印,正如他看得见留下那些脚印的赤黑‘色’独角异形,正如他看得见停在檐头梅枝上的小鸟,那根本不是什么鸟雀,而是一只沾满黑红粘液的银铃——

这就是他所“看见”的世界,那根本不“存在”的世界,每一天每一天,敏行都面对着活生生的地狱变!

似乎不满意对方的沉默,珠锚用沙哑的嗓音幽咽地埋怨起来:“还是不言不语的……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不过令弟可是个好孩子,只是请他画个绣‘花’样子,他却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包括你的‘名字’——讷言!”

珠锚想要自己的“名字”——名字是最短但却最有效的古老咒语,它的道理就像无论人身处何处,只要听见这再熟悉不过的呼唤,就一定会下意识的出声回应一样简单……

敏行虽然不明白这‘女’人怎么会一再用弟弟的名字称呼自己,但她接近讷言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自己怎么会一直以为她是在作茧呢?这个‘女’人如此老练的运用自己的针线编织网罟,‘诱’‘惑’那位少年奋不顾身,然后又将他当做香饵,来钓取早有防备的自己。

敏行失声大喊起来:“你不要‘乱’来,我弟弟什么也不知道!”呼应着他的语声,腐败的气息瞬间掩盖了腊梅的芬芳,界巷中的散‘乱’脚印突然蠕动起来,薄膜状的粘液慢慢膨起驽钝的独角,接着就是无数的赤黑头颅、颈项、身体、四肢,这些半人高的彼岸眷属形态粗疏,鼓胀的腹部不成比例地配着细长手臂、粗短‘腿’脚。它们像在寻找什么一样,茫然徘徊……

敏行熟悉它们的样子——这些妄图跟着讷言‘混’进家中的异形,这些从窗外窥伺鹿鸣的异形,这些让那个日本小教员凄惨死去的异形……

“你终于肯‘说话’了。”隔着逡巡的怪物,珠锚在窗纱掩映下妩媚地微笑,“我会怎样对待令弟,还不是得看你吗……来!讷言,我们打开窗户再说话!”

不是听不出这来历不明的‘女’人貌似央求的无礼命令,也不是不知道顺从她的话事情将渐渐滑向何方,但此时的敏行别无选择。他踟蹰走下角‘门’的台阶,所经之处洒满那些丑恶异类的贪婪目光,像在忌惮着什么,它们试探趋近却又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视这些厌物,敏行深深呼吸控制颤抖的指尖,自暴自弃般猛地挥开那尘封的雕窗。潋滟的水光刹那间闪过眼前,他下意识的伸手稳住动‘荡’的‘波’影——那是搁在窗台上的浅盏,差点被窗页碰翻,暗淡的青‘花’盏里水纹渐渐平静下来,数缕寒光沉淀在底部,那是几枚尖细的绣‘花’针。

“笨手笨脚的,小心我的‘药’……”珠锚妖娆地责备着,将快要用尽的绣线轻巧地打了个结,敏行瞥见架上的锦缎间绣着冬天的枯树和栏格分明的鸟笼,看来就是讷言的手笔,这种绣样本来就已经很怪异了,更何况丝线还只有纯黑一‘色’,暗沉沉的看起来相当不舒服。

珠锚搁下绣针,又从浅盏里捏出一枚新的。将针尖‘插’入沉甸甸的圆髻里,她仔细挑出一根头发,掐着针直捋到发梢,纤瘦白皙的指尖一用力将它拔了下来;小心翼翼的穿针引线之后,珠锚慢条斯理地在锦缎上扎出新的针脚。

这个鸟笼,是用头发绣出来了!敏行忍不住狠捏额角驱散那种不悦感,却看见这日本‘女’人向自己抛来一个玫瑰‘色’羽虫似的秋‘波’,心中忽然摇‘荡’而起的微醺使这位端谨的长子顿时冒出冷汗,努力想拗过头。

可是珠锚步步紧‘逼’,维持着最娴静的持针姿态,却用最奔放的眼神捕捉对方退缩的视线,浑浊沙哑的嗓音听起来竟比清脆婉转的娇声更加甜腻:“就这么怕我吗?你的胆子可比令弟小多了……”仿佛要进一步嘲‘弄’敏行的胆怯,珠锚拈起那枚旧针,缓缓送到‘唇’边,她‘唇’上点着的胭脂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京红吧,那过于炫目的‘色’调衬得微微探出的舌尖都显得血‘色’暗淡,像凋落的粉‘色’山茶‘花’瓣一样,干燥而光滑……

妖‘艳’的‘唇’舌,‘舔’起指间那枚尖锐的钢针,伴着敏行短促的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珠锚柔嫩的下颌蠕动着,那枚细针就这样……被吞入她幽暗的咽喉……

这种感觉,已经不能仅仅用惊恐或恶心来形容了……敏行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下意识的后退着,珠锚却以出人意料的敏捷一把摁住他手腕,那濡湿的手指比冷水更冰,寒气沿着接触之处一寸一寸爬上敏行的身体,养霞斋一向行事温文的长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声。

“真可爱!平时装得一本正经,到这个时候还是会害怕嘛……”珠锚用娇慵的语调哄孩子般戏‘弄’着慌‘乱’的青年,“你也该听令弟说了,我得了不治之症,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你怎么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帮帮我这个可怜的未亡人呢……”完全不像说得那样虚弱,她借着敏行的腕力撑起身体,慢慢凑近对方脸颊,突然间换作了毒‘妇’的表情,“听着!把你家檐头上那只鸟……给我抓过来!”

冻结一样的气息吹拂着青年的耳根,敏行下意识的挣扎避让,但珠锚执拗的手指却生根一样牢牢掐住他手腕,她气绝般的诅咒着:“不听我的话就都得死!你也好你家人也好,这城里的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全都得给我死!”

显然听懂了那个“死”字,黑红‘色’的独角异形刹那间兴奋起来,腐烂的恶臭获得了赤黑雾气状实体,更加剧烈的散发着,强烈的眩晕感使敏行摇摇‘欲’倒,他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上也隐隐浮现出那不祥的红斑。这一刻,青年再也控制不住变调的声音:“这些……是疫鬼吧!”

珠锚轻蔑的嗤笑了一声:“‘挺’聪明的嘛。不仅立刻就猜到这些是疫鬼,还知道它们害怕什么……我果然没看错你!”她冰凉的手倏地钻进对方袖笼,还没等敏行反应过来,一阵暗‘色’的急雨就筛落在窗台上——那是他袖中藏着的红豆,传说中疫鬼畏惧的东西,清晨时分自己曾用这不起眼的豆粒阻止疫鬼尾随讷言,而鹿鸣之所以暂时无恙,就是因为那时她身上“恰巧”带着它们。然而此刻,随着红豆四散飞溅,疫鬼有恃无恐地趋近了,珠锚撇着嘴角拈起残存的一粒:“你以为用这个就能赶走疫鬼保护家人吗?未免太天真了吧,讷言!”

这个‘女’人要把自己‘逼’到绝境!敏行‘激’烈地甩开那冰块般的手,可能这争执声打动了停在梅枝上的小鸟吧,从它周围清晰地浮现在赤黑雾气中的金黄梅朵间,银铃般的轻微鸣声滴落下来。就像它初试啼声时一样,独角疫鬼一下子慌‘乱’起来,霎时融成一团不成形的赤红粘液,退缩着渗回那些散‘乱’的脚印中……

“好极了……”直勾勾的盯着那小鸟,珠锚咬牙切齿的呢喃,“还不快给我抓住它!”

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铃铛还起其它什么的,但疫鬼的确很忌惮这小鸟,可这‘女’人的眼光却像恨不得把它生吞活剥了一样。敏行忍无可忍地怒吼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就因为丈夫因为疫鬼而死你也被缠上了,就不顾别人的死活吗!”

“你错了——不是它们缠上我,而是我把它们召来的!”珠锚托起那浸泡着绣‘花’针的浅盏,‘阴’森的语气中竟还有一丝得意,“想试试控制疫鬼的秘术吗?不过每天得吞一根针,稍微有点麻烦而已……”

忍受吞吃绣‘花’针的痛苦召来疫鬼——这个‘女’人疯了,她的不治之症就是她的疯狂!

可就像面对着斑斓的地狱变一样,为什么自己还是移不开视线呢?“你就那么恨那个男人吗……”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敏行瞬间面红耳赤,他无法遏抑地感到羞耻——即使在看透这个‘女’人彻骨的残酷之后,即使在‘洞’悉这个‘女’人魔‘性’的疯狂之后,这样的困‘惑’还鲜明的存在于他心里:她是为了夺取丈夫的‘性’命才这么做的吗?恨是一种暧mei的感情啊,那个矮小卑怯的男人,竟能让珠锚如此恨之入骨?

“那个男人?”珠锚摆出夸张神情,轻轻的啐道,“呸!他也配!”

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只换来敏行更剧烈的羞恶,然而来不及细细体会这种烧灼般的耻辱,珠锚的话就使他陷入更深的惊愕:“想死的人……活腻了的人……是我!”这狂‘女’目光灼灼地‘逼’向青年,“我本来以为疫鬼可以帮我死的,可是失败了!又失败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敏行难以置信的看着这出尔反尔的‘女’人,“你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吗?你不是被疫鬼缠上病入膏肓,为了活命才要抓住那只小鸟的吗?”

“我的确的了不治之症啊!”珠锚幽幽笑着,不知是遵照古俗染了黑齿还是其他什么,敏行完全看不见她的牙齿,他只觉得那红‘唇’像幽邃的入口,通向珠锚体内深不见底的常世之国。然而黑‘色’和服的袖子却突然隔断敏行的视线,这一刻,魔‘性’之‘女’竟第一次放弃和青年的对视。无法窥探到她的表情,但那喑哑的语调却有着一种微妙的沉重:“即是‘肉’体毁灭一千次,灵魂都不会消失……这就是我的病——被称为长生不死的不治之症!”

“长生……不死?”一时理解不过来的敏行像留声机一样机械重复着。

“不说啦!谁让我当年自己不小心,被一个傻瓜给害惨了!”珠锚移开袖子,又恢复了那种爽朗的疯狂,“我听说疫鬼们很贪吃,连人魂都会吃得一点不剩,本来想试试看的,可到了紧要关头偏偏被这‘女’人搅了局!”凝视着对方,珠锚慢慢敞开领口,在她橡实染的漆黑丧服下却衬着娼‘妇’般的鲜红襦袢,敏行狼狈躲闪着烙上眼底的鲜丽‘色’调,可眼尾的余光却还是撇见了那纤白的脖子;然而只是这一瞥,就让这位自律的青年再也无法移开目光——珠锚京人偶般的皮肤上横着一道紫黑‘色’的痕迹,随着颈项转动,那沾着蛋清那样灰白粘液的边缘拖出几丝黑红的细管,杂‘乱’的摩擦着黑痕中央隐隐透出的惨白骨骼……

——是刀伤!那是已经开始腐烂的,贯穿咽喉的刀伤!

难怪声音那么沙哑,手指那么冰冷,血‘色’那么淡薄,因为这根本就是行尸走‘肉’啊——原来,这就是珠锚所谓的长生不死!

看着敏行颤抖的苍白嘴‘唇’,珠锚轻抚着致命伤痕,柔媚地曼声调笑:“哟……你别心疼,我不痛!反正这又不是我的身体……”

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了,身体烂掉之后,即使置身人群中央也像掉进又黑又静的‘洞’‘穴’,所以自己一直在寻找着适合栖息的身体,这就是珠锚的解释。这寂寞的日本‘女’人,在跟随丈夫踏上这片陌生国土的时候就已经心如死灰了,徘徊的自己正是被那种空‘洞’的绝望所吸引。珠锚借用这没了灵魂,但却依然“活着”的身体吞针御鬼,本来是水到渠成的事,可就在那不得志的男人死去的寒夜,这原以为早就不存在的‘女’人竟摆脱珠锚的控制,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咽喉!施咒者由“活人”变成了“死人”,召唤疫鬼的咒术便失控了……

“那个男人又无能又凶暴,带着她背井离乡最终客死异地,真是一无是处。可即使如此,她也还是愿意为他而死……”珠锚轻掠鬓发,带着寂寥的媚态,“看看你的表情,讷言……你在嫉妒!”

嫉妒?何止是对这个日本男人,自己禁止次弟和珠锚‘交’往的原因难道不就在于此吗?之所以会在他眼中看见自己,不正是源于又归于这种丑恶的感情——就因为“像妈妈”这样单纯的原因,不管对方身份如何,出于怎样的目的,讷言都只忠于自己的yu望与感觉;可自己却只能隐藏起‘混’沌昏暗的本质,伪装成一个敦厚沉稳的长子,中规中矩的活下去……

嫉妒?又何止于为了虚幻之爱飞蛾扑火的讷言,它的对象甚至还有鹿鸣,或者说自己其实是在嫉妒所有能勇敢迎向爱的人吧——嫉妒为了追逐爱率‘性’而行的父亲,嫉妒为了捍卫爱终生沉默的母亲,嫉妒为了挽留爱强颜欢笑的外室妾‘妇’,嫉妒为了偿还爱甘愿赴死的日本‘女’人,因为这一切自己都做不到,被自我所牵绊束缚的自己,既没有鹿鸣那火焰一样看似‘激’烈的理‘性’,也没有讷言那伪装得纤细善感的热情。

“还看不出来吗——你为什么会被我吸引?因为我们是同类啊……”珠锚发出劝‘诱’的声音凑近失魂落魄的敏行,轻轻拉住他冻得冰冷的双手。

同类吗……也许正因为一直面对那黑暗的世界,连灵魂也被染黑,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也能触碰光明美好的东西,所以才会醉心于珠锚的疯狂吧?可自己只想做个卑微的看客,怀着刺痛的狂想沉湎在爱的绚烂‘花’纹里,却绝不染指,又为何要‘逼’迫自己面对本质的丑陋‘阴’暗呢?为何要追究那杂‘乱’的刺绣背面,追究那不断刺穿锦缎的万线千针?

“你就是为了这个欺骗我的弟弟,伤害我的妹妹?”敏行暴发般的大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不放过我!”

“是你不放过我!”珠锚的表情如同冰之‘花’朵,可声音却像逐渐绽放在夜空的焰火,“从前根本没有人看过‘我’,从来没有人注意到那层皮囊里的‘我’!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人是你!你使我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也使我前所未有的渴望着死亡!”

“那是因为我厌恶你!我不能让你和你身边那些污秽的疫鬼接近我的家人!”

寒风里突然掺进了一缕腐败的恶臭,这腐臭渐渐凝成赤黑瘴气,理所当然的弥漫飘散。似乎会错意以为敏行在呼唤自己,霜痕消融的地面上,溢满粘液的纷纭脚印中,独角疫鬼再度争先恐后的拥挤而出……

“看见了吗——它们和我一样,都因为你而存在!”指尖沿着敏行的手臂攀上他面颊,珠锚抚慰着不知所措的青年,但那冶‘艳’的眼神却摇曳着最深的绝望,“实际上……你厌恶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和我太过相似的自己,让那些不应存在的东西现形的自己!”

分不清蛊‘惑’人的,究竟那缱绻的语声,还是那无法自拔的彷徨,敏行像被吸入似的凝望着珠锚青白的脸庞,倾听着不断翕动的红‘唇’间逸出的语言:“我也一样厌恶你,讷言……看见现在的你,就像看见我自己一样——所以……我来放你自由……”

小鸟挣扎扑翼的响动突然切断了珠锚的话语,短促的爆裂突兀而起,紧接着,毒蛇吐信般的丝丝声不断传来。珠锚的表情瞬间改变,她丢开敏行猛地压住身边的绣架——呼应小鸟的挣扎,鸟笼绣件上的一根发丝断裂了,随着那双翅膀的鼓动愈加强烈,整片‘花’纹随即脱线崩溃。珠锚狠狠地咒骂着:“该死,封不住它了!”

——这又是珠锚的咒术?用死去‘女’人的头发绣成牢笼,禁锢那有着银铃变貌的小鸟?

珠锚用穿了长发的针尖拼命按住崩裂的线头,她抬起眼,向敏行投‘射’过来的眼神已经恢复了狂躁与凶狠:“快抓住它!你不是已经厌恶了吗?只要抓住那只鸟就可以解脱了!快去,讷言!快!”

这么简单就可以解脱吗?可是……自己真的需要解脱吗?直到这一刻敏行才突然发现,即使面对着不堪忍受的彼岸世界,即使怀抱着极度灰暗的胆怯自卑,但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就此解脱!

不知从何处吹来了,恶意的寒风……

檐头那片金‘色’的梅枝霎时间被赤黑烟雾吞没,丰腴饱满的蜡质‘花’瓣被腐蚀一样呈现出干瘪的黑褐,渐渐枯萎成炭灰般的粉末,在风里分解,摇散,消失……

敏行被瘴气熏痛的眼睛里蓄满泪水,连视野也怪异的扭曲起来,变了形的景物中,那些黑红脚印渐渐连成一线,像不断蔓延的污血之流,独角暗影幢幢漂浮在浊流上,这些疫鬼摆脱了胶着在脚印上的姿态,得以迅捷地恣意妄行。它们‘骚’然蠢动,沿着青石界巷散布向毫无生气的街市——那里,隐隐传来大量军靴踩踏碎冰的沉重响声。隆冬之城里,疫鬼无差别的狩猎即将开始……

一切都只因为那小鸟不在那里了!就在敏行短暂犹豫的瞬间,它已经不知去向……

“还是让它飞走了,这下已经没有什么能控制这些疫鬼了……”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子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推翻已经失去作用的绣架,“和我不同,你本来可以让那只小鸟唱歌的,可是……晚了……”

当敏行勉强看清此刻的珠锚时,她笼罩在瘴气里愈加苍白的脸上已经换回了嘲讽的笑容:“那就算了吧——反正即使不被疫鬼吞噬,这城市也已经被其他怪物吞噬了……”

是想保护这座城市吗?这一直徘徊于生与死的边界,找不到归所的幽魂,这被不灭之生捆绑,渴望着死亡的狂‘女’,是想从疫鬼的手中保护这座城市吗?可是这些疫鬼明明就是她亲手召来的啊!真是矛盾,也许行走于此岸与彼岸的人,永远都摆脱不了矛盾的灵魂。

但被瘴气污染的大脑再也无法深入思考了,沉重感已经压垮四肢,敏行控制不住的跌向窗台,恍惚中珠锚的影子慢慢覆盖下来,隐约诉说着凄切耳语:“真羡慕你啊……一路顺风,讷言……”

婉转的歌声,那是迦陵频迦的妙音吗?随着这‘吟’唱,清新的解脱感从身体内部被唤醒,手脚顿时轻盈起来,像解开镣铐一样。‘混’沌的脑中升起了光之幻觉——一时间敏行有些疑‘惑’,这就是通往天国之路吗?原来自己这样灰暗的灵魂,也能升上天国。

然而指尖针扎似的冰冷却很快唤醒了‘肉’体的存在感,沾水的袖口那令人烦躁的‘潮’湿让敏行分辨出——原来自己碰翻了珠锚的“‘药’”,青‘花’浅盏紊‘乱’滚动着最终坠下地面,还不太清晰的视野中,残留下来的‘花’针吸附在细小的水流里,艰难的漫下窗台。

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像一片冰扎进耳中,敏行一下子痛醒过来——这明明是现世啊,可那光芒的幻觉又是怎么回事呢?那站在幻景中央的人影……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个人静静伫立于角‘门’的台阶上,只有他身边的大气格外清澈,仿佛不受瘴疠侵染一样。沉厚的蓝布棉袍裹着他的身体,却给人没有重量似的感觉,或者应该说这个人本身存在感就过于淡薄了吧,举手投足间几乎有种影子似的虚幻。此刻,薄薄的反光凝在他鼻尖,使那纤细‘精’致的容颜看起来多少有些稚气,他慢慢举起右手,一只小鸟停在那冻成红梅‘色’的指尖上,有着罕见银‘色’羽‘毛’的小鸟高傲地扬起脑袋,发出千回百转的清越歌声。

因那歌声的醇酒而醺醺然的又何止人类,敏行看见四散的疫鬼中了定身法一样不约而同地停住了,随着鸟鸣的节奏,那些丑恶的身躯微弱颤动着,沉醉似的渐渐瘫软在不可思议的旋律中。大量粘稠的黑红**绕过脚边,敏行发现那些独角异形根本就不是瘫倒在地——从粗短的‘腿’脚开始,它们的身体正不断溶解,化成蜿蜒的浊流流淌回来,重新凝聚。一尊巨大的独角正慢慢成形,随之膨胀起疙疙瘩瘩的头颅和蛮横粗壮的肩颈……敏行此刻才看清疫鬼的面目:没有眉眼但却有着巨大的口鼻,看来它就是凭借贪婪的食‘欲’而存在下去的吧。

像被印度法师的笛声驱使的蟒蛇,吸收了所有赤黑粘液的巨大疫鬼围绕着小鸟酣畅地手舞足蹈,那种样子甚至有几分滑稽,但敏行笑不出来,他难以置信的瞪视着让鸟儿发出歌声的人;朝向那蓝衣少年,他发出了艰难的声音:“讷言……”

“讷言?”看着同一个方向,珠锚‘露’出罕见的惊诧神情,“难怪我一直叫你哥哥的‘名字’,他却完全没有反应!原来你才是讷言!”

这一刻,清秀的蓝衣少年‘露’出了恶作剧被拆穿时的笑容。他用还没有完全退去青涩感的面颊轻轻磨擦着小鸟的羽‘毛’,满不在乎的看着敏行。这丝毫没有紧张感的举动让他的兄长没来由的心浮气躁——即使情势如此,这位庶出次子的态度还是那么微妙的让人生气。然而讷言的话语,却让敏行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平时那样喝斥他……

“……那时候大哥是想保护我吧?不准我和珠锚‘交’往的时候,在我背后抛红豆赶走疫鬼的时候……”将小鸟放在肩上缓缓走下台阶,讷言停在异母兄长的面前,用清澄得带了蓝影的眼瞳仰视着敏行,“大哥,其实你一直都在保护我,却还总是装出讨厌我的样子,真不诚实……”

“你知道……疫鬼?难道那个时候鹿鸣身上的红豆,是你放的!”明明有很多话要质问他的,就像明明有更多安慰的话,温柔的话一样,可每到这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顾左右而言他,敏行厌恶这样的自己。

似乎认为没有解释的必要,讷言转向珠锚‘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就像面对默契的共犯:“你在找侲子对不对?为了驱走自己召来的疫鬼,你在找像点燃的犀角一样让鬼怪现形的人,只有那种人能使这侲铃发出鸣响,看起来,你还有一点点人味嘛……”

看着讷言比出的“一点点”的手势,泫然的涟漪瞬间‘荡’漾过珠锚的眼角,对于这一闪而逝的表情,讷言满意地点了点头:“珠锚也不诚实,对我那么好其实都是醉翁之意,所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在问大哥的事……老实说,我很嫉妒!”

“别说了,讷言!”敏行并不想刻意摆出兄长的空架子,可他知道,只有他才知道——突然变得饶舌,是讷言想要结束谈话的征兆……

然而这位次子一点也没有停止的意思:“大哥也好,珠锚也好,都很喜欢骗人呢!不过还是原谅你们吧……因为我也没有说实话——其实我也‘看得见’的。大哥,你看得见的东西,我甚至比你看得更清楚!”

“原来你是有备而来!”珠锚冷笑着自嘲,“居然连我也瞒过了,我可是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人家呢……”

“我并不想骗你……我只是,只是想听珠锚你亲口叫我的名字,我想让你只叫我一个人的名字……”一瞬间讷言的脸上‘露’出了寂寞的表情,“不过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是不需要名字的。”

所以才不允许讷言继续说下去!敏行知道自己曾经错过一次了,年幼时曾眼睁睁的看着讷言的母亲心力‘交’瘁却无能为力,所以现在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就此“结束”!敏行不想像母亲一样,因为憎恨或原谅的话都无法出口,就只能用沉默的绣线自欺欺人地缝合心的裂隙……

可是,敏行还是颤栗着压抑这样的想法——已经太迟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到了尽头……

“讷言!”即使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此刻敏行却只能大喊着弟弟的名字,也许这呼唤,就是最后一次了……

啼鸣的小鸟突然振翼飞掠起来,像一枝银‘色’的小箭砉然撕裂周遭的赤黑瘴气,那蓦地张开的裂缝里透出的不是明媚的冬日晴空,而是更为幽深的黑暗……

“大哥你不要担心,我会把疫鬼带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讷言眺望着在幽邃的裂口处闪烁明灭,行灯一样的小鸟,悠然的微笑着。

“讷言……讷言……”似乎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就能够挽留分离的命运,就可以填满即将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彼岸深渊……

“这个‘名字’就送给你吧,大哥,希望以后它能保护你……”在小鸟啼声的催促下,讷言的身体呈现出更为通透的虚幻感,也许在接受侲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然而这貌似纤细的少年依然满不在乎的调侃:“不要嫌弃珠锚是个怪物哦,哥哥要代替我给她幸福……”

想要继续呼唤弟弟的名字,可敏行的声音却哽咽在喉间。

似乎已经用完了耐心,银翼小鸟急不可待地飞回讷言指尖,发出催促的啼声,少年无可奈何的笑着,却再一次将视线投向兄长和曾经倾心过的‘女’子,那目光谨慎而郑重,但却了无牵挂:“哥哥,谢谢你一直都在保护我……但是对不起,我不能成为你的憧憬……”

一瞬间,少年幻影般的肢体化为一片‘波’光,摇曳着融进那翩跹的小小身影,与讷言合为一体后,侲铃之鸟便毫不迟疑地展翅掠向那彼岸的入口,贪恋着歌声的疫鬼生怕落后,兴高采烈地舞踏着尾随而去。像倦眼终于阖上睫‘毛’,那空间的裂口沉重地弥合了,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悄无声息地被恢复平常的小巷街景掩盖,一切都好像失去了发生过的证据,如果不是鸟鸣回声还在幽微地回‘荡’不已,如果不是对面而立的,还是与讷言有着千丝万缕牵绊的两个人……

敏行收回视线望着倾倒的绣架,锦缎上咒术的鸟笼已经崩溃了,仅剩的枯枝‘花’纹看起来有些孤寂——在那幅永远无法完成的绣品上,还残留着无尽的冬天……

所以,那嶙峋枯枝燃起苍白的寒火也就不奇怪了吧——无声的冰之炎从绣架的锦缎上瞬间腾起,迫切地‘舔’噬着魆黑的‘花’纹。像飘散的羽‘毛’一样,毫无温度的火星妙曼的飞舞起来,沾上了‘蒙’尘的纱窗、幽暗的房梁、褪‘色’的帷幔、以及面前那个零丁的孑然身影,如同种子被‘春’风高扬远播,无名的业火之‘花’霎时间在邻家室内到处盛开……

不像是被焚烧,倒像是溶化在‘波’光潋滟的水中一样,绣着枯枝的锦缎和绣出这悲伤‘花’纹的人影,渐渐淡去……

“跟我在一起吧,虽然的生命有限,但我会和你一起去寻找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无论以后我在什么地方,变成什么样子……”注视着那不存在的火焰,良久之后,敏行用自语般的声音向邻家窗下,那绰约的人影诉说着,就像履行某个约定,完成某种仪式——

虽然他已经看见冷火中那日本‘女’人脸上安详寂然的死影,虽然他早就明白,珠锚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没有了梅枝的遮蔽,冬日正午绚烂的青空了无纤云,像高悬在人头顶的幽蓝刀锋。畏惧那‘逼’迫人的犀利感,敏行缓缓闭上了眼睛。但自己制造的黑暗却不能隔绝身外的一切,水晶一样清新的空气里‘荡’漾着梅的暗示:即使‘花’已经不在了,但那清香,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隐藏……

敏行深深的呼吸,似乎在捕捉着一鳞半爪的征兆——梅‘花’开尽,就是‘春’天了……

“爷爷,那是什么香气啊?”“很香呢很香呢!可是‘花’在哪里,为什么看不见?”小孩子总是喜欢叽叽喳喳的,虽然聒噪得不行,但那种天真的样子实在非常可爱。

“也许是腊梅吧。”敏行疲倦的睁开眼,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孙辈,岁月已经覆在他额上,染在他发间。讷言也好,珠锚也好,一切只是发生在眨眼的片刻前吧?彼时的熏风和此刻的暗香之间,就像冬去‘春’来那样没有任何间隔,可为什么一睁眼,已数十年星霜……

“咦咦?腊梅‘花’?为什么以前都没有闻过呢?”围在脚边的孩童像两只‘毛’‘色’不同的小猫,依然兴奋的刨根问底。

“也许是来接我的吧……”老人慢慢从躺椅上坐直身体,朝向虚掩的窗外,那里朦胧摇曳着虬曲的铁干,金‘色’珍珠一般的‘花’蕾氤氲缀满枝头。

黯淡的芬芳像此刻的心绪一样低回萦绕,仿佛在为冬天唱一曲缱绻的骊歌……

提起撒豆子可能都会想到“鬼外福内”,其实中原传说共工氏有不才子,冬至死为厉鬼,畏赤小豆,所以食豆驱疫、撒豆驱鬼,是相当古老的民俗。而所谓的侲子好像是腊月星回节祭祀的时候驱疫鬼的童子,汉唐时都有这样的风俗,不过大多数都记载是用傩鼓,但也有说是摇铃驱鬼的,不管怎么说,小小的银铃都比鼓来得可爱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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