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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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然若揭

昭然若揭

那日我被押回皇城,关在原先囚禁靖帝的破院子里。

夜深,皇城早就宵禁。到处是鼓乐之声,暗夜里盏盏明灯绚丽夺目,满天空被映得通亮。这是个不眠之夜,这是个胜利之夜。王朝新符换旧符,对百姓不过如此,对再次当权的封叔就不一样了。先皇封逸谦已死,最大的敌人裕王被灭,这天下笃定是属于他的。

甚至,在外面看守的联军那里,也有划拳猜酒声,伴着一阵宫女染了倦意的嬉笑。

四更过半,外面方才万籁俱寂,连风吹过破窗的声音也没有,如死了一般。

我的心,更是死了。

我睁大了眼睛坐在那里,天光未明,夜凉如水,没有人听见我呜咽的声音,也不会有人看见我在流泪,只有自己感觉到,那颗心,冰冷冰冷的。

隐隐有声音无情地告诉我,那人利用你的玉珠走了,你跟他的过往,只是一梦。

我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宫灯摇晃,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屋门被打开。虞纤纤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她化了很浓的妆,看过去醉眼蒙胧,斜靠在床边,长袖委下。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许看见我脸上来不及拭干的泪水,便浓稠似蜜地笑起来。

“怪哉,在我印象中,韩宜笑好像生来是不会哭的。可怜的女人,让我来安慰安慰你吧。”

一见她,我五内俱焚,冷眼看着她走近,抬手就甩给她一个耳光,“chang妇!”

虞纤纤自然也迅速地回敬了我一下,骂道:“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嚣张!”

因激愤过度,我几乎是疯狂地抓住她的衣襟,嘴里嘶吼着。虞纤纤揪住我的头发,大力将我推倒在地,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相互撕打着。随同虞纤纤进来的联军见状,奋力将我和虞纤纤分开。

我双手被反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直凛凛对着虞纤纤,恨不得一刀将她杀死。

虞纤纤稍微整理衣鬓,极其冷酷地一笑,说:“你如今应该清楚了,我跟随靖帝多年,就是为了伺机报复敖!对,我虞纤纤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他!他利用了我,以达到自己目的誓不罢休。靖帝恨他,我尤其恨!当有一天,也在这个院子,靖帝无意提起后宫有秘道,只是宫变时措手不及被抓,不然他与我早就双宿双飞,我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她凑近我,双目凌厉如刀,明知我痛处所在,仍深深地刺进去,“这一天终于到了,你接纳了我,还说服了他。感谢你韩宜笑,你给了我报仇的机会。作为报答,我曾经几次三番暗示过你,那个夜半敲击声,其实是在打开地道之门。为了不引起你们的怀疑,那个老宫人给自己刻石碑,只是我用的障眼法。老鼠从地道里钻出来,差点坏了我的大事,可你们还是轻易地相信我了。哈哈,韩宜笑,我在宫里干得游刃有余,还真的是拜你所赐!”

真相昭然若揭,我阖起了眼睛。紧接着,一种难以言语的虚脱扑天盖地而来,我颤抖了一下,突然无声地笑了。

“你真的开心吗?你和封叔里应外合除掉裕王,只是发泄你私下的仇恨。事情真如你所愿了,你真的开心吗?你原本那么爱裕王,后来又被靖帝所爱,你爱的和爱你的都不在了,你现在成为封叔的女人,他会真心待你吗?虞纤纤,你比我可怜多了,你在这世上其实什么都不是!”

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凉,连声音也是沉沉的。这番话挑动了虞纤纤的情绪,她忍不住尖叫起来,“试试,究竟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怜!我这就让你随我的路子走,从这个院子,再去深山那个鬼屋,我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裕王不存在了,你便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会有人在意你,你就在那里熬着,慢慢消失吧!”

说完,拂袖而去,转身间眼波掠过阴暗。我只见一道水光从她眼中溢出,飞溅在空中。

虞纤纤走了,屋内就静悄悄的,窗外风声呜咽,枝叶沙沙清晰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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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没多久,在冬日第一场小雪来临之前,我被转移到郊外深山那个破落的荒屋。

温暖,希冀,渴念,记忆……在一点一点地从我身上抽离。我行尸走肉地过着,等待命运之手将我的生命终结。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大雪封了山,连看守的联军也耐不住寒冷,跑去皇城过年了。这深山,真的只剩下我一缕孤魂。

我用干硬的麦馒头充饥,用树叶枯草填充温度。当茅屋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像个野人在山上寻觅食物,摘采野果……总是以为自己迟早会死,总是机械地、本能地一天天度过。

然而,当积雪消融,春天悄然来临,我惊奇地发现,我居然还活着。

我做了个风筝。当风筝扶摇直上,飞向空茫的天际,我睁着迷茫的双眼往前走。山的那头出现一个灰色的点,正缓慢地朝这边移动。

风筝在空中划过一个美丽的弧线,掉落在山的那头。那人弯身捡了起来,朝我挥舞着。

我望着他,如同看见亲人突现。隐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大叔。”

晏老头走近我,我的模样让他一时骇得忘记见面的喜悦,只喃喃道:“宜笑姑娘,你可受罪了。”

我本是没有了喜怒的人,很久不曾与人说话,此番见到晏老头,虽是哑哑的应了一声,大滴大滴的泪珠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晏老头也红了眼睛,像对待自己的女儿那样的,拍拍我的肩膀,我便伏在他的肩上恸哭出声。

哭了良久,我才抬起泪眼,内疚道:“对不起大叔,我把大哥他……”

“不关你的事,是太平侯蓄意杀人。我儿虽生如草芥,性命却不能这样白白没了!”晏老头悲愤地说。

接着,他长叹一声,继续说道:“真没想到,皇城一战便断送了裕王的千秋功业,立功等于白立!裕王才智非凡,却又居功自傲,虚骄而恃气,如此霸性,朝野安得长久?唉,天意如此,你不要伤心了!”

我擦干眼泪,不愿再提及司鸿宸,转移话题,“大叔,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打听了大半月,总算有人告诉我,说你被囚禁在深山老林,八成已经被猛兽吃了。我年纪已大,跋山涉水去了趟老家,又徒步到了皇城,一路走来,还以为也要被埋在山上了。

此番见你还好端端活着,莫不让人惊喜交加。”

“我去葑观见您,小香说您被叫去雕玉了,要很长日子才会回来。那活儿难道已经完工?”

“宜笑姑娘,果然如你所言,我被叫去,是秘密铸造金缕玉衣。”

我惊骇,一种刺痛,又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果不其然,司鸿宸在专权的那段时期,也是他铸造金缕玉衣的过程。只是这个过程太过隐秘,竟然无人知晓,连我都被瞒过了。

晏老头叙述他的经历,他痛悔当初将玉带河秘密告诉了裕王,才让裕王产生铸造金缕玉衣的念头,从而断送了他的玉匠同行的性命。

他哪里会知道,那个他嘴里的“裕王”,早在穿越到这个世界,金缕玉衣的概念已经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了。

金缕玉衣是王权的象征,是千年不化、万年不朽的稀世珍品,即使某一天他成了一捧泥土,裕王的故事也会成为世代永久传颂的不会破灭的神话。

“您知道他的地宫在哪儿?”我问晏老头。

晏老头摇摇头,道:“金缕玉衣剩下最后一道工序,我们这些玉匠被传令一律前往东北方向。我突然想起了你曾经叮嘱过的话,于是在半途找了个机会逃脱,又日夜兼程赶往老家去……”

二千年后的安洲城,就在晏老头所言的东北方向,冯大泉的猜测没错。

“原来,金缕玉衣已经制成了,它在裕王地宫里。”我近似自言自语。

晏老头点头道:“知裕王者,莫如宜笑姑娘。我会将金缕玉衣和裕王地宫的秘密,告诉我的孙子,然后一代一代地口传下去。我的同行兄弟们为它而丧亡,我死了不要紧,我的后代会替我了却心愿,将金缕玉衣挖出来!”

“如果您的后人还是不知道呢?”

我不得不想起司鸿宸,此时他在哪儿?他会放弃他的金缕玉衣吗?

还在恍惚着,晏老头的一句话吓了我一大跳,“宜笑姑娘,这就是我冒着风险前来见你的一大原因。你去找我的后人,一旦遇到,将他带来。”

“大叔,您在说什么?”我结巴了,不可置信地望定晏老头。

“我给你的玉珠呢?”

颤抖着双手,我小心地拆开缝得紧密的衣兜。晏老头见状大为感慨道:“宜笑姑娘果然对封小爷情深意重。我一路想来,兵荒马乱的,如若那玉珠不在你手里,也是情有可原。此番在你手中,这便更好!实在是太好!”

我将那两枚假玉珠交到晏老头手里。晏老头闻听我已经将其中一粒用掉,又是禁不住的惋惜。

“那用来雕刻玉珠的玉,是年轻的时候,一位仙道之人所赠。他说此玉若是雕给有缘之人,九百九十九天后,雕成的东西便会有灵魂。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宜笑姑娘,我是行将朽木的人,封小爷是盼不到九百九十九天的人,我们都与玉珠无缘。你今生是个好姑娘,后世也会有福。你去吧,逃离太平侯的邪恶王朝,顺便叫我的后人回来,我会将我知道的所有秘密全部告诉他。”

“如果,您的后人是个十足的坏人呢?”我再度流泪。

那是激动的眼泪。

我没想到,在最后绝望的时候,晏老头会这样神奇地出现。他是来救我的,又告诉我司鸿家族代代相传的秘密,虽然这些我全知道,但从他老人家嘴里说出,依然显得惊心动魄。

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回到我的后世去。是去我的二十一世纪吗?

在那里,究竟会不会见到司鸿宸?

我全然不知道。

甚至,我宁愿他重新做了独霸安洲城的少将,也不愿在芸芸众生中见到他。

我的身躯在半空中升腾,晏老头朝我挥手,他的身影越来越渺小。我怀揣着一枚玉珠重新走回我的世界,知道,我别了一些人,又去见另外一些人。

人世轮回中,有多少个无奈呢?

欲知故事如何,请看终结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