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歌
字体: 16 + -

声音

声音

次日清晨,封叔派来的辎车停在了茅屋外面。

几名士兵将司鸿宸抬上辎车,我全身素缟坐在司鸿宸身边。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下,辎车缓缓向林子外面行驶,全体弟兄低着头,沉默地跟随而行。

出老砖高墙,封叔和几名属下等候在那里,谁都不说话,也不打招呼,送丧队伍继续向祭祀场前行。

队伍过官道不久便避开宫城,拐向一条石子小道,道路曲曲折折往前延伸,周边风景萧条,连鸟儿的影子也极少见,便是祭祀场了。那时的人都是相信神灵的,祭祀场焚烧的死人不计其数,那些孤魂还在游荡,到了半夜特别容易闹鬼,还能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叫声,因此这地方极少有人经过。

石子小道遍地坑坑洼洼,辎车颠簸其中,把我颠得晕乎乎的。或许悲痛过度,加上连续几天没合眼,我全身虚浮得难以坚持,看祭祀场还有段路,便闭眼稍作休息。

忽然耳边响起一种奇异的声音,声音短促,很快就消失了。我蓦地睁开眼,环顾车内,随即拉开车帘,问外面护车的士兵,“什么声音?”

士兵东张西望,神色紧张,“是啊,我也听到了,怎么没有了?”

另外一名接上话,“莫非鬼出来招魂了?”

几人神色大变,队列有点乱。封叔从后面策马过来,问清情况,叱道:“大白天的哪来的鬼?看看你们,战场上杀敌无数,到了这儿胆子变得老鼠似的。祭祀场不远了,加快前进!”

辎车一路摇晃着驶入祭祀场,太祝令等人已经等候多时,见封叔出现,纷纷趋前鞠躬作揖。辎车在小吏的导引下,停在了最合适的位置。几名士兵过来,将司鸿宸抬到场地中央。

这一日的天色难得的好,天空湛蓝湛蓝的,暖融融的阳光撒下清辉,撒在司鸿宸的身上。三五个祭司装饰得宝相庄严,围着司鸿宸喁喁而念。他们手中端着青铜沙钵,用杨枝浸了钵水,不停地向空中、向地面轻洒。司鸿宸静静地躺在那里,五官轮廓在阳光下如梦如幻。

我仰望天空,眯起眼睛,心内慨叹,“司鸿宸,好风好景陪伴你,你安心去吧。”

几滴杨枝水飘洒过来,凉凉地扑上我的面,我下意识抬袖避开,不期然间,望见弯曲小道又过来一辆缁车,外表华贵,两边金甲耀眼的士兵保护,正不疾不徐地进了祭祀场。

封叔近到我旁边,眼光端望,疑惑道:“我没猜错的话,定是袁放大将军来了。一个考工令死了,怎劳他大驾,有何目的?”

我看见袁放就恨,咬牙回答道:“猫哭耗子假慈悲,他是来看戏的。”

封叔轻声“哦”的一记,不断颔首,嘴角牵起意味深长的冷笑。

这时车已停稳,不待驾车士兵驭手回身,身着便服的袁放便推开木档悠然下车。封叔迎上前去,两人假意寒暄几句,封叔面呈肃然之色,袁放也是不断扼腕叹息。

“手下阵亡,作为将帅痛心不已啊!今日听说侯爷亲自厚祭敖兄弟,那是敖的福分,我袁某怎能坐视不顾呢?你我难得在皇城相逢,侯爷义举已令袁某感佩!若无急务,敢请侯爷到我府中小酌片刻。”

封叔拱手道:“袁将军威震四方,封某理当上门拜见,不到之处尚请见谅。”

在这样的场合,两个人你来我往,接着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我漠然地转过身,眼光缓缓投向场中央的司鸿宸。此时柴垛已经堆成三四尺高,司鸿宸的身子逐渐遮埋在里面,我望着望着,泪水再次漫上了双眼。

一切准备停当,我领头跪地,后面匍匐跪着林子里送终的士兵。祭司的吟诵开始了,那悚心略带沧桑的吟声再度响起。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

招魂曲正在吟得高亢处,几辆破旧的马车咣当咣当地进了祭祀场,上面坐满了衣衫褴褛的一群人。他们纷纷下车,杂乱地排成几列,头发暗淡脏污,衣袍缀满了各色补丁。

祭司停止了吟诵,护场子的吏员嫌恶地吆喝起来,“没看见后面有贵客吗?这里在办丧事,不是赈济放粮,走开走开,横在中间也不觉寒碜!”

里面有人说道:“我们是来给敖兄弟送终的。敖兄弟曾经关照过,如若有一天他阵亡了,我们就来给他唱上几句,祭拜一下。”

隔着持戟护卫,我听见袁放在哼笑。他转过脸扫了我一眼,话里掩不住的讥诮,“这些就是他曾经的生死囚友吧?瞧瞧都长得什么模样,可笑啊可笑。看来他黔驴技穷,最后搞得这般落拓,老天爷有眼啊,让我总算盼到了这一天!”

接着,他高声命令吏员,“放他们过来!人多场子大,这场面让他们见识见识!”

那些囚友们哭唤着“敖兄弟”,围着场子跪满了一地。我被他们的举动欷歔不已,可又无可奈何,心中更替司鸿宸悲戚。

招魂曲又开始吟诵起来,伴着嘶哑深沉的混合之声,那声音竟像汹涌的潮水,一浪浪滚过。

火把点燃了。

死人被燃烧起来的时候,他会不会感到痛?他真的会变成一团灰尘,灵魂会飞上天吗?我胡思乱想着,眼睛仿佛被烟模糊了。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司鸿宸,埋进火堆里从头到脚接受煎烤。

年轻的司鸿宸,他这一生从来都是主动攻击敌人,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他何来这般境遇,这么不明不白地任凭别人摆布生死?不,那不是司鸿宸!

“楼婉茹……”

我惘然抬起头,依稀听见司鸿宸换一个严肃的神情,对我说:“在这个世界,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有我司鸿宸,就必定不能有楼家盛存在!我绝对不容这家伙在我司鸿宸头上拉屎!”

阳光刺眼,铮铮之声如穿云击石,倏然间洞穿了我的耳膜。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我霍然站了起来,发疯般地冲向了柴堆。一窜火苗正在跃起,我不顾一切地踩了过去,用身子挡住了祭司的火把。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住了。

我握住司鸿宸的手,颤抖地轻唤他的名字。泪水不断模糊我的视线,我不停地擦啊擦,这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动了动,嘴唇轻微蠕动着。

我快乐的心差点跳出来,抬起泪眼,朝着下面的人大喊:“他活着!他活过来了!”

欢呼声雷动。

匍地的人们全都起来,潮水般涌向祭祀台。

无法想象当时袁放的神情,也没再旁顾他是怎么离开的。人们沉浸在无可言喻的欢乐中,司鸿宸活着,活着啊!

在最后一刹那,我听到了他的呼唤声。

很多年后,我依然确信,那时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