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封学兵来信
字体: 16 + -

第38封

    wed apr 08 07:13:03 cst 2015

    易山先生:

    开春,我在一次从大驳船上卸木料时,不慎被滚落的木料砸了脚,顿时鲜血流出,疼得我蹲下身子双手抱住右脚咬着牙关硬是没有哭出声来,战友们立即架住我赶到了位于馒头岭上的团部卫生队。砸得不轻,军医用酒精给我擦洗完伤口,敷上药,还用纱布缠住,即使这样军医仍然不放心,对我说:

    “婵娟,你得住院观察几天,暂时不能下地。”

    “啥!”想到近来活路紧,少一个人,连队就少一份力量,我思量一会,跟军医说:

    “不行啊,医生!连里劳动任务重,我必须得回到连里参加劳动呀!”说着话,我硬撑着下了病床,不想连站都站不住。

    “你就安心地养伤吧,婵娟,你的活我们帮你干。”廖年华班长说。

    “是啊!我们多干点,就把你的活干了。婵娟呀,甭心急,你的脚伤得不轻,听军医的话,好好住院,耐心点,把脚治好了,到时我们再一起劳动。”

    学兵战友们劝慰我说,听着这一句句暖心的话,我咬紧嘴唇,红着眼,用盈满泪水的双眼望着战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患难见真情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多好的战友啊!我默默中眼巴巴地看着战友们走出病房,心潮澎湃。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清楚说再多的话也难以表达我对战友们的感激之情。

    也就在我住院期间,我跟团部卫生队的军医和两个年轻女护士交上了朋友,每到晚上,两个年轻的女护士就钻到我住的帐篷里,都是年轻人,我们在一起谈天说地,驱除了夜晚馒头岭的寂寞。这一天,我记得是在临近我出院的前两天,军医亲自给我的右脚换过纱布,我正要问她我的脚伤愈合的怎样。军医却主动跟我说:

    “小饶,你的脚还疼吗?”

    “不疼了。”我轻声回答军医说,“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但是……”军医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心里一阵惊慌,忙问军医:“咋了?医生,我的脚恢复得很好不是吗?感觉不到疼了,就说明我的脚伤好了。”

    “脚是不疼了,可是,小饶,你以后不能再干重体力活了,真的,你要知道,你伤到了脚筋,看起来脚伤愈合的很好,实际上并没有完全愈合。如果干重体力的活,有可能会把脚弄残废的。”

    “啊!”我惊叫道,“啥?我……我不能干重体力活?”

    “嗯……”军医冲我点了点头。站在病床边上的我熟悉的两个护士也都盯着我,从她们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对我的同情和惋惜。

    “医生,不行,我必须回到队伍中去,我离不开队伍,无论如何我都得坚持到把襄渝铁路建成的那一天。求求你,大姐,帮我想想办法,我一定得跟着队伍劳动,要不然我……我……”我哭了,泪水喷涌而出,我不知道该咋说了。流着泪,我望着军医,军医也望着我,但是最后军医替我难过地转身离去了,我哭得更伤心,两个年轻的护士苦口婆心地安慰我,好不容易我才忍住哭泣。其中一个护士出去了一会,再次回到我住院的帐篷,她伤心地说:

    “婵娟,你们学兵连一个战士快不行了。”

    “啊!是吗?”我瞪着残留有泪水的双眼,不假思索地反问道。

    “是真的。”

    “学兵战士心连心,我得去看看。”我像似在跟别人说话,也像似自言自语道。赶紧下床,我和住在一个帐篷里一起住院的另外一个女学兵战友跟着两个护士急匆匆地朝帐篷外走去。

    紧随护士的脚跟,我也走进了另外一顶帐篷。抢救刚刚结束,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男学兵战友,他仰躺着,脸色在三盏马灯的照耀下如同遭霜打了的枯叶色。陆续有学兵战友走进帐篷,看来军医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在场的少年学兵忽然都给军医跪下了,我们哀求着军医,说:

    “医生,求求你,再救救我们的战友吧!救救他吧!”

    瞅着病床边的输血设备,不约而同,心领神会,帐篷里里外外的学兵战友都捋起袖管,寒冬腊月,甚至都有战友脱去了上衣,赤着身子攥紧拳头,把胳膊伸到军医面前请求军医再一次抢救战友,然而,军医无奈地摇了摇头,沮丧地垂着头走出了帐篷,几个护士随后跟我和学兵战友们一样眼含热泪给已经停止了心跳的身体也已冰凉的牺牲的战友盖上了白色的被单。战友们哭了,哭得撕心裂肺。这是我第一次直面牺牲的战友,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也就在目睹战友牺牲的这天,从牺牲战友住院的帐篷出来,我就直接走下馒头岭,沿着盘山公路回到了沙沟营地。我的回归,让学兵连的战友们欢天喜地,炊事班班长胡海棠拿出了一吊肉,兴高采烈地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婵娟,战友们都盼望着你早日归队哩!这吊肉可是专门为你留的。现在我就去把它炖了,好好给你补补。”

    战友们当时还不知道团部卫生队有战友牺牲的事,我也没说,毕竟我才出院,战友们正高兴呢,我不想把噩耗跟战友们说是担心战友们听说后化高兴为悲痛。牺牲战友的容貌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强装欢颜,心里却在追念着牺牲的战友,我难过的只能把泪水往肚里咽。

    战友们还不知道我是私自出院的,两天了,莫连长带着她们出工,却让我留下来看护营地。我眼巴巴地看着上工的战友们消失在视野里,恨自己是连队的拖累。百无聊赖中,临近中午我主动帮灶,海棠说什么也不让我插手,我硬要找活干,她急了,笑盈盈地冲我说:“你真是闲不住呀,婵娟。你的脚伤才好,连长临出工前特意嘱咐我,叫我们炊事班照顾好你。你就歇着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战友们越是关心我待我好,我反倒更不自在。牺牲的战友的容貌又在我眼前浮现了出来,比起牺牲的战友,我的脚伤算得了什么啊!我决意要去工地,不跟海棠说,我得偷偷地去。就在这个时候,团指挥部派通讯员来叫我立即去团指挥部报到。我心一沉,琢磨着莫不是我私自出院归队的事被团指挥部的首长知道了,莫非要处罚我……要不,有事不跟连长说,为何偏偏要直接叫我去呢?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重回馒头岭,到了团部指挥长办公室,我看到钟革命指挥长和廖汉杰政委还有营教导员都在,我赶紧向首长们立正敬礼。廖政委笑着招呼我坐在椅子上,营教导员还给我倒了一杯茶水递到我手上。首长们的和蔼热情使我感到亲切,少了拘束感。

    廖政委看着我,他依然笑着,跟我说:“小饶啊,你的脚还疼吗?脚伤好些了吗?”

    我要站起来回答首长问话,廖政委赶紧朝我边挥手边说:“坐,坐!坐着说。”

    我这才重新坐定,面向政委,应道:“首长,我的脚已经不碍事了。我只想回到营地跟战友们一起干活。”

    “好啊!或有的你干。但是前提是你的脚伤必须痊愈。但是听军医说,你的脚伤实际上看去好了,因为伤到了脚筋,所以即便伤口愈合,也不能干重体力活。”

    “不……首长……”我急得结巴着说,“我不怕,连队的活路我都能干,我的脚真的好了,一点也不疼了。首长,要是不让我干活,我……我……”我伤心地流出了眼泪。

    廖政委见我哭了,话锋一转,跟我说:“小饶,甭哭,哭啥子?有啥子好哭的。这不,指挥部叫你来,是有新的任务交给你办。”

    “哦……”听说有新的任务交给我,我赶紧止住哭,扬起手抹去眼泪,愣愣地看着廖政委,问:“啥任务啊?政委。”

    只听廖政委说:“小饶,指挥部决定响应毛主席和党中央的号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成立一个养猪班,任命你为班长。我们自己养猪,猪养大了,宰杀了,用来解决队伍的吃肉问题,从而改善战士们的伙食。怎么样?谈谈你的看法,有没有困难?”

    “我没有啥看法,这个任务我接受了,但是……”我本来是想说我没有养过猪,不知道猪咋养,然而话到嘴边我咽回去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当机立断,赶紧掩饰说,“没啥困难,首长。我一定把猪养好,一定把指挥部交给我的任务完成好。”

    听了我说的话,三个首长乐呵呵地都笑了。廖政委最后跟我说:“小饶,养猪的活路也不轻松,但是巾帼不让须眉,我们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众望的。”

    “请首长放心!”陡然间,我浑身充满了力量,我利落地起身再一次面向三个首长立正、敬礼,还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

    当天,奉命离开团指挥部,我就跟团指挥部从各个女学兵连抽调来的十六个女学兵战友组建了“养猪班”,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养猪的各项准备工作。

    搭起帐篷当营房,我们在馒头岭南边的一面坡地上又打下木桩,再砍来小腿粗的竹子和藤条扎成栅栏,我和学兵战友们干得十分起劲。首长们交给我这么一个任务,我心知肚明,考虑到我伤了右脚,首长们才给我开了小灶,养猪的活路尽管也不轻松,但是总比在工地上开山放炮,进隧道耙渣、打风枪要轻松得多。说心里话,要不是首长派遣,我宁愿跟着学兵连去工地干活。忙活到当天深更半夜才扎成了栅栏。

    次日天才麻麻亮,团指挥部的通讯员就站在馒头岭的南边朝我们喊:“饶班长,快带领养猪班的战士去汉江的雀山码头领猪崽去,大驳船给你们运来了猪崽。记住,先来指挥部材料库领取背篓,小猪崽得用背篓背上山来。”

    我接到命令,即可吹响口笛,集合全班战士,带领她们赶到团指挥部材料库,从值班战士那里领取竹条编的背篓之后,有急急忙忙向正对着馒头岭北边的汉江边的雀山码头赶去。

    在汉江的雀山码头,面对着六十八头猪崽,我和学兵战友们心里惶惶的,听着猪崽“吱吱”地叫唤,我们尴尬地呆愣着不知道该咋办。别看我们往日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谈笑风生,这会儿却都傻傻的没了言语。好在有跟随大驳船的师部后勤处的首长和几个战士现场说教,这才帮我们养猪班解了难题,我和战友们活学活用,我是班长,我得带头。虽然面对铁笼里叫唤不停的猪崽我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胆怯,害怕猪咬到我,但是我还是暗地里鼓励自己要勇敢。刹那间,在馒头岭团部住院期间目睹到的那个牺牲的学兵战友的容貌再一次在我眼前闪现,战友死都不怕,我怕啥?不就是猪崽吗?又不是虎豹,值得我怕吗?当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双手伸进铁笼抱起一头猪崽的那一刻,我的女学兵战友们都拍手叫好,师部后勤处的首长和几个战士也面带微笑。我带了头,学兵战友们随后蜂拥而上,都争着从铁笼子里抢着抱起猪崽,再把猪崽放进背篓里,不大工夫,大驳船上的几个大铁笼就猪去笼空了。

    大驳船要走了,我和一个班的女学兵战友们背着装有猪崽的背篓,站在雀山码头,挥手跟船上的师部后勤处的首长和几个战士作别,目送载满施工材料的大驳船又继续朝汉江下游的另外一处施工点开去,直到大驳船消失在远处,我和学兵战友们才转身朝营地返回。

    小猪崽都还乖顺,背在背篓里,它们虽然还在“吱吱”地叫唤,,却再没有刚才把它们从大驳船上的铁笼子里抱出时那般过激,这样就使得我和战友们背着它们省事多了。在意料之外,真的在意料之外啊!我和女学兵战友们都已是十、六七岁的人了,别说养猪,除了吃过猪肉,我们真的连猪的叫唤都没听到过。这回算得上是我们养猪班的全体女学兵长这么大第一次跟猪接触,不曾想还这么亲密。

    易山先生,多年后,当我和廖年华廖班长,还有其她的女学兵老战友从关中再次来陕南的秦岭和巴山中祭奠当年牺牲在筑路战场的战友们的时候,我跟年华聊起当年养猪的机缘,感慨良久。我本以为我当学兵跟学兵战友们一起在“三线建设”的工地上辛辛苦苦养猪的事迹可能从此被时代湮灭,谁料年华对我说起了先生您,说先生才华横溢,十多年来一直在我们当年修建的秦、巴大山深处的铁路小站上班、生活,百忙之中还孜孜不倦地利用业余时间搞创作,目前正在创作一部关于学兵题材的长篇小说,需要搜罗些学兵资料,我因此对先生敬佩之至。追忆学兵岁月里点点滴滴的往事,我百感交集当中,便提笔给先生写了信。这封信就先写到这里。至于比较详细的养猪的经过,后面我还会写信告知先生的。

    祝先生

    创作愉快!

    关中老学兵战士:饶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