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封学兵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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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封

    mon mar 30 12:41:39 cst 2015

    易山先生:

    开凿隧道需要需要大量的撑木,而要源源不断地提供足以满足工程需要的撑木必须得到深山去伐树。施工点周围也有树木,但是那些树木都归附近的住家户所有,再者,山民长年累月把好多树都砍了家用,放眼周围山头能用来做撑木的合格的树木寥寥无几。施工现场现有的撑木最多可维持一到两天。撑木一旦不够,就会影响施工进度。要知道,每掘进哪怕一寸都得用撑木把掘进的一寸撑好了,否则隧道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铁道兵营长苗忠义接到报告,叫来杨团结杨排长,命令他组织人手当天出发再次去深山中伐木。杨排长不敢怠慢,受令之后立即召集部下,这回他还请示营部首长挑选了八十个身强体壮的学兵和民兵。伐木的队伍一下子壮大了不少。

    中午临出饭前,伐木的学兵和民兵战士在铁道兵的灶上吃了一顿饱饭,饭是米饭,菜是土豆熬肉,这样的高质量的饭对学兵和民兵来说平时看到铁道兵老大哥吃,都只能砸吧砸吧嘴巴意淫一下。学兵的粮油供应每月严格定量,不进隧道的学兵战士每人一月四十五斤口粮,多一两都没有,菜油是每月每人半斤,照这样的标准,一天三顿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几乎顿顿大都吃的是稀饭馒头。民兵呢?都是自带干粮。考虑到伐木要去深山,计划一星期,至于能否按时归来那还是个未知数。所以,经营部首长特批,准许出发前参加伐木的学兵和民兵跟着杨排长那一个排的铁道兵吃上一顿铁道兵的饭菜。吃着这样可口的饭菜,我和学兵战友们对铁道兵老大哥是既羡慕又嫉妒。羡慕他们吃的好,嫉妒他们不愧是正规军。所谓的“当兵吃粮”,这不正是活教材吗?一样号称战士,一样为修建襄渝铁路鏖战在秦、巴大山中,一样都是争当毛主席的好战士的战士,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序列、受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管理和领导的学兵跟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的待遇咋就差别这么大呢?

    山高路远坑深,伐木军人背着背包、扛着长柄斧子和板锯艰难前行。挑选人的时候,杨团结排长不忘专门选上老吕。老吕是当地人,四十来岁,猎户出身,身板子宽厚,有着猎人的风度。出门前,他一再把他那杆猎枪一擦再擦,擦得枪管子锃亮。老吕有猎枪,杨排长带领的一个排的铁道兵老大哥个个都还背着钢枪,一副武装军人打扮。要往南深入巴山深处,不拿枪可不行,深山里有可能荒无人家。昔日伐过木的地方已经没有多少木料可供砍伐了,得换个地儿。杨排长一直负责砍伐撑木的事,所以他心里是有数的。之所以次次进山都要带上老吕,在于老吕确实特别熟悉大巴山的地形,至少方圆千里他都不陌生,哪里有森林,哪里虎豹狼虫多,他挺胸有成竹的。老吕走在队伍前面给队伍带路,近百人的队伍沿着山岭的羊肠小道紧跟着他。

    在来陕南前,我和学兵战友们生活在号称“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难得见到像秦岭、巴山这样巍峨险峻的大山,但是当真的置身在秦、巴大山中,时间一长,我还是觉得故乡关中真的是个好地方。不过眼下劳动任务在身,故乡再好也只能回忆一番,举目四望,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山沟纵横交错,间或遇到深不可测的深涧,走在羊肠小路上我和学兵战友们尽管之前也进过几次深山,但是胆量还是没有练得够大,心中发憷,脚底虚晃,好在有点经验了,我和学兵战友尽量不看深涧,尽可能集中眼力只看脚下的山道,这样一来,胆怯的心理倒是减轻了。

    时值严冬,要是在关中平原绝大多数林木早都枯萎了,放眼平原到处可都是光秃秃的林木,然而在人迹罕至的巴山深处,这里却跟春夏没有两样。树木葱郁,草木茂盛,有飞禽走兽穿行于林木中。这就是传说的原始森林吧?老吕高兴地向杨排长解释说:“到了,这一带叫乌龙山,山势高,一年四季风景如春。看这树林多密实,足够用了。”

    看着起伏连绵的群山中丰富的植被,挺拔的林木,杨排长心里甭说有多欢喜了。眼看天色不早了,他吩咐就地安营扎寨,并安排了警戒哨。大家一起动手搭建帐篷,燃起篝火,为驱赶野兽,杨排长刻意端起一挺轻机枪对着天空打了一梭子,哒哒!哒哒哒……枪声惊扰了栖身在附近树上和草丛里的禽兽,禽兽惊慌失措地鸣叫着逃离了。

    临睡前,每个战士啃了一个随身带的干馒头。夜里,睡在帐篷里,听着深山中各种各样怪怪的禽兽的叫唤,起初我翻来覆去,直到夜深,在个别战友沉重的呼噜声中实在熬不住了,我才睡去。天蒙蒙亮,又是一阵机枪声响起,这一回连带着惊扰野兽,也把酣睡中的战友都惊醒了。机枪声也是起床号,战士全都利落地穿戴整齐走出帐篷集合列队。杨排长右肩上扛着轻机枪,面向队伍说:“从今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大家抓紧时间吃饭,吃饭时间只有十分钟。饭后,动手砍树。凡是在树身上刷上了石灰标记的,就是我们要砍的树。我们要把所有刷上石灰标记的树都砍倒,或是扛或是租用山里住户的毛驴和牛来驮,都得想办法把砍倒的树一棵不剩的弄回去。最后我要强调的是:干活要特别注意安全,别伤着人。”

    杨排长讲完话,跟着队伍来的铁道兵炊事班的两个战士立刻吆喝着吃饭。他俩起得好早啊!早饭都做好了。简易的行军灶,三个石头支口铁锅,统共支了两口铁锅,铁锅里稀饭翻腾,盛了稀饭,每个战士又拿出随身带的馒头就着咸萝卜干吃起来。趁着吃饭的工夫,杨排长给战士分了组,每组五至七人不等,组长全都由他那一个排的铁道兵担任,这样一来,既便于管理,也形成了富有军人作风的攻坚克难的战斗小组。

    吃过饭,战士的兴致很高,各小组投入劳动。十多分钟后,最先被砍倒的一棵树是杨排长亲手砍的,大树倒地,战士叫好。能在十多分钟就砍倒高达二十多米,粗得一个人尽力伸展臂膊才能圈住的大树,杨排长堪称伐木高手了。砍树用的是全都是斧子和板锯,这就使得砍起树来既费时又费力。然而再费时费力,也得在限定时间内完成砍树任务。一天下来,收获还不小。看着劳动成果,杨排长挺满意的,他扫视了一遍山坡上横七竖八砍倒的树,兴冲冲地说:“好!很好!今天就到这里,收工!”战士立刻围向锅灶,大铁锅下柴禾熊熊燃烧,大铁锅里稀粥翻腾,炊烟袅袅,黄昏的山野烟气弥漫。等待开饭的过程短暂而又漫长。远离营地,带的粮食必须得节省着用,一百多个人,别看一人一张口,口不大,但是吃起粮来不可小觑。我的肚子都咕咕叫了,闻着米粥的香气,我咽着口水,不光我,从周围战士嘴唇的轻微翕张和喉结的滚动不难看出大家也都饥肠辘辘了,跟我一样都馋的吞咽着口水。

    夜饭还是一碗稀粥,吃的干馒头还是自己随身带的,菜还是咸罗卜干。好在还有咸罗卜干吃,稀饭和馒头都没盐分,只有靠咸罗卜干供给盐分,干重体力活儿要是一天三顿饭吸收不到点盐分,人哪会有体力干活啊!即便是咸罗卜干,盐味也是淡之又淡。说来也是,国家当时还处在一穷二白的年代,其他的工程就不说了,单就说修建襄渝铁路吧,国家该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啊!襄渝铁路可是一条事关能否战胜国内外“帝、修、反”敌对势力的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大铁路,国家一穷二白怎么了?吃的不好、穿的不好、住的不好又怎么了?为了能在毛主席的领导下战胜“帝修反”,我和我的学兵战友们即使吃菜咽糠也一定要早日把襄渝铁路建成,好让党中央放心,好让毛主席放心。

    我的肚子就像一个大水袋,吃过夜饭,稀粥在缺乏油水的肚子里晃荡,我没有吃饱,然而没有吃饱的战友比比皆是,忍着呗!奇迹总是人来创造的。饿着肚子,区区三年,就修成襄渝铁路,倘若不算奇迹,至少也总算是个创举吧!暮色四合,冬日的白昼去得早,暮色已四合,战友们三三两两大都聚在一起闲聊取乐,一少部分放下饭碗就地躺在潮气很重的草丛中睡着了,杨排长背靠着宿营地边上的一块山石,他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哼唱着《打就打》――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

    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

    瞄得准来投呀投得远,

    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胆寒。

    抓紧时间加油练,练好本领准备战,

    不打倒反动派不是好汉,

    打他个样儿叫他看一看!

    ……

    我转悠着路过杨排长时,杨排长反反复复哼唱着歌儿瞅着我,我朝他笑了笑,他冲我挥了挥他的右手,示意我坐到他身旁,我心领神会正要走近,忽然一声沉闷的枪响惊扰了他,战士们警惕地屏息凝神,铁道兵老大哥反应快操起枪不约而同地奔到排长身边。杨排长也已经一个机灵站起来拔出了腰间的手枪,战士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草丛密林,枪声没有再响。老吕上前来跟杨排长说:“有人在狩猎!”

    “听枪声,好像是火药枪。真像谁在狩猎……”

    “爷爷,打中了。”

    寂静的山林传来女孩的叫喊,她的叫喊消除了战士的疑虑,肯定了老吕猜的没错,随后循声望去,望到了从不远处的密林露出了火光。杨排长带着战士迎上去想一看究竟,走到跟前看到了一个手提马灯的山村少女,紧跟着她的是一位头上盘着黑色头帕的老人。

    “呦!童叔,是您哪!”老吕认识猎户,兴奋地过去当在爷孙俩的前面跟老人打招呼。

    “吕啊!我当谁呢?咋?带着队伍砍树啊?”

    “是啊!童叔。修铁路打隧道缺少撑木,这不,后山树多,就过来了。”

    老吕顺便把童叔介绍给了杨排长和诸位战士。童叔见到队伍笑容可掬,他和孙女跟着战士来到队伍的宿营地。宿营地被熊熊燃烧的篝火照得亮堂堂的。老猎人瞄了一眼围着他的几个少年学兵,扬起右手捋了几把浓密的黑白相间的胡须,扭头爽快地对站在他身侧的孙女说:

    “兰花,还愣着干啥!去,找个水潭把这些野味剥洗干净,给战士炖了吃。看这些年轻娃儿,这么小的年岁就出来当兵,不容易啊!”

    跟着老吕,我和年少的学兵战友也都顺着他对老猎人的称呼,也叫老猎人“童叔”。童叔的慷慨大方给我和战友们留下了初次相见就挥之不去的印象,此后几十年,直到今天,尽管我和学兵老战友也都跟他当年一样的年纪了,每当老战友们串门聚在一起回忆学兵岁月时总少不了还念叨他……

    兰花接过爷爷肩上用草绳串着的五只肥嘟嘟的野兔和三只羽毛华丽的野鸡准备找水潭去剥洗。我冷不丁地听到杨排长喊我说:“秦祖光,去,打着马灯,帮兰花去把野味剥洗干净。”

    我一愣,顿然醒悟,赶紧立正,应道:“是!排长。”

    兰花不愧是猎户的孙女,她对深山的地形特别熟悉,不大工夫,她带着我离开队伍不是太远就找到了一块水潭。清亮的的潭水反射着马灯的光芒。她蹲下,这时我才看清她右手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呀!”我惊叫道,“看我,怎么就没想到向排长要把刀呢?好在你有刀。省了返回拿刀跑冤枉路。”

    兰花扭头笑眯眯地看着我,她的双手不停歇,她剥洗野味的手法是如此娴熟,她看着我,头一直没有转回去,一只兔子却被她三下五除二剥了皮开了膛。“天哪!我算是大开眼界了。”我暗暗称奇。

    草丛里有昆虫在鸣叫,树林里时而有飞禽在扑棱翅膀,远处有双眼发出荧光的游荡的禽兽,夜里的深山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但是在兰花身边我不能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把马灯尽量搭在她眼前好让她看得清剥洗野味。尽管我知道即使我不打灯,她也照样能剥洗好野味。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的兴奋,这种兴奋感促使我必须表现出男子汉的大无畏的气概来。真要有老虎豹子等猛禽在这个时候出现,我想我也绝对不会害怕,我会为了保护好兰花而挺身与禽兽搏斗的。兰花转回脸低头认真地剥洗着野味,野味的鲜血染红了潭水。杨排长叫我来帮兰花剥洗野味,我不过是帮她照照亮而已。我蹲在她身边,斜着头看着她。兰花张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她身材矫健,脸庞略黑,看得出她不但心灵手巧,而且肢体发达,好惹人爱的女子……我猛然脸红起来,认识到我不该有非分之想,但是这样的念头一旦从朝气蓬勃、精力旺盛的少年的心中产生,就一发不可收拾。

    “你叫什么名字?”兰花问我。

    我却想入非非未能及时听到他的问话。

    “喂!”兰花扭头依然笑着看着我,问,“你在想啥哩?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呀?哪里人?”

    “哦……”我回过神,口吃着说,“我姓……姓秦,叫秦……秦祖光。长……安……长安人。”

    “哈哈。”她笑得更加开心,我想可能是我的失态叫她看来更好笑,她说,“你怎么了?有心思?”

    “没……没有。”

    “看你!没有心思,那你发啥楞?”

    听她这么一说,我脸红耳赤,幸好是夜里,她看不出我的窘样。

    然而,即使我明白我的丑态因为有夜色掩护没有让她瞧到,但是当天夜里,吃了兰花亲自上灶炖煮的也是她剥洗的野味,那种停留在唇角的肉香却让我回味无穷,我辗转反侧一直到天亮才昏昏沉沉地买小睡了一会。

    许多时候,尤其是对待感情的事上,人总爱说什么缘分。冥冥之中,从那天认识兰花起,到后来她报名也参加民兵来工地支援修铁路,我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她那矫健的身姿。自打认识她,我再也没有饿过肚子,她有啥吃的每天从家里来上工之际总要给我带些来,起初我还羞涩推辞,她便柳眉倒竖一脸不高兴,来回几次,我便不再推辞,甚至发展到后来在她下午收工回家前主动地提醒她不要忘了明早来上工时给我带好吃的,尤其是她亲手腌制的野味,吃起来香辣的味道多年后我还在我老伴――兰花――的耳畔提起。

    从一九七三年阳历六月我退场回到老家长安算起,九年后,我跟兰花两情相悦结为秦晋之好,到如今我都快奔六十岁的人了,几十年来我可是没有少吃她腌制的野味。然而,越是到日子过的越来越殷实,吃的越来越精细化的的今天,一样是兰花趁回娘家从老家拿来的秦、巴山里野味,一样是兰花下厨做出来的,但是时过境迁,我吃着老伴兰花一样的手法腌制的野味,再也吃不出当年当学兵时在陕南的秦、巴山里她上工时捎带给我的野味的味道了。

    易山先生,前几天去了一次咸阳“老学兵面馆”,听面馆掌柜的我的学兵老战友项国庆向我介绍过先生,我当场就萌生了要给先生写信的念头。追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学兵生涯中经历的点点滴滴的人和事如沉在水底的鱼鳞,不经意被我记忆的棍棒一搅动,亮闪闪的鱼鳞就都又泛起在记忆的水面上了。等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给先生您写了这封信。

    我希望我的信能给先生您创作学兵小说提供哪怕一丁点的帮助,我都会引以为荣的。

    祝先生

    创作愉快!

    关中老学兵战士:秦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