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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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书

遗书

武帝心神俱疲地离开了思怡宫,勉强打起精神,召见了子桑有知,叮嘱她去协助正忙于清扫昨夜的战场的杨思恒和谢渺,同时吩咐她派人看着李萍所在的宁宫,不要让任何人出入,饭菜都由隐卫亲自送入,彻底断绝其与外界的联系。

子桑有知虽然不知内情,然而看出武帝心神不稳,急忙告退。

武帝挥退侍从,独自坐在御书房里。此时快到正午,阳光有些刺眼,然而却没能让武帝觉得明亮。

不知枯坐了多久,他才终于有了些许力气从袖中取出那封信。他手指不住地颤抖,好不容易才打开秦姜皇后的遗书,摊平,熟悉到几乎刻在骨骼深处的字迹重又出现在眼前。

“妾曾与君携手数载,君如今之苦衷,妾心中皆知。

妾未曾怪罪于夫君,只是如今,臣妾之于陛下,不过累赘,再无助力,平添痛苦。

妾不愿如此,故先君一步离开。

愿我夫君为一代明君,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武帝眼眶发涩,却无论如何流不出眼泪。他浑身都在拼命颤抖,直到在那宽大的椅子中蜷缩成一团,也依然止不住。

临渊说的,都是对的。他固然是无可奈何,然而不是没有其他方法,只是因为那些方法更困难些,只是他初为人君,稍稍沉醉于权势,便不愿花费那些个力气。

而他的皇后,他毕生挚爱的那个女人,却因此无奈地用了最后的手段来守住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姜儿!姜儿!武帝嘶哑着声音想要喊出来,然而那破碎的声音,便如同那些眼泪一般,宛若早已在过去那些年干枯而无止境的岁月里生生耗尽,再也流不出来了。武帝脸上常年堆积的疲倦此刻有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秦姜离去后,他何曾有一刻不在内疚?

他未必是想不到秦姜的真正死因,只不过是心中一直不愿意这样去想,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姜儿!是我错了!姜儿!武帝从椅子里摔到地上,已经四十出头的武帝如同孩子一般蜷缩在地上颤抖,双手在平坦的地面上拼命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然而终究只是一场空。

什么都已经不在了,他到最后,什么都留不住。

临渊看着武帝踉踉跄跄离去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

他刚才被武帝所激,失了常态,说得委实太过分了些。秦姜皇后的悲剧,武帝固然有责任,然而却并不至于像他说的那么不堪。甚至可以说,武帝,也不过是这悲剧中心的一个受害者罢了。

他爱秦姜皇后,一直都远远超过爱君王的权力,那是真的,否则当年的平硕王战功赫赫,又怎会甘于屈居于一个王府的小院子里?若非如此,为何此后的这般多年里,武帝如此地痛苦憔悴?然而他在当年那一个瞬间,被权力稍稍分走了一点点对秦姜皇后的爱,也是真的。

可笑而可悲的就是,这两者都是真的,同时成立。

即便是他下令软禁秦姜皇后的那一刻,他心底里也是深爱着秦姜,他那么做,主要目的当然也是保护秦姜皇后。而这一点,秦姜皇后心中必然也是清楚的。

然而在那一刻,秦姜皇后眼里看到的不止于此,更是如同一个完整的蛋壳上,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纹。

虽然微小,但终将毁去整个鸡蛋。

于是,她选择了最后的手段来停止蛋壳的破碎,让时间再不能改变分毫,用性命为染料让那蛋壳更加熠熠有光。

这样固然是决绝而美丽的做法,犹如飞蛾扑火。然而却也同样自私任性。

她知道,武帝无论如何,都会愧疚,他们曾经的爱,便会因为这样的愧疚而不朽。而那些愧疚,也是她的复仇。

她甚至没有真正考虑过为了青麓和青梵活下来。她或许想过武帝会因为愧疚对这两个孩子好,却没有想过没有母亲、没有助力的皇长子和皇长女,要如何在这样过于阴暗的深宫之中活下来。

到头来,这样的悲剧,其实是武帝与秦姜皇后一起,亲手造就的。

邢诺冲进偏殿的时候,临渊正在出神。

邢诺没发觉临渊心不在焉,忧虑道:“青麓那是怎么回事?不过回了宫里一个多月,又是中了寒毒,又是受寒高烧不退,还隆冬在冰冷的水里泡了几个时辰。所幸她是册木之巫祝,否则若是常人,恐怕已经救不会来了。”

临渊回过神来,轻轻叹气,没回答邢诺的问题:“既然你是火鸟,青麓受寒的症状想必已经无碍了?”

邢诺忧心忡忡:“我帮她祛了寒,又开了几味药,身体要恢复倒是容易,只是心病……”

临渊微阖双目:“心病的话,只能等了。你还是先去看看你那还没出生的侄子吧。”

“唔,也好……等等!什么?侄子?!”邢诺本来还在忧心青麓,这下子显然受惊吓不小,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我大哥的?大哥他有孩子?等等……还没出生?哈?”

“我叫丫鬟带你去吧,具体的事情,你最好听你嫂子她自己说。”临渊神色有些疲倦,揉着额角起身对邢诺道,“我去看看青麓。”

临渊走到青麓的卧房门外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声音,他站在薄薄的屏风后面,看着对面那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趴在青麓床前。

“皇姐,你醒过来吧。我知道你一定是为了保护我,可是你受这么重的伤……”姬弘还带着稚气的声音并不高,却让临渊觉得有些酸涩,“皇姐,我会当上太子的,我会保护母妃的,我也一定会保护你。你等我当上太子,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伤害。所以啊,皇姐,你醒醒啊……”

临渊沉默地站在屏风后面,听着姬弘握着昏迷中青麓的手,喃喃地说话。

姬弘纵是如何少年老成,终究还是个孩子。青麓昏迷着,他便在旁边说些本来绝对不会说给别人听的傻话。

只是这些话,若在平常人家便是傻话,在这皇宫深处,便是大逆不道,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就一切都完了。

临渊隔着屏风,等着姬弘跑出去,才现出身来,安静地走到床边,握住青麓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即便邢诺渡过火气给青麓,那只手依然冰冷,只有一点姬弘手里的余温。

青麓面色也依旧苍白,丝毫没有血色。

青麓,你想要何时醒来?

没过多久,朱砂双手端着一碗药步履轻快地走进来,看到临渊时微微吓了一跳,恐怕是听见里头没有声音便以为没有旁人在,只得恭敬地微微屈膝道:“钟大人,邢公子置的药煎好了,我给殿下端来了。您要不要先行回避,还是您亲自给殿下喂药?”

临渊回过头来,脸上神情晦涩不明,朱砂只能看见他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

“朱砂。”临渊柔声唤了一声,“你确实看见帝姬是自己走出去的?”

朱砂天真而活泼的圆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是啊。殿下当时看起来正在发呆……”

临渊浅笑,打断了朱砂的话:“是么,那这碗药,你喝下去吧。”

朱砂声音颤抖起来:“钟大人……”

临渊没有理会她,只温柔地道:“不如你先告诉我,李贵妃娘娘许了你什么好处,你才答应把帝姬哄到池塘边推下去?又许了你什么,来在这碗药里下毒?”

青麓因为他不在身边,心病发作,理当无知无觉,又怎会自己乱走?虽说几乎可以肯定,一定是李贵妃为了报仇所为,然而若是在思怡宫里没有内应,她必然不可能成功。

李萍一计不成,青麓未死,李萍自然会觉得青麓只是侥幸,必定还会再度下手。这药,便是最好的机会。

若是青麓服药而死,这罪过,便落在邢诺头上,她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朱砂霎时间眼珠圆瞪,说不出话来。

临渊笑得愈发柔和,却令她毛骨悚然:“为帝姬试药,想来作为一个宫女,你也是乐意的。”说着起身走到朱砂身边,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你现在自己喝一些下去,我就放你立即去找邢诺,邢诺心善,说不定你还有救。要是我给你全部灌下去,恐怕绝不可能救得回来。”

青麓当初相中了朱砂,是因为她看起来天真活泼,青麓心里喜欢那样单纯的孩子。

只可惜,这深宫之中,并没有值得相信的单纯与活泼。

临渊没有注意到在窗外的青梵。

青梵看着青麓昏迷不醒,紧紧握着拳。

他想起一个余月之前,他约见姬出在宫外相见。他那个文弱到不起眼的弟弟,见到他的时候居然看起来有些惊喜。

然而他却在姬出欣喜地唤了一声“大哥”之后,拿出一个瓶子,语调阴鸷地道:“这是蛊毒。你要是自己喝下去,我就放过你母亲。”

姬出并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什么露出什么伤心痛苦的神色,仰头一饮而尽。

他亲手逼死了他的弟弟,而如今,他又不能救他的妹妹。

他这个样子,要怎么去见青麓?

鄙人……居然……话痨到花了将近两章……来讨论武帝跟秦姜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