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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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七苦之病

    癸娘似乎笃定常笑的存在,

    也知道常笑在背后注视她,

    更是把他当仙人一样对待。

    在行完大礼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癸娘优雅站起身,坐到由白色羽绒铺张的皮椅上,慵懒地说道:“进来吧。”

    应声进来的是一个穿黑白色棉衣的女仆人,她低着头不敢环视屋内,走到癸娘身前鞠躬说道:“主人,新衣服款式出来了,湫大人遣我过来告诉主人喜讯。”

    常笑在癸娘身后,并不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情,但从她稍稍挺直的腰肢能感觉到她似乎很重视这件事。

    她再又站起来,直往门外走去,姿态雍容大方,女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后方。

    穿过一条用白木裹饰、彩画扮妆的回廊,绕着回旋楼梯直往下,后门,走出一楼宽阔的大厅,印入眼帘是一个大约两亩地小园林,半封闭式,天顶上是通透水晶或玻璃打造的天窗,阳光很舒适罩落,把园林染得绿绿葱葱。

    绕过靠门、由植被交织成的屏风,里面是一个奇趣的更衣室,各色款式的华丽服装和配饰好似摆件一般精巧地排放在各个位置。

    一位着男装打扮的女管家正恭敬等候着癸娘过来,她身旁站着一个浑身密不透风包裹在白色丝衣的女人,姑且叫她试衣女,她的身材和癸娘看起来至少有九分相像。

    “从远东运来的最新金色绸缎,每十六织掺杂一根冰丝,裙摆的时候有一种行云流水一般赏心悦目的光泽。”名为湫的女管家深谙主人的个性,直扣主题说道,“针织坊两位金姑娘设计了十四个款,有两件同款的睡衣成品送过来了。”

    癸娘从管家手里接过衣服,全衣没有一丝缝合的痕迹,一体成衣,抓在手里好似抓着流水一般,稍稍抖动就能打出精致美丽的波纹。

    “换上。”

    女管家亲自给把衣服给试衣女穿戴上,那衣服实在光滑,绑在身上松松垮垮不着力,癸娘让试衣女照着她的动作,或蹲、或弯腰、或抬肩,摆出各种姿势,最后满意地点点头,道:“定一百件。”

    女管家心领神会,她朝女仆示意了一下眼神,道:“衣柜清理一下,睡衣只留一件放到珍衣厅。”

    女仆鞠躬告退。

    “衣服留下。”

    癸娘轻声说着。

    女管家把试衣女的衣服褪下,用托盘装着睡衣亲近过来。

    癸娘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帮忙,于是她伫立在一旁,好似一个立架。

    癸娘摘下了首饰,解开头箍,任由茂密垂尾的秀丽长发遮蔽她的背影。

    常笑已经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内心难免尴尬,有意想转移视线,但他又动不了。

    悉悉索索,她身上的礼服褪下,所幸后背有长发遮蔽,只能看见她的香肩,却又在这时她把手往后颈一探、一勾,垂直的长发绕过肩被她揽进怀里,把背部白皙姣好的曲线送进了常笑心神……

    激荡。

    不多久,癸娘已经换好了睡衣,这身衣服穿戴她身上好似活过来一样,宛若在呼吸,每一动作都能把慵懒的韵味抖现出来。

    这时常笑忍不住想:如果她仰躺在地,那么他会出现在地底下、沐入黑暗吗?

    若能如此,他恨不能钻进地缝里——眼下这种窥视让他内心载满负罪感。

    这个问题常笑在不久之后得到了答案。

    当癸娘躺倒在她那张由白玉和翡翠镶嵌,由香色羽毛铺织的柔软大床上时,常笑身不由己地被她挤上来,视觉从她背心穿过、胸心跃出,直面她的脸庞,她的鼻息都好似能温暖到他。

    似有所知觉,她手凭空伸展着,堪堪搭在他大概脸庞的位置,双眼凝视着……

    笑容绽放——好似躺倒在花田里过夜的人,晨醒时候,百花齐放!

    半夜无眠。

    癸娘用呢喃的声音讲述着自己平生。

    她是这座城市的统治者——先皇良的小女儿。14岁她被刚继任皇位的兄长赐嫁给何因公爵,一个63岁的老男人,也是帝国最有财富的大贵族。

    那是一场政治联姻,也是一次腐败交易。

    何因公爵在65岁辞世,留下的财富有一半被他的子女瓜分,有一半由癸娘打理、源源不断输送给皇兄。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八年。

    癸娘是长公主,是帝国最大的财主,

    她还是帝国唯一称自己为“寡人”的贵妇——她不能改嫁,会散尽现拥有的所有财富,因而她成为了闻名天下的女寡妇。

    她在城里坐拥一座行宫,他皇兄为她精心打造的行宫,豢养了上百个形态各优的面首,每一天行宫的开销都是天文数字。

    集尽荣华富贵于一身的传奇女人,世世代代必定流传她的故事。

    但,不多人知道,这个看似被皇族操控的女人,掌握着天底下五分之一财富的寡人,她有着比她美貌更为惊人的智慧。

    “很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我活在一个梦里,这个梦有它的边界,城外的财富源源不断流进皇城,但皇城里无论谁也迈不出城市一步,谁也不知道梦什么时候会醒。”癸娘自嘲似的抿着唇角笑道:“贵族只会穷奢极恶,尽管大宗的花销把财富分配给了平民和贫民,但他们生活品质从未提升,因为真正宝贵的资源拢络在我们手里。”

    说到这,癸娘把被子拱起来,好似当它人似的抱住,仿佛这样能给她稍稍带来安全感。

    “这是一座封闭的城市,一座两百万平民和贫民居住的大城市,一天又一天,城市每个人重复同样的事,一成不变的生活好似能永远持续下去。但,贵族们并没有察觉到负面情绪在城市滋生。”

    这个时候,常笑已经能揣测到癸娘的担忧,果然……

    “七苦之病。”

    癸娘调换了一下睡姿,身袍领口随意滑落,手臂在身前压出一道沟壑,在昏暗的夜灯下深邃无比,宛若她的情绪一样幽深,令人忍不住想追索。

    “无名氏,一个穿白纱衣……”说到这,癸娘顿了顿,道,“不太会打扮的女人,她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真相,也告诉了我这个世界的结局。她说病重难返,只需要一点点小火花,整座城市就会化身为野兽,血、火交织,平民的重锤会敲碎贵族们奢侈而又脆弱的外壳,露出里面鲜甜可口的蛋黄。”

    “我是贵族,我有无尽的财富,背靠最大的皇权,但我更可能在不久的未来被推进窑里,灌上水,烹饪,分享——那是针对犯下重大罪行的女人制定的死刑,不久的将来会用到贵族自己身上。

    “无名氏看见了我的死亡,我的一生将定格在最美时候,头颅被泡制成盛酒的容具,血肉被人分食,骨骼被打磨成擂鼓的锤子,内脏会成为鬣狗的晚餐。

    “随着我死去,天空坍塌,无尽的死水倒灌整座城市,金碧辉煌的建筑转眼被冲垮,所有人都会化作肥土……

    “常笑先生,木客公子

    “我不想死,

    “救救我。”

    一座无法离开的城市,

    一场两百万人的暴乱,

    一次走投无路的围堵,

    一个迷惘无措的女人,

    一团不知为何的常笑,

    就是这次规模庞大的深层梦境的主题。

    如果有得呼吸,常笑此时一定会深吸一口气,把压抑心头的阴霾缓缓吐出去。

    随着癸娘把来龙去脉讲述清楚以后,常笑感觉某个锁扣解开了,他应该能说话了。

    但在说话之前……

    他凝聚起本命仙法,把漫天金色的光点带进癸娘体内,用温暖、柔和却又坚定的力量鼓舞着这个娇柔女人。

    “先生,是你吗?”

    “对,是我。”

    即便癸娘是浸泡在奢华中生长出来的娇贵花朵,铺张浪费超乎寻常,严重违背了常笑的价值观……常笑仍旧无法对她产生半点恶感。

    美,很通俗。

    自认为平庸、俗气的常笑对她缺乏丝毫抵抗力。

    乃至于,常笑判断癸娘是这个梦境七苦印记的本体、只要看她死去就能成功通关深层梦境的情况下,他还是义无反顾想要递出援手。

    一个仙人,却要想办法拯救名为七苦的死敌,这本就是一件荒谬的事情。

    而常笑之所以想这样做,原因不单单在于他很喜欢癸娘——出于本能的喜欢。更重要的是他在历经两次梦熔过后,确实想阻止这一切发生。

    他实在太难把梦境当作梦境本身,更不忍心梦境摧毁。

    他筹划着,在城市发生“爆炸”之前,怀揣最顶尖资源的癸娘如何进行调控,缓解这一场真正意义上空前绝后的危机。

    “贵族、平民和贫民之间各有一条难以填充的沟壑。”常笑说道,“百分之一的贵族,百分之八十的平民和百分之十九的贫民构成了这座城市,颜色分明。我的计划是,在贵族和平民之间搭建一个平台,叫做资产平台,平台作用在于,它建立后会迅速吸引平民的注意力,从而缓解他们敌视贵族的目光。同样的,在平民和贫民之间,搭建一条桥梁,我希望它叫做‘学校’。”

    “常笑先生,贵族们肯定不会想把财富和知识流通下去。”

    “所以你需要一个很好的故事,你的兄长送给你一座行宫,那里面都是平民里面挑选出来的优秀人才,放着不用太浪费了……咳咳,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把他们投进资产平台,让他们做你的挡箭牌。”

    癸娘提着笔,在常笑的指导下开始规划未来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