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
字体: 16 + -

第五章 夺门恩怨乱未休(六)



他在柱子后面耐心地等着,听到曹石二人要除掉爹爹,心下大惊,正想破门而入,将他们杀了,忽的头脑清醒过来:此时父亲身陷牢笼,必须先救出父亲,其他的一切都先抛到一边,万一迟了一步,可能会遗憾终生啊。

想到这里,于冕脸上暗暗发烫:眼下父亲正在受折磨受煎熬,可自己还在贪玩作乐,真是羞愧无比。一时间,他心乱如麻,生怕惊动曹石二人,悄悄离开石府,四处寻找父亲。

这样漫无目的地乱转,怎会有半点收获?他东奔西跑,奔到京师大牢里,细细找了一番,忽的清醒过来:那两个奸贼怎会把父亲放到大牢里?岂不是太过显眼了?他们定把父亲藏得极其隐秘,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先找到他们的人,才能找到父亲,听他们的口气,显然另有帮手,不能跟他们直接动手,但只要找到他们的人,一样能找到父亲。

想到这里,于冕拔腿就跑,回到石亨府上,说来也巧,在石亨的屋子外面,于冕看到了石彪,石彪刚接到石亨的命令,暗中准备好了人手,正要向石亨汇报,却碰上了于冕。

石彪一见于冕,大惊失色:前一段时间,他二人还是朋友,常在一起玩耍呢,现在于冕为了找到父亲,不再跟石彪客气,上前掐住他的脖子,低声逼问出父亲的下落,接着连拖带拽,带着石彪一起去找父亲。

曲曲折折地走了一炷香的时分,于石二人到了一间孤零零的大屋子门外,于冕反手将石彪拍昏,随手丢在一旁,快步上前,破门而入,他终于找到父亲了!

只见于谦浑身伤痕累累,手脚戴着镣铐,口中还塞着软布,神情萎靡,听到动静后,于谦勉强抬起头来,望见儿子,满脸喜色,挣扎了几下,镣铐哐哐作响。

于冕再也忍耐不住,冲了过去,一把拽下父亲口中的软布,泣不成声地喃喃叫道:“父亲……父亲……”一边手忙脚乱地找钥匙,想要打开镣铐,救出父亲。

于谦乍见爱子,虽然身陷牢笼,仍满心欢喜,他心念电转:曹吉祥敢冒充皇上下圣旨,太上皇莫名其妙地复位,昨晚一夜之间,京师已生巨变!眼前局面已经失控,大势已去,我要跟曹吉祥相斗,恐怕败多胜少,幸好老天开眼,在临死之前,还让我见到爱子一面。一时百感交集,见儿子似是在寻找钥匙,勉强笑道:“傻孩子,既然他们把我锁在这,又怎会留下钥匙呢?”

于冕一想也是,只是他一心想救出父亲,慌乱之下,来不及细想,当即停下手来,望着父亲。

于谦笑道:“冕儿,父亲逃不掉了,你快些离开京师,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于冕虎目含泪,大声说道:“父亲,孩儿定要救你出去!”

于谦淡淡笑道:“冕儿,他们人多势众,你双拳难敌四手,最好不要跟他们正面冲突。京师形势急转直下,太上皇已经复位,皇上多半也凶多吉少了,你要真想帮为父做些事情,那就快去把皇上救出来。”

于冕闻言一怔,没想到仅仅半日功夫,朝廷就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但他倔脾气上来了:“不,父亲,孩儿不走!孩儿才不管皇上不皇上的,他们兄弟俩抢什么皇位,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孩儿才不管呢,孩儿只要父亲平平安安地回家,家里还做了午饭,等着你回去一起吃午饭呢!”

于谦强笑道:“冕儿,父亲怕是永远也回不去了,现在为父最放心不下的,除了皇上之外,就是你了,既然他们敢对我下毒手,恐怕会斩草除根,冕儿,听父亲的话,快些离开京师,永远也不要回来!”

于冕哭道:“父亲,孩儿不能离开你!孩儿不能没有你;朝廷也不能没有你;天下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更不能没有你!父亲,你放心,孩儿就是用骨头砸,也要把这些镣铐砸碎,孩儿定要救你出来!”

于谦淡淡一笑,道:“冕儿,你看,他们在这些锁孔里灌了铅水,你万万不可碰这些镣铐,而且这些镣铐都是精钢制成的,一时半会也弄不开,你还是快些走吧,待会他们来了,想走可就来不及了。”他故意夸大困难,好叫于冕知难而退,快些离开。

于冕抹了抹眼中的泪水,定睛一瞧,果然如此,但他毫不气馁,勉强笑道:“父亲,我们先离开这,回头再想办法,弄开这些镣铐,一定会有办法的。”

于谦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冕儿,你有所不知,现在天下虽大,已经没有为父的容身之处了,就算我们能离开这里,他们也会追上来,那样的话,天下的老百姓不知又会受多少苦,这可都是我连累的啊,而且大明朝廷内乱四起,鞑子定会趁虚而入,老百姓又会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为父于心何忍?所以大明朝纵有万里疆土,为父却无路可走!”

于冕咬牙切齿地叫道:“只要他们敢来害你,孩儿定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于谦怕再耽搁下去,儿子就走不掉了,当下硬起心肠,板起脸,大声喝道:“冕儿,你长大了,不听为父的话了,是不是?”

于冕大吃一惊,忙道:“父亲的

话,孩儿怎敢不听?”

于谦大声说道:“那好,为父命你立即离开京师,永远也不许回来!”

于冕浑身一颤,跪下身来,磕头如捣蒜,颤声说道:“父亲,这话孩儿不能听,孩儿定要救你出去,父亲,走,咱们回家!”

于谦见拖延了这么久,心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越是拖下去,情势对自己父子越是不利,能在死前见到爱子一面,他就心满意足了,现在为了救出爱子的性命,他只得厉声喝道:“冕儿,你要是再不走,为父在你面前立即嚼舌自尽!”

于冕全身一震,头皮已经磕破了,鲜血登时流了下来,他不管不顾,定定地望着父亲,哭道:“父亲……”伤心至此,声音转为断断续续的哽咽,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于谦狠下心肠,索性闭起眼睛,忍心不去看爱子。

于冕见状,无奈之下,只得低声说道:“父亲,孩儿去了,父亲保重!”他二人对当前的情势都“心知肚明”:曹吉祥马上就会拿于谦开刀。“保重”一句,其实已经无法实现了,但于冕终究不忍心连这句话都不说,有心想和父亲在一起多呆一会,所以故意拖延时间,此时能在父亲身边,陪他一起历经磨难,对于冕来说,哪怕多呆一时半刻,也是求之不得的事。

于谦听爱子答应自己了,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睁开眼睛,望着于冕,叹了口气,道:“冕儿,你快走吧。”

于冕道:“父亲还有什么吩咐吗?”

于谦本想说没有了,但他生怕爱子为自己报仇,那样朝廷也会产生内乱,老百姓还是逃脱不了战火之苦,当下低声道:“冕儿,为父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于冕听父亲说得郑重,忙道:“父亲吩咐的事,孩儿定会竭尽心智,努力办好。”

于谦苦笑道:“其实这事不需要花费多大力气,只是实在有些难为你了,为父一生一世都不愿见到你为难,如今临死之时,却要破了这个惯例,定要违背你的心意,想到此处,为父心中好生不安。”

于冕抢着说道:“父亲,孩儿不会为难,父亲让孩儿做什么,孩儿都答应你,孩儿绝不会为难的,父亲不必自责。”

于谦满脸喜色,道:“冕儿,放下仇恨,远比记着仇恨轻松快活,你说是不是?”

霎时,于冕明白了父亲的意思,颤声道:“父亲,孩儿可以听你的话,现在立即离开京师,可是孩儿定要亲手杀了他们,绝不放过那两个狗贼!”

于谦以为这全是曹吉祥干的,丝毫没有疑心到石亨身上,本来他见到内殿的石彪,就应该想到石亨,可是他太信任石亨了,根本就没多想,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但他还想最后证实一下,淡淡地问道:“冕儿,是哪两个人?”

于冕长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是曹吉祥和石亨两个狗贼!”

于谦见自己所料不差,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睁开眼睛,恳求道:“冕儿,你能不找他们报仇吗?”

于冕想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登时咬牙切齿:“父亲,孩儿恨不得将他二人碎尸万段!父亲待石亨那个狗贼那么好,他竟然恩将仇报,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如果还把他留在世上,老天爷也不会答应!”

于谦淡淡一笑,道:“冕儿,你听为父把话说完,为父活了一辈子,自谓平生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不怕小人的阴谋诡计,如今父亲遭人暗算,想必我的脾气得罪了他们,为父已经伤害了他二人,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对我,其实你不用替我报仇,世上自有公道,你也听过‘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不是老天不报,只是时辰未到’这句老话吧,冕儿,如果真的是他们错了,老天绝不会放过他们的,你看王振的下场,不正是这样吗?”

于冕忍不住插话道:“父亲,那么你呢?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怎么会这样?”说到这里,想起父亲遭人暗算,马上就会永远地离开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心下大恸,再也说不下去了。

于谦淡淡笑道:“冕儿,评价一个人的好坏,不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公道自在人心,全天下的老百姓说了才算,老百姓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他们会把一切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为父是好是坏,现在自己也说不清楚,就让天下的老百姓去说吧。”

于冕知道父亲爱民如子,现在听他说起这番话,悲痛的情绪稍有缓解,故意问道:“父亲,老百姓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于谦一脸严肃的道:“冕儿,前朝有个皇帝叫李世民,他曾经把老百姓比作水,把皇帝比作舟,他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这些在朝为官的,做什么事情,首先就应该想到老百姓,老百姓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应该做什么,老百姓不喜欢我们做什么,我们就万万不能做什么,天下是老百姓的,老百姓才是天下的主人,我们做官的只是替老百姓管天下,并不是天下的主人,因此只有老百姓有资格评判我们,有资格赶我们走,有资格改变他们选的管家,皇上只有顺应

民意,朝政才能清平,四海之内,才能国泰民安。冕儿,为父不让你替我报仇,正是为了天下的老百姓着想,你杀了石亨,朝廷大乱,鞑子趁虚而入,老百姓怎能过上好日子?冕儿,你要真替为父着想,那就千万不要找他们报仇,赶快离开京师,再也别回来了。”

于冕哭道:“父亲,我知道你是怕我斗不过他们,你是为我着想才叫我不去找他们报仇的……”

于谦见爱子把自己的一点私心也瞧了出来,心下大喜,毕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眼见皇上、曹吉祥、石亨联合起来,一起跟自己为难,本来自己也算位高权重,尚且挡不住他们的联手一击,爱子势单力薄,如果贸然去找他们报仇,岂不是以卵击石?于谦不放心,勉强笑道:“冕儿,你一定要答应父亲,不要去找他们报仇!”说着虎目含泪,定定地望着于冕,满脸恳求之色。

于冕颤声说道:“父亲,你为全天下的老百姓着想,可你知道吗?老百姓不想失去你,他们不愿看你冤死在这里,他们不愿意让那两个奸贼治理国家,父亲,跟孩儿走吧,咱们先一起出去,问问老百姓,看他们是不是这样想的,父亲,咱们一起走!”

于谦不料儿子搬出这番理论,一时有些语塞,但他知道现在自己不能走,而且也根本走不了,无奈之下,叹了口气,道:“冕儿,为父心意已决,现在我绝不能一走了之!老百姓的心思不能随便乱猜,现在我走了,朝廷必生内乱,鞑子早就在一旁虎视眈眈,那时定会趁虚而入,老百姓怎么过日子?在大明的土地上,不知又有多少妻离子散的惨剧发生?老百姓因我流离失所,为父死不瞑目!冕儿,你想过这些吗?”

于冕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嗫嚅道:“父亲,孩儿未曾想得如此深远……”

于谦哈哈大笑,高声吟起一首诗:“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是他少年时写的,以诗言志,显示出他的铮铮铁骨,吟罢,于谦大感满意,开怀大笑起来。

于冕仔细捉摸父亲的诗句,想起当前的情势,不由自主地跟着低声吟了起来。

于谦朗声大笑:“世间功过是非自有人说,于某但求仰不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事问心无愧,仅此而已!身为老百姓的父母官,能为老百姓踏踏实实地做事,能替皇上分忧解愁,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于冕望着父亲欣喜若狂的样子,压抑的心境渐渐放松,细细想着父亲的话,不忍心插话,以免打断父亲畅快淋漓的言语。

于谦说完,望着于冕,见他沉浸在自己的话里,心下略觉满意,忽的听见门外远远传来了脚步声,知道曹石二人已经派人来了,现在绝不能再拖延了,急道:“冕儿快走,记住为父说的话,永远也不要回来!”

于冕抬头望着父亲,泪水滚滚落下,纵然他心神大乱,但武当功夫没有落下,他也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可是他理也不理,此时父亲还不顾他的生死,一心救护自己,心中既感动,又难过。

于谦见爱子还不动身,急道:“冕儿,你定要为父跪下来求你,你才肯走吗?”

于冕无奈,定定地望了父亲一眼,只见于谦满脸关切之色,于冕深深吸了口气,狠下心来,扭过头去,大步走出,再不回头看父亲一眼,他生怕要是再多看一眼,刚刚下定的决心又会动摇,那时想走怕也走不了了,定会误了父亲的大事。

于冕刚刚走出大门,瞧见石亨派来的心腹渐渐走近,那些人见到于冕,大吃大惊,他们生怕于谦已被于冕救走,顾不得理会于冕,匆匆赶到屋前,只见于谦一动不动地站在屋中,目不转睛地望着于冕的背影。

于冕回过头来,望着父亲,知道这此离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见到慈祥敬爱的父亲了,一时间,他想离开却挪不动步子,愣愣的定在原地,一眼也不瞧石亨的心腹,只是望着父亲。

于谦知道儿子的心意,见儿子还不走,目光渐渐变得严厉起来,催儿子快走。

于冕不忍见到父亲受害,但又偏偏不能将父亲救走,心中一痛,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咬了咬牙,施展武当轻功,身影倏地飘起,渐行渐远,消失在天际中。

石亨故意躲在远处,想要偷看于谦临死的样子,他见于冕独自一人远去,没有救走于谦,心下好生不解,还以为于氏父子另有阴谋诡计,一时苦苦思索起来。

石亨的心腹陆陆续续地走进屋子,只见一人跪在地上,歉声说道:“于大人,小的奉命行事,实在身不由己,还望于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怪罪小的。”

于谦淡淡一笑,道:“既要杀我,那就快些动手吧。”

那人道:“大人是聪明人,小的献上一把刀,大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用不着小的啰嗦。”说完,他随手从背后抽出一柄短刀,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于谦戴着镣铐的手毫不颤抖,径直接过短刀,笑道:“你家主子定有什么吩咐吧,说吧,我洗耳恭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