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锦衣行
字体: 16 + -

第三十三章 七秒钟的记忆

    很久很久以前。

    一个永远不会退潮的海边,住着一个善良的渔夫。

    每次出海前,渔夫总是对他的渔网说:你已经是张成熟的渔网了,你该自己学会捕鱼了。

    渔网真的成熟了,它开始根据时令缩小或放大网孔。

    偶尔渔网网多了,渔夫都会将那些鱼儿重新放回海里。

    那些被放生的鱼儿向其他的鱼儿宣扬:这个渔夫是个好人,这个渔夫不吃鱼。

    无忧无虑的生活日复一日,直到渔夫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

    那个姑娘对他说:嘿,我喜欢你。

    渔夫平凡的生命里,冉冉升起一颗明亮的星星。

    后来,这颗明亮的星星不辞而别。

    哦,原来她只是颗流星,渔夫想。

    无忧无虑的生活又回来了,渔夫以为他可以像从前一样,重复重复再重复。

    可他再也做不到了,无忧无虑从此有了一个新的表达,单调无趣。

    渔夫受够了,他要去找那颗一闪而过的流星,他要将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给她。

    他找遍了浅海,一无所获。

    他开始每日向上帝祈祷,没有回音。

    失望、疲倦像潮水一般袭来,皱纹开始悄悄爬上他的眼角眉梢,白发一点一点地偷走了他的岁月,他老了。

    他开始向撒旦祈祷,并且得到了回音。

    他看着撒旦,问了一句话:你是魔鬼吧?

    不,我是你的上帝,撒旦回答他。

    你想找到那个女孩吗?去将从前那些被你放生的鱼儿全杀死,我就让她回到你的身边。

    渔夫:可我已经老了。

    撒旦不见了,海水退潮了,渔夫摸着自己年轻的脸颊,恍如隔世。

    一切又回到了他第一次下海捕鱼的模样,他再一次拿起了那张渔网,决定不再放过任何一条鱼儿。

    可渔夫和撒旦都忘了。

    有些鱼儿的记忆,不止七秒。

    许折后背轻轻靠在木椅上,看着裹在黑袍里的希尔薇:“后来呢?”

    希尔薇嘻嘻嘻地笑了起来,笑声有些嘲讽、有些悲凉:“没有后来了,只有现在。”

    许折皱起眉头:“那,现在呢?”

    希尔薇走到他身后,附在他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带着颤音的话音从舌尖跳出,“现在,退潮了。”

    ……

    ……

    许航照常独自待在那个武馆的雅间,身旁不远就是那株终年荫蔽他身形的老槐树,他喜欢这儿。

    他喜欢看清流曲水,花灯纸船,老树枯藤,他喜欢这种置身热闹之外的孤独。

    武馆大厅有很多人在那边习武打拳,还有很多人在那边闲聊喝酒。

    那里有一个精瘦、严厉的小老头教练,还有一个整日笑盈盈的端茶送水的小姑娘,和一个时常旷工的柜台客家掌柜。

    许航喝着酒,望着石桌上堆着的儒家书籍,突然就红了眼眶。

    聋哑小侍女走过来,朝他比划着手势:外头那个掌柜的找你。

    许航疑惑地点头。

    那个葛衣中年人揣手而进,步伐稳健,不疾不徐,神情淡漠,古井无波。

    许航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这个见过无数次的男人,变得很陌生。

    在这一刻,他才惊觉,这个在他家的武馆里做了好些年的掌柜的中年男人,竟然从未告诉自己,他的姓名。

    许航只知道这个葛衣中年男子姓陈。

    “陈先生,何事?”

    葛衣男子缓缓伸出手,许航身旁的那棵老槐树竟然于刹那之间抽出一根新枝。

    许航目瞪口呆,然后一个激灵迅速从石凳上起来,心脏扑腾跳个不停。

    葛衣男子点点头,对小溪边一棵垂柳抬一下手,风乍起,吹皱一溪秋水,水汽氤氲而起,弥漫到垂柳之上,杨柳回春、飘絮。

    许航眼睁睁看着一团不合时宜的柳絮飘到他的脚下,那个葛衣男子对他笑笑。

    许航脚下的泥土有了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许航压抑着不可思议地震惊,闪到了一旁。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然而那朵柳絮在明晃晃的天底下,落地生根,片刻之间枝条抽展,化作梦一样的新柳。

    “吾有天工术,尔敢与人一争?”

    许航回过神来,轻拂衣袖,毫不犹豫地附身一拜,言语掷地有声:“但得先生教诲,敢与天争尔。”

    “大善。”

    葛衣男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拍一下手掌。

    那个总是笑盈盈端茶送水的小姑娘施施然空手走来,她调皮地朝许航眨眨眼,然后伸手扭下了自己的头颅,抛给了许折。

    她的头颅对着被吓到颤抖的许航说:“少东家,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墨术三千,你想学哪一种?”

    许航看着怀里娇小的人头:“我……我全都要。”

    那棵新生的杨柳突兀地立在风中,枝条微微摇晃,温柔地摩擦着他的衣裳,如倾如诉。

    许航镇定下来,将怀里的人头安回她的身体,然后在小姑娘笑盈盈地声音中,仰首东望。

    “汝何以与人争,与世争,与天争?”

    “唯紫气东来、三万里。”

    ……

    ……

    “许折,如果可能,我只想做一条仅有七秒记忆的小鱼。”希尔薇用指尖梳理着她金色的短发,罕见地伤感起来,“我想活着,我真的想活下去,我不想死啊。”

    许折抱着兔子,沉默无言,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何况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也需要人来安慰。

    “可现在,渔夫知道了有几条鱼保留了记忆,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我们,然后,杀了我们。”

    希尔薇神经质一般地打量着许折,想望见他,同她一般无二的绝望表情。

    可她失望了,因为许折只是揉着安安的凶部,瞳孔中什么表情也没有。

    “许,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抱着侥幸?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相信我的话?”

    希尔薇认真地盯着许折的眼睛,嬉笑着:

    “许,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的死亡是一件多大的事?嘻嘻嘻,除了我,没人会关心的,你死了以后时间线依旧前进了一百余年,然后,撒旦来了。”

    “哦……”

    许折麻木地应了一声,这一声拖得很长很长,像风拂过岁月留下的余音,久久不绝。

    事到如今,他终于在这迷雾中看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线索。

    他原以为他是这个世上绝无仅有的幸运儿:穿越、重生,时空为他一人而倒流、转动。

    现在他知晓了自己的肤浅,知晓了将自己这片落叶席卷长空的是怎样的狂风,将自己这叶扁舟推行的是怎样的滚滚浪潮……

    他已经由最初的震颤,变味了现在的麻木--------

    他只是一条游曳于时间长河之中的鱼儿。

    撒旦让这条时间长河倒流,作为一个宽宏到难以想象背景下的漏网之鱼,他很幸运地保留了七秒之前的记忆。

    重生?

    巧合罢了。

    这条倒流的时间线在大尺度中出了哪怕一丝一毫的误差,他的曾祖父母恐怕都还没出生。

    现在,潮水退了,渔夫要来了。

    按希尔薇的话来讲就是:“这个轮回不够干净,撒旦不满意,所以渔夫要清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