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抉择
“你不后悔吗?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后悔吗?”
孙漱皎摇头。
“或许,走到最后你只有一个人,依然不后悔吗?”
“不后悔。”
“如果亲人不理解,爱人不支持,甚至整个世界都反对呢?”
“爹爹?”孙漱皎怔怔地看着他。
“我的好女儿,”孙睿鸣在她面前蹲下来,定定地看着她,“你的想法很危险,它会给你带来灾难。”
“爹爹?”
“像世间庸俗之辈一样活着,会让你少很多的麻烦。”
“可女儿不愿意,女儿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孙睿鸣站起身来,看来他的女儿,灵心早慧,已然不愿意再回头了。
“那就,一条道走到黑,走到死,别回头!”
“女儿知道!”
“走吧。”孙睿鸣转过头,头迈开大步,“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帮你,不会再抱着你,你要学会自己走,前面的每一步,不管艰险重重还是生不如死,你都得自己扛过去。”
很久以后,孙漱皎总是忍不住想起父亲那双严肃的眼睛,可她觉得的,不是害怕,而是深深的庆幸,庆幸父亲如此早地告诉她,关于未来的真相,庆幸自己没有退缩,因为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完全不一样了。
下山之后,孙睿鸣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下塘村外的破庙。
破庙和从前一样,甚至更加破败,蛛网重重,到处是灰尘,佛像倒塌,残墙断垣,孙睿鸣却对这一切毫无视睹,推开石门走进去,却见那盘棋,依然安安静静地摆放着。
他走到蒲团边,十分安然地坐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局棋,良久方拿起一颗子,握于掌中,久久不动。
鼎之轻重,可问焉?不可问?可问焉?
有心问焉?无心,不问焉。
师傅,弟子不想杀伯仁,弟子此一入世,也不知会搅起干戈若何?倘若弟子将来,以你之术,而造万千杀孽,弟子生前之一切,是否全毁之?
回答他的,只有这满室静寂。
“爹爹?”孙漱皎略觉惊异地看着他,明明没什么事,为什么父亲额上却汗珠滚滚?仿佛在抉择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良久,孙睿鸣颓然地将棋放下,往后仰倒。
“爹爹?”
孙睿鸣摆手,孙漱皎便不再言语了,看着他阖拢双眼,不言不语。
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当然,最好的办法,便是从此收手,什么都不做,不做,就不会错,什么错都没有,把柄也不在他人手上。
这样的感觉,最是飘飘然凌驾于世之上,洞察万千机心,却丝毫不为之所动。
超然于物外,万事不萦心。
要吗?
孙睿鸣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要这样吗?
他确实想如此。
或者——转念又一想,可以把师傅这套心术传授于他人,借他人之手而为之,可这与自己亲力亲为,又有什么不同?左右,是不见血腥罢了。
最后,孙睿鸣放下了棋子,或者,是他担心得太多,最坏的事,不会发生,最好的事,估计也不会出现。
天下风云瞬息变幻,没有谁是常胜之君,他只要在最大程度上,随己之念就成。
已一动,天下皆动。
“爹爹。”皎儿忽然在旁边道,“或许天下众生,不像爹爹想的那样愚蠢。”
“你说什么?”
“众生皆有存命之思,是以众生皆有其存之道,爹爹何必忧虑得太多?”
“哈哈。”孙睿鸣不由笑了,把她拉进自己怀里,用胡子扎扎她的小脸蛋。
“爹爹只要徇众生之道,观世间万相,聚天下人心,便可为之。”
“你这小小年纪,”孙睿鸣吃惊地看着她,“哪里懂得这许多道理?”
“或许是灵心自通吧,我只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戈森那双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很多的东西,像是,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乾坤。”
“哦?”
“爹爹,你对外面那个世界,是爱,是恨,还是什么?”
“是——空。”孙睿鸣言罢,放下她站起身来,他实在已经悟得太多。
“爹爹,达己者,当达人,倘若能度化世间一人,也算是造化。”
“嗯。”孙睿鸣点头。
父女俩出了破庙,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见鸡鸣狗舍,豪宅美屋,世间万象,皆收眼底。
孙睿鸣此次下山,原本是想求一个答案,到底是再度入世,还是从此隐居深山,终生再不复出。
不过如此种种……
这日至云州地界,却见道上数十两马车,都拉着圆木,辚辚往前驶去。
孙睿鸣立在道旁看了一会儿,携着孙漱皎又往前行,却见不远处人头攒动,正在搭建一座华美的大庄园。
“快点儿,都给我快点儿!”几名监工挥舞着鞭子,努力抽打干活的民工,民工们埋着头,添砖添瓦。
“军爷,”其中一名头发花白的民工,仰起满是皱纹的脸,“你行行好,行行好吧,给口水喝。”
“他妈的。”监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挥着手中皮鞭用力地抽他,“你以为你是谁?大爷啊?”
“我……”老民工躺在地上,浑身不住地颤抖,脸上满是泪水,抬手指着天空,“你们,你们太过分了,老天会看到的,老天会惩罚你们的!”
监工脸上浮起几丝冷笑:“老天?老天会睁眼吗?如果老天会睁眼——”
“你们看,你们看,”监工的话还未说完,空中忽然下起纷扬的白雪,人群顿时轰炸开来,有人拾起地上的雪片,捧在手里仔细阅读,“天火将至,焚宫阁,帝星隐现。”
天火?什么是天火?众人一阵愕然,个个面面相觑,稍顷,一团巨大的火光从天而降,恰好落在那尚未建完的宫殿上,立即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天火!是天火!”众人失声惊叫,火光越燃越烈,越燃越烈,滚滚浓烟直升上高空。
“你们看——”
却说火光之中,隐隐现出一座莲台,上面端端正正坐了一人,身披金色的袈裟,法相端严。
“尔等无须惊乱,吾乃上界太元金仙临世,前来救尔等脱离苦海。”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也不管这一切是真是假,纷纷跪伏于地,朝着莲台叩头便拜。
“尔等且回家去,在各自门上悬莲篷一个,几日后自有分晓。”
佛像言罢,自然逝去,众民工们愣了一阵儿,轰然散去。
孙睿鸣远远旁观了这一幕,也不禁暗觉惊讶,这是哪里来的一路神仙,居然借此机会收买人心,想来这些苦不堪言的民工们,将来都会成此人死心踏地的部众。
“爹爹,你在想什么?”
“没有。”孙睿鸣摇头。
“那爹爹——”
孙睿鸣深思,自己眼下不宜介入,一者摸不清对方虚实,二者对方此举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实在难讲,只宜旁观。
当下,孙睿鸣便随意找了座空院子住下,好在这一带别的没有,空院子却数不胜数。
却说三天后的半夜,外面忽然人声杂沓,马蹄得得,火光,狗吠,折腾了大半个夜晚,待孙睿鸣第二天出来时,发现整个村子都已经变了模样,每家每户前插着旗帜,村口支起一只大铁锅,几个包着红头巾的士兵,正在给村民们分发粥汤。
村民们有了吃,有了穿,自然高兴异常,互相走动着串门子,说三道四不一而足,孙睿鸣却还是那样淡淡的。
又是几天之后,便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军队开进村里,纪律倒也严明,不扰民,不滋事,每天只是操练,闹腾得上空烟尘滚滚。
“皎儿,”这日孙睿鸣从集市上买了几只烧饼回来,“咱们走吧。”
“爹爹,咱们去哪儿?”
“先离
开这里。”
父女俩便出了门,却见那些百姓正争相抬头,却看队伍操演,孙睿鸣眼里闪过丝叹息,到底一言不发,带着女儿离开了村子。
临出村的瞬间,他转头朝后方看了看,眉宇间隐现悲悯。
“爹爹,”孙漱皎抬起头来,“爹爹是察觉到什么不对吗?”
孙睿鸣摇头,那一瞬间,他像是看到了大片大片倒在血泊里的男女老少,看到那支刚刚兴起的队伍,刹那间被剿灭殆尽。
渐渐地,离村子已经很远,孙睿鸣猛可里听到空中一声大喊:“汝知而不言,是为不仁!如此者,焉能存于世?”
孙睿鸣吓了一大跳,猛然收住脚。
“汝知难而不救,和杀人何异?”
孙睿鸣沉默良久,不言,亦不语。
他不喜欢做先知,更明白那些沉浸在盲目欢乐里的人,都不喜欢先知。
先知在一群盲目的人当中,通常都是死路一条——每个人群都存在着潜规则,打破这样的规则,要么是出走,要么是被咬死。
所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为什么要救?让他们自生自灭,不是很好吗?
但是,一种沉重如山的压力,忽然无形逼至,孙睿鸣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要不要救他们?要不要救?留在村子里的,可是三千多条鲜活的生命?
生命是无辜的。
生命不该分三六九等,每个人都有存活于世的权利。
咬咬牙,孙睿鸣蹲下身子,拉起孙漱皎的手:“皎儿,听爹爹的话,你沿着这条路,不停地往前走,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那是孙漱皎第一次,看到父亲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深沉,凝重,肃穆。
“爹爹——”她喊了一声,本想说,我和你一道儿去,可她到底忍住了,郑重地点头,“爹爹,我会保护好自己,女儿会保护好自己,女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
“好。”孙漱鸣点头,“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求任何人,在这乱世之中,不可轻信任何人。”
“嗯,我记下了。”孙漱皎点头,转身脚步轻盈地跑走了。
深吸一口气,孙睿鸣这才回到村子里,他施展绝顶轻功,越过防卫,径直潜入义军的临时指挥部——一座废弃的小院。
直到他在房中站定,那立于桌前观看地图的男子,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孙睿鸣细观他良久,但见他时而攒眉深思,时而仰天轻叹,全身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孙睿鸣轻咳一声,那男子转过头来,乍然瞅见孙睿鸣,先是吃了一惊,然后迅速地镇定下来:“尊驾是谁?”
“夜行者。”
对方轻笑一声:“尊驾这等妆扮,如此行径,自然是夜行者,所为何来?”
“告诉你一件事。”
“哦?”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对方微微一怔。
“最好明日便起行,希望尊驾在临行之前,遗散百姓,使之免受池鱼之祸。”
“哦?”
孙睿鸣言罢,掉头而去,片刻便消失在浓密的夜色里。
孙睿鸣并没有远走,一则是怕那首领不相信自己的话,平白让满村男女老少枉送了性命,二则也是为义军考虑——这支力量前路如何,料来那首领自身都不明白。
次日上午,村子里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午时,也还如此,下午义军首领们把全村男女老少们集中起来,要他们或去投奔亲友,或者避入深山,或者暂移他处,百姓们听了议论纷纷,更有那年老体弱的,怎么也不肯离去。
“父老乡亲们,”义军首领嗓音平和,“这是太元金仙的法旨,他老人家的话,你们会相信吧?”
还别说,倘若你跟这群人讲大道理,他们未必明白,一说太元金仙,众人顿时服帖——不怕人不怕鬼,却深信子无虚有的神灵,男女老少们三三两两,扶老携幼地去了,首领这才吩咐各营,按部就班地撤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