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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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人鬼同师



九月,在这个还没有完全褪去夏日酷暑的季节,我带着几件衣服,拎着心爱的小提琴从城头风尘朴朴地来到了离人村,确切点说是来到了这个村子里的黑水小学报道。

我叫洛可,刚从师范院校毕业,在我那任职于县教育局的叔父安排下,我来到黑水小学支教。叔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丫头啊,你别怨,等去那山沟里呆上个一年半载的,回来后叔我名正言顺地安排你进重点中学,再往后还给你评高级职称。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笑着点了点头,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我踏上了离家的旅途。

从走进离人村的那一刻起,我便感到一丝压抑与后悔,这里的环境远比自己想像的要恶劣。破败的村落里,放眼望去连幢像样的房子都没有,道路边上臭水横流,蚊蝇蔽日,难怪之前来这里支教的老师都因无法忍受而辞职离去。

黑水小学的校长叫罗文成,已经五十出头了,皮肤黝黑身材干瘦。他来村头接我时就蹲在一个土疙瘩上抽着烟,可能是视力不好的缘故,我走到他面前了他才站起身来,将烟锅子在脚片儿上磕了两下眯着眼问我道:“你,你是洛可吧!”

将烟锅子塞进腰袋里,罗校长站起身来比划着说:“就是从城头来支教的那个,洛可老师。”

我点了点头,礼貌地和他握过手后,我问:“你是黑水小学的罗校长吗?”

罗文成只是机械地应了一声,脸上并没有我期望中那般热情,这无疑让我更加失望。

接过我的行囊,罗校长转过身走在前面带路,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辉在他背上划出了一道弧线,他有些驼背。

“你们学校一共有多少学生多少老师?”我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嘴上问道。

“一年级到五年级一共有53个孩子,这里没有六年级,老师嘛,在你来之前上面也分来过几个支教,可惜都呆不长。”罗文成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能感觉到他脚步的沉重。

在沉默中又走了好一程,罗校长突然收住脚步指着前方的一幢小楼房说道:“喏,到了。”

我抬眼望去,见一幢两层高的夹板房歪歪斜斜地立着,有些像校长的背。

学校那破旧的外表不加任何掩饰触目地暴露在我的面前,一颗干枯的槐树就立在学校旁,延伸出去的树枝像是伸张开的枯手,将天际的残阳抓出了道道血痕。

树上停着几只乌鸦,它们悠闲地扑打着翅膀,不时发出两声哀鸣。

罗校长慢吞吞地转过身来看着我说道:“欢迎,欢迎来到黑水小学。”

我看见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心中竟生起一丝莫名的心悸。

第二天,我便开始行课了,我和校长将孩子们分成两个班,一到三年级校长上,四五年级由我带,但偶尔我也会去给低年级的孩子教些歌唱什么的。

学生虽然不多但却很杂加上山里的孩子都顽皮好动,上起课来一点都不轻松。更要命的是,刚开始上课时这些孩子根本不听我的话,我讲课他们只是挤在下面木然着脸发呆,我试过了很多方式想与他们沟通却收效甚微。

艰难地熬过了第一天,终于到放学的时候了,我收好课本便匆匆地赶回了寝室,说是寝室其实只不过是由学校一间小木房改装而成的,本来老校长是不希望我住在这里的,但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最终无奈地应允了,因为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女孩子,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与这里的村民住在一起。

等我收拾完这间新家时窗外的暮色也渐渐浓了起来,原来喧闹的学校变得空前的安静,我走出寝室坐到那棵老槐树下开始拉小提琴,这是我空闲时最喜欢做的事。一曲终了,我从沉醉中睁开眼,一个小女孩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

“老师,你拉得真好听!”小女孩兴奋地说道。

我一愣,转过身来,认得她是我班上的一名学生,只是我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喔,有什么事吗,你怎么还不回家?”我问。

“我落东西在教室了回来取的。”小女孩回答道。

然后不待我再问她便聪明地自我介绍道:“我叫黄小菊。”

我笑着点了点头,我正想找机会跟班上的学生谈心呢,现在正好,于是我问出心中的疑惑道:“小菊啊,怎么我上课时班上的同学都提不起什么精神呢?”

原本脸上还有一丝笑容的黄小菊这时不由低下了头去,好一阵子她抬起头来问我道:“老师,你会离开我们吗?”

我顿时愣住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摸着她的头说:“不会,老师会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黄小菊的眸子一下子明亮起来,兴奋地说道:“真的,老师不骗我们?”

倒底是心虚,被她这样一问竟有些慌乱了。

迎着黄小菊那充满期盼的眼神我又实在不忍让她失望,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黄小菊的眼神却突然再次暗淡下去,她摇着头说道:“不,老师你会的,因为有东西会赶你走!”

“怎么,为什么这么说?”我有些惊讶。

黄小菊咬紧嘴唇没再说话,抬头看见我追问的眼神,她竟有些侷促不安,最终慌乱地塞搪一句:“啊,天色很晚了,我妈还等我回家吃饭呢,老师再见!”

说完一甩辫子撒开脚丫跑远了。

看着黄小菊瘦小的身影慌慌张张地跑进血色残阳之中,我的心不由一紧,耳畔不断地回响着她那句话:

你会的,因为有东西会赶你走!

有东西会赶我走,而不是人赶我走?我不禁疑惑了,东西,是什么东西?

放眼四周,远山如墨,一只寒鸦掠过屋顶。

晚上,我斜躺在**看着小说,正在我看得起劲的时候,却突然听见隔壁教室里传来隐隐的读书声。我疑惑着放下书本,竖起耳朵一听,没错,是真的有读书声。

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九点钟了,还会有谁在教室里读书呢?我心头不由一紧。

下了床,我披上衣服轻轻地开了门向隔壁教室走去,晚风猎猎作响,枯树上的猫头鹰冷冷注视着我。

脚下的拖鞋踩在地上发出了啪哒啪哒的声响,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就当我要靠近教室的时候,那读书声却嘎然而止了,我迅速地扑到窗口却见里面空空一片,正在我纳闷的时候,突见教室后门处一道黑影闪过。

“谁!”我惊呼一声。

回应我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没人,难不成是我看错了?正迟疑时,一道电筒光线从我背后扫射过来。我浑身一颤,眯着眼转身看去,但见一个岣偻的身影正从老槐树下面向我移来。

随着光线传过来的还有一串熟悉的咳嗽声。

“罗校长,是你吗?”我壮着胆子大声问道。

“洛老师,是我。”晚风卷过来一道阴沉的声音。

身影慢慢移近,果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正是罗校长。

“洛老师,这么晚了还跑到外面来做什么?”老校长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指着身后的教室说道:“校长,我刚刚好像听到教室里有人在读书。”

罗校长不由一愣,很快他摇着头说道:“怎么会呢,是你听错了吧!”

“没有,我真的听到有人在教室里读书的。”我申辩道。

“呵,山里风大,说不听是风吹树叶的声音给你造成的错觉吧,久了就习惯了。”罗校长说道。

我叹了口气,知道再多说也无济于事,于是放弃了进一步说服的努力。

“嗯,山里边冷,我怕你晚上被子太薄特意送了一床毯子过来。”老校长说时我才注意他的手上提着一个袋子。

我感激地接过了袋子,然后打开袋子向里面看去,可是就这一眼却吓得我失声尖叫起来。

一个白色塑料袋里赫然露出一颗被剥光皮的小脑袋,肉红色的小脑袋上面两颗鼓胀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失控的我触电般地将手上的袋子扔出去,却被老校长在空中一把接住。

向袋子中瞄了一眼,罗校长才恍然大悟。

“喔,不好意思,洛老师。”校长急促地解释道:“这,这只是一只剥了皮的野兔而已,我刚刚忘记跟你说了,看我这记性。”

听完校长的话我才松了口气用力地拍起胸脯来。

“原来,只是一只兔子。”我感慨道。

“是的,村子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就只有一点野味。”校长语气中充满歉意。

我深吸了口气再次接回了那个袋子。

“嗯,好的,洛可老师,时间不早了你就回房休息吧,我也回去了。”罗校长说道。

罗校长刚想离开,我却再次叫住了他。

“校长!”

老校长佝偻着背转了过来,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吞吐了两句后终于直接问道:“我发现,这里的学生好像不大喜欢我,而且都不愿听我讲课,这,这是什么呢?”

罗校长轻叹了口气,转过锣锅般的背竟慢慢向回走去,山风吹起,卷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因为,你会离开他们……”

我一脸错谔地愣在原地,目送罗校长那佝偻的身影像一只蜗牛缓慢地消失在厚重的夜幕之中。

又有好几天过去了。

情况依然没有改变,学生们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嬉闹,更多的是一脸麻木地看着我,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老师而是一个陌生人。

山沟的生活本就很枯橾加上孩子们对我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我的情绪很低落,好几次都想提前回城,可是想到家人的叮嘱又只得作罢。

在我孤独苦闷的时候,只有那把小提琴和那本小说陪着我,傍晚时分我会在枝叶参天的老槐树下拉琴,夜里,我就借着星点烛光看书,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我如同一个关在监狱里的囚徒,倒数着出狱的日子,更要命的是,在我困顿的日子里还会遇上一些恐怖的插曲。

又是一天夜里,窗外下着小雨,我照旧躺在**看那本没读完的小说,但几乎是和那晚同一时间段,我听到隔壁教室里传来了隐隐的读书声。

不是幻觉,虽然有雨声的干扰,但我坚信自己没有听错。

警觉地放下书,我打着手电冒雨向教室走去,竟管心中还是有几分忐忑,但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轻手轻脚走到教室外面,那读书声却再一次嘎然而止了,不甘心的用手电向教室内扫去,却见一道黑影从后门快速闪出。

“谁?”我大呵一声,心中升起一团怒火。

不行,这次一定要将这个故弄玄虚,扰人休息的可恶家伙逮出来,极度的恼怒给了我无穷的勇气,顾不得夜黑风急,一闪身子我扑进教室跟着从后门追了出去。

后门外是一架小山坡,因为下了小雨的缘故道路很泥泞,我欣喜地发现山坡上留有一串脚印,顺着脚印看向前方,一道黑影正在向山头方向跳跃奔跑着,披散的头发在空中来回甩动,在夜色的陪衬下像一只可怕的幽灵。

我紧紧追赶着,但速度总是落后一大截,没过多久竟让那道黑影从视线中消失了。

偱着地面上的脚印,我缓缓爬上山头,再向前看时竟是一片空旷,视线随着脚印向前沿伸,猛地,我浑身如遭电击,那脚印再走不远便消失了,而它消失的地方竟是在一座坟墓前。

淅沥的雨落进了我圆张着的嘴里,我脑海里不可遏止地浮现出这样一个恐怖画面:一个披头散女的女鬼,赤着双脚跳进了一个坟坑里。

我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着,那坟墓的影子在我眼里越放越大,成了恐惧之源,终于,我之前囤积起来的勇气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尖叫一声,我调转身头落慌而逃,惊恐中回头看去,只见那座坟坑上隐隐探出一颗头颅,正目露凶光地看着我。

阴风卷来了一句熟悉的话:你会走的,因为有东西会赶你走。

经历了这一场惊吓后,第二天,我整个人都精神恍忽,但由于没有老师可替,我还是硬撑着去上课,偏偏班上有几个调皮的家伙故意作对似地捣蛋,其中一个叫阿福的学生更是在上课时钻到课桌底下去踢前面女生的屁股蛋子。

他们的劣行终于惹恼了我,这一刻,我心里的郁闷全变成了怒火发泄出来,我将那些以阿福为代表的学生拧上讲台挨个狠揍了一顿,我本以为在刑罚的重责下他们会知错告饶,却不料这些学生一个比一个倔强,当我将板子用力砸到他们手心时,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叫声,那个阿福更是用一种愤怒的眼神瞪着我,我心里升起一种被藐视的愤怒,于是下手就更重了。

这是我到黑水小学之后第一次打学生,但是打完之后我的心情却并没有半丝好转,反倒多了几分愧疚。

直到晚上,阿福瞪着我的眼神还会反复浮现在我的眼前,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不安。

安静下来我也忍不住做一番检讨,是的,对于这些山村里顽皮的小孩子来说,以暴制暴永远是不科学的,而且今天情绪失控的我的确下手过重了一点……

窗外夜色如潮,幽幽的月亮吊在天上,月亮是夜寂寞的眼。

门外的炉灶上发出微微的水鸣声,清析可闻,那是我为了安神静心而熬的姜汤。

靠在床头听着药水嘶鸣,我顿觉无聊透顶,因为那本小说我已经看完了,为了避免因为无聊而去想那件可怕的事情,于是我起身在这间小房内四处搜索起来,我知道前面那些分来支教的老师也大多是住在这里的,于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可以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找出一两本书来。

可是我搜遍整个房间也没有发现一本可读刊物,只是在窗前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本被老鼠啃食过的笔记本。

我拭去了笔记本上面的灰尘刚翻开,门口传来了药水熬开的声音。

放下笔记本,快速走到门外将药罐子拎了进屋,然后取来碗盛药。

随着手腕微微倾斜,罐子里的**缓缓泻出,可是那**刚涌出我便惊得手碗一松。

啪啦!一声巨响,罐子摔碎在了地上。

罐子里喷溅出无数黑乎乎的**,又粘又稠,**里面还裹着不少白色的已经死过去的小虫,我顿时失声尖叫起来。这不止是缘于恐惧,更是因为钻心的疼痛,因为那些滚烫而又粘乎乎的黑色**很多溅到了我的脚上。

该死,是谁放的虫进去?我一脸懊恼与不安。

喘着粗气,我摸索着在桌边的一张凳上坐下以避免脚下发软跌下地去,而慌乱中眼神瞟到了我刚翻开的那本笔记本上,只见在翻开的那一页纸面上,笔记本的主人用红色的钢笔不断地重复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不要打学生!不要打学生!千万不要!

我心里猛的一颤,不要打学生?难道会有厄运?

想到这里,阿福那狠盯着我的眼神不可遏止地浮现出来。我心里猛地一激灵。

就在这时,我感到窗外漫进来的月光瞬间淡了不少。

本能的回头望去,赫然见一道黑影正紧贴在窗户外面,由于我的位置就在窗前,所以她和我的距离不过咫尺。黑影披散着长发,幽幽的月光照映出她那狰狞的面孔,更为骇人的是她那一双泛着白光的眼睛正死死的瞪着我,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厉鬼。

惊恐在这一瞬间达到了最高点,我失声呵道:谁?

发现我注意到了她,鬼影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她张大嘴巴冲我大喊大叫,手臂透过铁窗伸进来想要抓住我,还好我反应快往下一伏身子趴到地上才逃过一劫,竟管如此,半边脸颊还是被她那长长的指甲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鬼影还在窗外冲我大声的叫着。之后她又冲到门外不停地敲打门板,啪啪的声音惊得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好几次我都感觉那门快要被她撞开了。

我浑身因为恐怖而瑟瑟发抖起来,将手紧紧地咬进嘴里用疼痛来缓解内的恐怖,可就在我快吓出眼泪来时,门外却突然归于平静了,我听到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惊魂甫定地爬起来,好半天我隔得远远地从窗户向外望出去。

老槐树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慢慢离去……

我病了,而且很严重,高烧,说胡话。

老校长破例地放了假,然后他带着从山上采来的中药来探望我。

将药慢火细熬,一碗喝下,我感觉精神好了很多,对于昨晚遇到的事,在校长面前我只字未提。因为我总觉得他跟这件事情有着微妙的联系,我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我甚至能隐隐想到,之前那些老师的离开一定也是因为遇上了这种怪事,那个女人究竟是人还是鬼,她为什么行踪诡异?

我把解开这个谜,当成了我的义务。

喝完药,校长又煮了蛋花我吃。

校长坐在一边看我小口吃着蛋花,几次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吞吐着说:“洛可老师啊,其实,这些娃都是很在乎你的,只是大家害怕喜欢上你,知道吗?”

我抬起头不解地盯着校长那张皱巴巴的脸。

“因为你早晚会离开他们……”

在我黯然的沉默中校长难过地别过脸去,又说:“你喝的药,很稀少,娃们一大早起床,翻了几架坡爬了几百米高的山才采回来,蛋也是娃们送来的,娃们让我捎句话给你,说让你好好休养……”

蛋花热气腾腾,和着泪水我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原来我固执地认为这些孩子讨厌我,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们是在乎我的。

到最后我竟开始埋怨自己,洛可啊洛可,作为一名老师,你和孩子们沟涌太少了。你想想你来这里后为孩子们做过些什么,山里的孩子脏,于是你讨厌接近他们,孩子们调皮你就打他们。提不起精神你却一味地埋怨孩子不懂事,可说到底是因为他们知道你会离开他们啊,就如同一个孩子刚被人收养,可他却知道过不了多久,这个养母还是会狠心丢下他一样,他们怎么可能开心呢?

想着那一张张天真的面孔,一双双溢满忧伤的眼神我的心第一次疼痛起来,不行,我不应该再敷衍下去,不管到最后我会不会离开他们,只要在这里一天,我就要尽全力给他们上课,想法提起孩子们的兴趣来。

于是在病好了之后,我改变了自己的教学态度。我的转变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天气热,上课前我便烧好开水端到教室以便同学们解渴,又常帮那些浑身脏兮兮的孩子洗漱。

课堂上我手把手的教同学做作业,耐心地跟他们讲题,课堂下又跟他们一起做游戏。

慢慢的,孩子们对我的态度改变了,他们开始围着我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讲他们的趣事,讲他们的梦想,而我也从同孩子们的交流中变得娱快起来,之前的无聊和郁闷之情一扫而空。

孩子们最喜欢的便是听我拉小提琴,一有空便缠着我拉给他们听,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欣然答应,于是在教室里,在操场的各个角落都撒下了我播种的悠美琴声。

看着我和孩子之间日益亲密,罗校长情绪也高涨起来,每当我为孩子们拉琴时,我总能感觉到不远处老校长投来的微笑的目光。

老校长不止一次对我说:知道吗?洛可,这把琴是你送给山里孩子最好的礼物。

我微笑不语,是的,我完全赞成这个说法,这从孩子们听琴时脸上洋溢出的幸福之情便可得知。

好一阵子过去了,我的生活充实而又平静,那个恐怖的‘鬼影’就如同突然消失了一般,再也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但她始终是我心中的一个谜,一个我迫切想解开的谜,但每当回想起那晚的恐怖经历我又会感到心惊胆颤,所以我内心充满了矛盾,即期盼她能再次出现,却又害怕她的出现,我不止一次在心里问自己,她究竟是人还是幽灵?

一次放晚学后,又有几个学生缠着我要我拉小提琴给他们听。

在山村的傍晚拉琴是很有意境的,心情大好的我欣然同意,于是在老槐树下,我扶着小提琴在一群天真孩子的簇拥下动情地拉起曲子。

一曲终了,我缓缓睁开眼睛,但我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盛放便凝固住了,我又看见她了,一袭肮脏而又破烂的衣服,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裂开的嘴角里流出的是诡异的笑容,她藏着半个身子从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堆后探出身来死死地盯着我。

我被她盯得毛骨悚然,竟是失声叫了出来。

学生们注意到了我脸色的变化,全都抬起头来顺着我的眼光看去,不停地问我,老师你,

你怎么了?

我尽量平复着内心的惊异,冲他们指着那道黑影问道:“你们,看到了吗,那里是不是有个不人不鬼的东西?你们有谁见过她?”

我多希望这时有个人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让我宽心,但是一小阵沉默后,那些学生却憋涨着脸回答我说:“老师,你一定是看花了吧,那里什么也没有啊!”

什么!那个妇女的身影如此清析啊,他们怎么会看不见?我脑中顿觉一炸,天啊,难道真的见鬼了?

心里发慌的我晚饭没有吃好,其实根本就没有吃,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的存在,可是来到黑水小学后我却连续遇到了几起灵异事件,让我的信念实在有些动摇。

可不管信不信,为保平安,图个心静,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拜祭一下那个女鬼。

走了两里路,从一家小商店里买回一扎火纸,香烛等物,晚上十点刚过,我带上买回的祭奠用品来到房门口,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祭奠仪式。从房内取出一只磁盆,在盆里撒上些土灰插上香,将香烛点在盆两旁,然后借着烛火一张张地焚烧起火纸来,边烧边祈祷那个女鬼不要再来缠我。

仪式做完已经是十一点过了,极度疲备的我回到房中倒在**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四周烘烤无比,而且有浓烟呛进鼻里让人无法呼吸,这不是梦,绝不是梦。

猛地睁开眼睛,我顿时吓得面无血色,四周一片火光,火舌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想要将我吞噬在腹中。

坏了,着火了!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还好脚下能动,翻起身捂紧鼻子一个劲儿地往外冲去,该死的门又是关着的,慌了手脚的我只得用脚使劲地踹门,每踹一脚都能感觉到头上掉落下不少火星,心里愈发着急,所幸的是木门板经过大火烘烤已经非常松动,没要几下便被我踹开了。门外是与以往一样安详的夜色,但这一刻在我看来却是如此的迷人,我激动不已地向门外冲去,想要逃离火海,可是刚跑了两步却一脚拌上了门口的那只磁盆,失去重心的我轰然倒在地,还不等我再爬起来,只听身后传来喀嚓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有物体落下砸在我的腿上。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心蔓延上来,我顿时无法动弹。

我的身体一半沐浴在冰冷的月光之下,一半却浸**在炙热的火焰之中。这一刻,我万念俱灰,不能动弹的身体只能等着肆虐的火苗慢慢吞噬。毫无疑问,这场大火是因为我焚烧的火纸死灰复燃,被风吹着引燃了木板房引起的。没想到一时疏忽竟要付出如此惨重的丢代价。

就在我绝望至极的时候,一道黑影攸地从老槐树后面闪了出来,黑影快速地向我奔来,近了近了,我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来的竟是那个女鬼,她来做什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女鬼已经跳到了我的面前,她嘴里吚吚呀呀地尖叫着,伸出枯瘦的手紧紧地箍住我双臂,然后用力向外拉动,随着她的用力,我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往外移动,终于完全脱离了火苗的蚕噬。

身后的火愈燃愈烈,不时还会有东西堕落,女鬼将我驼上背运到了老槐树下放好。可刚将我放到地上她却突然起身再一次向烈火中冲去。

此时那幢房子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浓烟滚滚,物体不停地掉落着,再往火海里冲无疑送死,女鬼突然的举动让我大惊失色,冲她的背影大喊道:不要,危险!

我话音喊毕,那道幽魅的身影已经完全冲进了火海之中。就在她冲进房间后没多久,便听得哄轰轰一声巨响,面前的房子彻底塌陷了。

“不!”我的哭喊声撕裂天地,泪水喷涌而出。

这一刻我忘了她的身份,消除了对她的恐怖,我只知道是她将我从死亡的边沿救了回来,她是个无畏的英雄。

楼房倒塌溅起了更多的浓烟和粉尘,而我则躺在那颗老槐树下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黑影被烈焰吞噬。

她为什么还要奋不顾身地冲向火堆?是什么东西值得她牺牲性命去抢救?泪流满面的我在心里问道,可是除了她自己,我想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老校长赶来了,化为灰烬的教学楼房令他痛哭流涕,当他发现我幸免于难时终于长舒了口气。

看着我腿上的伤势,老校长弯下他那锣锅般的背不由分说地将我驼了上去。

“伤得这么重,走,我们快点下山去镇子里治病!”

老校长声音铿锵有力。

我无力地趴在老校长的背上,看着面前粘稠的黑夜认真地说:“天黑路峭,怎么去,校长放我下来吧,先随便弄点药就好了……”

“不行,必须马上下山。”

老校长前进的脚步更加有力了,风声呼啸着从我耳边划过,如同一首挽歌。

走到山头,从上往下看去,我顿时惊呆了,只见从山顶的路口直到山脚的小路上都依次燃着火把,每一个火把下面都眏着一张稚气十足却又神色关切的娃娃脸。黑水小学有五十三个学生,山路上就燃起了五十三朵火把,透红的火把将整座山照亮了,将整个夜空照亮了。

老校长眼眶湿润了,他沙哑着吼咙对背后的我说道:“洛老师,看到了吧,娃们都需要你,你一定要平安!”

我已经哽咽得无法回答。

老校长抖了抖背,将我背得更稳了,在路旁孩子们的火把照耀下,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坚实而有力量。

我的泪水在这个夜晚泛滥成灾,这一夜,是我这辈子流泪最多的夜晚,因为感动。

到医院后,我因为得到及时的治疗伤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因为我的钱物随着那一场大火焚烧干净,离人村的村民就自发地凑钱为我缴齐了住院费。

第二天,精神恢复过来的我向老校长讲出了那个女鬼从火海中将我救出的事情,并趁机追问他那名女鬼的真实身份,听完我的诉说,老校长已是泣不成声,猛抽了一袋烟锅子,他终于解开了这个谜底。

渗着窗外漫进来的夕阳,老校长的声音沧桑而又沉重。

“她叫刘丽,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这姑娘打小死了娘,她老爹靠给人做木匠活赚口饭钱,生活很苦。刘丽能干,读书聪明,村里人都喜欢她,她家穷缴不上学费还是全村人凑着份子供的,这姑娘也没让大伙失望,成了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这本来是好事儿,全村人都高兴,她那老父亲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岁,可是刘丽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她说上大学学杂费很贵,不想再给父亲添加负担,又说自己是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才得以完成学业,她要回报乡亲们,她决定留在村里教书,她说只要把村里的教育搞上去了,以后村子里会出现更多的大学生,乡亲们才会过上好日子,他父亲虽然很失望却也无奈。”

叹了口气,老校长接着讲道:“可是当时我们村子里教学条件太艰难了,连间教室都没有,娃们要上课得走很远的山路,而且外面学杂费很贵,所以很多娃都缀学在家。我和刘丽一商量决定在村里砌一间学校,为了申请到经费,我没少往镇上跑,可是找相关的领导他们要么一味推辞,要么干脆不理,就这样拖了好些日子也没个结果,后来刘丽说她去试试,我也没拦着,我想她知书达理说不定能收到奇效呢,没想到她出面后,还真把建校经费拉了下来……”

说到这里,老校长声音变得更加颤抖起来,近乎是用一幅哭腔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这钱根本不是上头批下来的,而是有个工厂老板好色,看上了刘丽的外表,这钱是刘丽用身体换回来的啊……”

我的心猛地一颤,为了村里的孩子,她,她竟然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刘丽最终当了黑水小学的老师,她对学生很好,课也上得不错,娃们都喜欢她,她每个月都要去镇上两次,回来时就给娃们带些学习用品回来,有时还有糖果,可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次村里的一个村民去镇子上,无意中撞破了她的事,回来之后流言碎语就满天飞了,她的老父亲原本就体质差,那受得了这种耻辱,竟是活活给气死了……”

一听到此,我也忍不住唏嘘不已。

“因为自己的‘不检’而气死了辛苦哺育自己成人的父亲,刘丽悲痛欲绝,接到死讯就往家赶,头晕眼花的她竟一脚摔下了山头,再救好后神经就不正常了,本来送到了镇上的精神病院,可是每次她都会找机会跑回村子来,她父亲的坟就埋在教室后面的小山坡上,刘丽就整天守在父亲的坟头,而且经常从后山偷看孩子们上课,后来上面陆续分来一些老师,但他们对孩子的态度都很差,动不动就打,刘丽虽然疯了,却是无比关心这些孩子,所以只要乱打这些娃的,她都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后来这些老师都被她吓跑了,没有一个留来……那天晚上你遇到的事……”

校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不停地叹气,但我心中却是完全明白了,原来故事的真相竟是这样。

一个为了学生娃而疯掉的老师,疯后还在苦苦地守着自己那班心爱的学生。

难怪那次到了坟头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她一定是躲到坟身后面去了吧,而那次我拉琴时那些孩子们一定也看到了刘丽,只是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否认这个学校有所谓的鬼怪存在,我便不会害怕,我就会留下来。是的,因为他们喜欢我,他们害怕我离开。

房内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最后校长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刘丽的尸体已经挖出来了,听说挖出来时,她手里紧紧地抓着那把小提琴残骸。”

原本一直克制着眼泪的我终于再次嚎啕大哭起来,为一名伟大的老师逝去而哭,也为山里孩子们的苦难现状而哭……

第二天,我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打给叔父的,在电话里我说:“叔父吗?我是洛可,我支教的这所小学教学楼不幸焚毁了,你向上面反应一下,拨款下来重建吧!”

叔父愣了两秒说好,又说那丫头你回来吧,叔先给你安排个学校干着。

我笑了笑回答,呵,不了,我打算在这里一直教下去!

在叔父的错谔声中挂断了电话,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我说,妈,能打笔钱过来吗?

母亲点头说行,然后又问,怎么,穷山沟里的还要钱做什么?

眼睛掠过窗口,看着如墨的远山,我回答说,喔,我想买把小提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