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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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怜君往还亲何在 之 破冰

第一百一十六章 怜君往还亲何在 之 破冰

西方军营入口。

远远望见青蓝锦衣的少年正与一名守卫士兵相持不下,紫丞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迈步走过去,两人争吵的声音也逐渐清楚。

“让开!”

“这位公子,您是大将军的客人吧,请您最好赶快回去,这里没有经过允许,是不准随便出入的。”

“我叫你让开!听见没有!”

守卫还要再劝,正看见刘绪身后走过来的人,遂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大将军。”

刘绪身躯猛然一震,并不回头。

“你先下去吧。”

“是!”

看着士兵走远,紫丞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绪,你的箭伤未愈,怎么跑出来了?”

“你走开!”刘绪如避蛇蝎般退开好几步,看着紫丞惊愕的表情和犹自停在半空的手,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既似厌恶又似痛苦的情绪,然而此时此刻,这情绪也只能是让他更加失控。

“不要叫我!你、你早就知道了吧!我们两个都不是母妃所生!我们和父王、母妃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紫丞缓缓将手放下,压抑着音调,别过眼,“……我……我也只是刚刚才知道……”

刘绪眼眶略有些发红,极端自厌的感觉还夹杂着些被抛弃的无助和愤恨,心弦一震,已然大声吼出口,“既然如此,你何必管我死活!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杂种,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这下你满意了?我也是个杂种,一个身份不明寄人篱下的……

“唔……”小腿的伤口又开始抽疼,刘绪微微弯下身子。

“绪!你怎么样!先随我回去吧!”伸出手,却在那双盈满狠劲儿的眼瞳盯视下无法动弹,紫丞咬了咬牙,仍是靠近。

“你、你走开……我不用你假惺惺来关心……呜!”脚下不断退后,直到一个踉跄让他差点跌坐在地。

“绪!”紫丞仔细注意他手下按着的地方,似乎有些浅红的颜色正渐渐渗透出来,“伤口又恶化了!你别逞强!就算是想走,也先把伤养好吧!”

“……”刘绪听不见紫丞后面说了什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控制不住朝后栽去。

“绪!”紫丞眼见他身子摇晃之际,就已连忙赶上前,现下看着怀中那张眉心紧锁的年轻面孔,紫丞心里没有一处不觉酸苦。

“绪……”

“帝台大人!”白衣男子闻声回头,正看见一名蓝铠武士立在自己面前,眼底隐隐有些忧色。

“……东方统领?”细一打量,帝台马上认出此人乃四方军四位统领之一,是紫丞直属亲军的主将。微微一笑,帝台回之以礼,“许久不见了,东方统领从江陵远道赶来,一路辛苦。”

“大人言重了,这是末将应尽的职责,”顿了一顿,方道,“其实末将找大人是有江陵的消息要告知,本来此事更加关乎黎王殿下,但末将以为,现在战局未定,还是先与大人商量,问问您的意思再行决定。”

帝台听他语气严肃,又提及紫丞,心内顿时一沉,“统领请说。”

那将军得到应允,虽仍旧有所顾虑,但帝台还是从那些有所保留的遣词中听出了话语真正想要传达的意思。

即使冷静如他,也不由惊变了面色,只脱口一声,“什么?!”

紫丞半拖半抱,总算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刘绪带回了主帐,才一进去,便看见帐中居然已经站了两人,楼澈和——

“风瞿先生?”

浓密飘长的白寿眉下,一双半眯的眼湛然有神,可不正是阔别已久的风瞿老先生,“哦哦!主上!琴瑚那丫头果然说的是真的!没想到几月不见,主上又做了惊天动地的事啊!呵呵,好!好!老头子真是太高兴了!”

说着迎上前去,方注意到紫丞搀着的人,“咦?这……莫非又是刘绪那小子?”

“……”半昏迷的少年似乎察觉动静,略一挣扎,牵动伤处,不由发出低低闷声。紫丞稍微改变了下姿势,楼澈见状干脆不由分说就将刘绪接过手。

知道拗不过他,也确实没什么好争抢的,紫丞点了点头算作道谢,便转向风瞿,“先生,此事又要劳烦你了。”

“没问题没问题!”风瞿笑呵呵地坐到床边,开始替刘绪诊断。

“唉,”约摸半刻,收回手,风瞿边抚着白胡须边道,“伤口会迸裂主要还是心神震荡、情绪剧烈起伏之故,现在虽然还有点发烧,但只要好好休养,相信很快就能好起来。”

紫丞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多谢先生。”

风瞿略一颔首,想要再说什么,眼光扫到杵在一旁的楼澈,却又觉得不妥,只道,“小事小事,主上如果没别的吩咐,老头子可要先回去了,虽然宵明那小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但他肯定什么也不会说,琴瑚那丫头可就指望着我能向她报告些主上您的近况啦!”

“呵……”紫丞微微笑了,“首辅刚刚走前还告诉我,雨苍山那边已经安顿好,只是想来必定事务繁多,暂时也不可能回去谷里,倒是琴瑚……她跟鹰涯可都还好?我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他们俩啊——”风瞿站起身,松活松活筋骨,“最近可忙着呢!主上这边的事告一段落了,一定要先回去看看,不然老头子就怕琴瑚那丫头耐不住寂寞要自个儿跑来寻人啰!”

双眸深深泛起些特别的意味,紫丞脸上神色未变,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我会记得的。”

末了,见风瞿已经走到帐门口,又道,“先生且慢,恐怕还有一事需要麻烦您,帝台日前因我之故受了箭伤,虽然已有军医处理过,但我终究不太放心,能否请先生去偏帐看看他?”

“帝台?”风瞿显然有些疑惑。

“他现在是我军军师……”紫丞这样解释,随即看了楼澈一眼,有意无意道,“而且当年那些事实际另有隐情,我们已经和好了,鹰涯琴瑚也都知道,先前因一直未与先生相见,故而没来得及告知。”

“原来如此,”风瞿倒一点也不介意,白眉下的双目弯弯眯起,似乎很愉悦的样子,“老头子明白,这就过去了!”

目送帐帘落下,紫丞回过头,不想正看见刘绪睁开眼,眸中清明,但却直直望着上方,不肯稍稍偏过来一下。

“绪,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紫丞刚想探探刘绪额头,就被他一侧避开了,“你不用假情假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心里都在嘲笑我这个落水狗吧!嘲笑我的自以为是,嘲笑我的无父无母,嘲笑我卑躬屈膝、逢迎求生得来的竟只是一场笑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紫丞忙按住他胸口,神色之间掩饰不住关切与疼惜,还有某种与**少年眼底相似的伤痛。

楼澈微微皱眉,忍不住道,“喂,阴沉脸的,谁会那么无聊啊!我们顶多觉得你——”

“楼兄!”紫丞蓦然坚硬的语气让楼澈有些怔住,半晌,闭口不再言语,“绪……我们没有人这么认为,你不要……”

“你住口!”刘绪猛然坐起身,恶狠狠的目光直直射入紫丞眼中,“谁让你喊我的名字!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我们两个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不是我的兄长!我也不是你的弟弟!什么父王和母妃!什么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局!哈哈哈哈——你该高兴从此摆脱了一个麻烦吧!就算我今日死在此处,我也不需要你或刘协来同情我!”

楼澈在一旁听见这番话,立时额头青筋暴跳,几乎要冲过去把刘绪从**揪起来,“喂,你讲的太过分了!本大爷实在忍不住了——”

“啪!”

清脆而利落的一声,并不算大,却宛如在这斗室之间炸响一个惊雷。

就连刚刚进来的帝台与风瞿,也都被现下这情景惊得止住了脚步。

刘绪右脸霎时涌上血色,火热滚烫熨得胸臆都喘不上气来,而左脸却只有更加惨白,这一巴掌,将他整个人都震住了。

“弹琴的……?!”楼澈没想到一向对刘绪忍让至极的紫丞,这次居然能下得了手,但也正是如此,让他更加明了紫丞此时的心情。

深深望去,那不住颤抖的身子,眼底波涛汹涌的感情,让楼澈好想就这样上前将他整个拥进怀中,安抚他,再不放开。

然而,楼澈还是忍住了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紫丞,听他带着颤音的一字一句。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难道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都是假的吗?父王的期许、母妃对你的疼爱都是假的吗?从小,父王知道你不喜欢读书,他勉强过你没有?母妃知道你喜欢一些小玩意儿,总是预先请礼官替你留些东西,就算他们真的无法完全顾及你的心情,难道你就要因为一句毫无关系而将一切舍弃殆尽吗?你可以恨我可以杀我,抹掉我们之间数年的兄弟情义,但是你怎能、怎能如此对待父王和母妃——!”

喘息的声音越来越控制不住,紫丞握紧拳头,刚刚打了刘绪的掌心,那种刻骨的灼热与疼痛,正在一寸一寸往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蔓延,顷刻间占据了他全副身心。

久违了的,熟悉感觉。

“……你可知道,当我与爹初到落仙谷中,我每天每天有多羡慕你!每天每天有多么想念王府里的一切……你可知道,战前我去见父王之时,他是如何担心你、顾念你……他一再叮嘱我,若是有机会见到你,一定要好好教导你、好好照顾你……他还告诉我……江山再重,也不如你我在他心中的份量!”

刘绪呆呆站在原地,右脸上五条指印随着血色褪去而逐渐清晰,他也恍若未觉,只是呆呆站着,仿佛在看紫丞,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进去。

“我知道你这几年生活的很不开心,甚至要在那些贼臣的环伺下艰难求生,但是,如果你今日真的想要断绝关系,一人独自生存下去,就不要轻易被他人打倒!”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紫丞死死盯住刘绪,胸膛剧烈起伏,紧握的拳头上凸出的关节隐隐发白,肤色透明得就像一页薄纸,而那张脸,也是一样。

“弹琴的……”楼澈不禁上前一步,靠近些,又犹豫着停下,只轻轻唤了他一声。

刘绪终于如梦初醒,狠狠站起来,也不顾身上箭伤是否会裂开,“要怎么活下去不用你教!你看着吧!我总有一天会超越你!”

说罢便头也不回冲出了帐门。

“喂!喂喂!阴沉脸的!你要去哪里!”楼澈赶紧追上,却在门口被风瞿的大袋子挡住了去路,“呵呵,让他去吧。刘绪是聪明人,相信不久之后便会想通的。”

帝台凝视紫丞低垂的、掩在一缕乌丝下若隐若现的侧脸,心里终于暗暗有了计较,几步上前,在他对面站定。

“丞儿,虽然现在并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但恐怕拖得越久,结果会越糟,也只会让你更难过,所以,我还是决定现在告诉你。”

“……大哥?”

紫丞正摊开手,定定看着掌心绯红一片的痕迹,听见帝台略显沉重的话语,心中竟陡然生出一股细若游丝的恐惧。

“丞儿,可已做好准备听我说?”轻轻握住紫丞肩膀,帝台凝视他的眼,黑眸中尽是担忧与不忍。

半晌,直到他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帝台方才轻叹口气,几不可闻的哀伤,清晰明辨的话语——

“……陈留王病重,也许……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