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回 看东风夜放花千树
宝玉兴高采烈的赶回怡红院，却见袭人回来了。袭人一身缟素，宝玉一见也惊呆了。
宽慰了袭人几句，袭人忍泪说：“毕竟是出了门儿的姑娘，哥哥吩咐我送母殡后就速速回来，勿以为念了。”
袭人忍悲含痛，却强作欢颜。
宝玉又不忘去看望卧病的晴雯，也不顾袭人的阻拦，生怕晴雯的病招惹到他。
麝月说：“你别拦他，如今他眼里晴雯才是大大的功臣。”
宝玉奔去把从舅母家带来的点心一一码放在炕桌上给晴雯看，晴雯只靠在薰笼上有气无力的看着，微微含笑说：“还来气我，知道我吃不下，还不趁新鲜分给她们去，只不要再来馋我就是。”
永福宫。
十三冷冷地望着十四，听他奚落般的说道：“他的脑袋还是你的屁股，看来你只能保一个。”
十三就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心凉到心里，牙缝里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贾宝玉！”
皇太子爱画鼋鼍的笑话不胫而走。先是皇上开了金口向太子承御讨要一幅鼋鼍图给老太妃贺寿，此后就有附庸风雅的人趋之若鹜托人到毓庆宫讨太子爷的墨宝。毓庆宫门庭若市，永福宫却是阴云密布，不知为何，十三爷触怒了太子被责，事后还被罚跪在宫门。因十三爷有腿疾，太子爷还格外恩典赐了一张跪垫,引得众人猜测不已。既然罚他，何必怜他？不懂不懂！
皇上来永福宫路过时，看到了跪地的十三。他皱皱眉，唉声叹气拂袖而过。十四从十三身边走过时，翕翕鼻子一笑道：“到底是脑袋比屁股来得要命。”
十三被扶着一瘸一拐来到毓庆宫谢罪时，太子承御正对了一幅鼋鼍图发呆。
十三松开小德子的手，摆手示意他退下，静静的扶了旁边的桌案徐徐跪下，太子却已经对了水墨画凝神。
“二哥，十三特来给二哥谢罪，日后再也不口无遮拦的胡言乱语了。”十三委屈道。
“你倒是一力的护着他，可是为了什么？梁山好汉生死与共，还是有了见不得人的事儿？”
“二哥！”十三声嘶力竭，如被侮辱一般。灼然的目光仰视着太子承御，毫无屈服之意。
“你还知道我是你二哥？”太子冷冷的问，忽然近前一把揪起他声色俱厉地质问：“还是为了那个女人?贾府那个林探花的女儿，你为之神魂颠倒了？”
十三摇摇头道：“天边飘过的一片云，风吹散了，就没了。可欣郡主永远是臣弟心里的那朵花儿，经不住风雨的，二哥莫要提前尘往事，可欣她经不住。”十三声音喑哑，淡然一笑。
“王子腾，首鼠两端之小人！改投了老八爬错了墙，如今又想骑墙！”太子恶狠狠道，“还有贾政！”
“二哥不要忘记，二哥被废之日，上书举荐八哥的折子多如雪片，父皇都为之骇然动容。二哥难不成要斩尽文武百官？父皇都将折子付诸一炬，二哥何不泰然处之？”
“小十三！”太子威吓道，“你难道是好了伤疤忘记痛了？大殿之上，是谁扒了你的裤子痛打，谁拿那白熊皮毛护膝去狠狠擦磨你的屁股？圈禁时，谁在侮辱虐待你，谁给你下的毒！”
太子咆哮着喘息粗重，喃喃道：“你忘记了，你都忘记了。那些蛇，暖过来就会反口来咬死你！”
一阵沉默过后，十三说：“父皇有意下旨，把妙儿郡主许配给贾宝玉。”
大殿里无声，西洋自鸣钟哒哒的响着，太子伸手费力的扶起地上跪得双膝发软的十三，将他拉起，俯身抱在了怀里。
“小十三，上驷院不眠之夜，哥哥几次梦到你离二哥而去，冰天雪地，野外孤坟，二哥大喊你的名字在雪地狂奔，没人搭理，没人顾及，就是一个疯子。”
离年日近，家家户户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贾府一派喜气洋洋，瑞雪飘飘预兆丰年。
贾府
开了宗祠，供上祖宗牌位画像。荣宁二府内外上下忙得不亦乐乎。
孙绍祖不知为何提出了退婚，说是同黛玉的八字不合。贾政虽然惋惜，却也无奈。倒是黛玉喜不自胜，满心的以为是妙玉和宝玉在暗自帮了她。不论如何，一场灾难总算豁免，逢了节庆就更是满怀欢喜了。
宝玉在怡红院同黛玉携手望着漫天的大雪，看着小丫鬟们齐集在一处堆雪人儿，忍不住攒了雪球偷偷去掷向她们的脖颈，惹得小丫鬟们攒了雪球还击。雪球密密麻麻的的丫鬟们的欢声笑语中铺天盖地袭来，惊得黛玉惨叫着躲闪不及往宝玉怀里扎。黛玉经不住凉，慌得宝玉护她在怀里为他遮挡雪球，还将那袭雀金裘披风也不顾了，紧紧遮盖住怀里的林妹妹。那么自然，他顺势便揽过她，好像还是她几年前初进府时的两小无猜。无数雪球在他头顶后背炸开，积雪灌进脖颈凉飕飕的，欢笑声，叫闹声响做一片。他却只注意着怀中人，黛玉在他怀里如一只小狸猫，温驯娇柔。她的面颊暖暖的贴在他胸口，新续了些的发虽未长长，却油亮如旧。他喜欢闻林妹妹乌发间那淡淡的皂角清新的气息，润在肺里宠辱皆忘，那么的销魂。宝玉闭目，仿佛冰天雪地间只剩他二人，及至那雪球阵雨停住，他竟然还痴痴的搂住妹妹在怀里，丝毫不动。
“也不必堆雪人了，二爷就化作了活生生的大雪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待cha把扫帚在他手中，在戳根红萝卜在他鼻孔，就是惟妙惟肖了！”丫鬟们跳脚拍手笑闹着，黛玉这才惊羞的推开宝玉落荒而逃。
“林妹妹！”宝玉急得要去追，她却消失在眼前。身后人依旧笑闹着，将他扯入新一轮的嬉闹中。转眼又是一年春将至，情路却一直不知走向何方。人生如梦，白驹过隙，指缝中溜走的，不知如何留住。只是林妹妹，风雪过后，还是伊人如旧。
袭人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说：“快别闹了，内内外外那么多事儿要张罗呢，秋纹、麝月快来帮了数锞子。托盘上看去，锞子有梅花式的，海棠式的，有的如笔锭如意，有的是八宝联春。
“上头才去宫里光禄寺去领了春祭的恩赏，今年的赏赐比往年多，皇恩浩荡呢。”
宝玉丝毫不感兴趣，却听袭人得意的说：“恭喜二爷贺喜二爷呢，皇上特赏了二爷两个金锞子，老爷念了是皇恩浩荡，拿去供祖宗了。”
宝玉一怔，赏他的？往年只听说逢年节皇上赏皇子们金锞子做压岁，怎么赏他了？
“朱笔画押，明黄袋子，我是亲眼见的，金光夺目呢。”袭人喜不自胜，仿佛赏的是她一般。
正说着，焙茗叫嚷着奔进来：“二爷，二爷，快快看，珍大爷赏的好东西。”
脚下滑，焙茗哎哟一声跌倒，扑腾腾两只锦鸡扑腾了翅膀乱飞，索性脚是系着的，飞不高。兔子满园子跑，小厮们惊叫了捉兔子，丫鬟们也闹了来扑，鸡飞狗跳的不宁。
焙茗擦汗说：“是东府里的佃户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送来些年货尝鲜。大鹿、獐子、狍子、暹猪无数，那野猪嘴那么长，刺那么硬，针一样的长。”焙茗眉飞色舞的描述着。
腊月二十九日了，家家户户换桃符，联对，挂牌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庭院深深，重门开启，朱红大高照点缀如两条金龙一般。到了次日，府里诰封入宫朝贺行礼领宴归来，府里的宗祠打开，祭祖盛事开始。
贾氏宗祠抱厦前先皇御笔亲书九龙金匾“星辉辅弼"四字，五间正殿前高悬闹龙填青匾，上书“慎终追远"。
拜祭完毕，年节里就闹了七八日，门庭若市，亲友络绎不绝。转眼元宵将近，宁荣二府张灯结彩，笙歌达旦，锦绣盈眸。黛玉喜静不喜闹，偏是外祖母极好个热闹。外面爆竹烟花齐鸣，吓得黛玉闭眼躲避，贾母就搂了她在怀里哄着：“没事儿，没事儿的。”
再看湘云，提个爆竹点染了四
处扔，炸在人脚底惹得丫鬟们惊叫躲逃，她却开心大笑，同宝玉闹去一处。似又是回到昔日的情景，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外祖母还是外祖母，宝玉还是她的宝玉。难不成是陈年一场旧梦，被这节庆的爆竹声惊醒？黛玉寻思着，望着烟花满眼，迷光幻彩，一片迷茫。
花厅上家宴齐备，炉子里焚着御赐百合宫香，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鲜花异草cha满炉瓶。
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精致的洋漆描金小几，茶具茶吊一应俱全。贾母同薛姨妈等分了坐着看戏，宝玉就给黛玉递个眼色，先后出了花厅，向游廊外而去。四下里照角灯通明，彻如白昼。
黛玉随在宝玉身后行了几步，装作出来透气，徐徐行了左右的看，也没个人儿留意她。
待转过了廊子尽头，忽不见了宝玉，正在纳罕，猛听身后“嘚！”的一声，他竟然从她身后跳出吓她。恼得黛玉嗔怪的去捶他，宝玉却是撒腿就跑，她自然追不上，追了几步就恼道：“只为了吓人，我回去听戏了。”
宝玉忙反转回来，不容分说拉上她的手说：“走，带你去个好去处！”
宅子后花园有个绮云阁，相传还是黛玉的母亲贾敏做女儿时常去登高一望的地方。年久失修，弃置至今。黛玉同宝玉来的绮云阁下，仰头望着高耸入夜空的楼阁，足足五层高，巍峨屹立。只是年久失修，有些冷气森森。黛玉慌得拉住宝玉的手说：“如何来这里？”
宝玉握紧她的手说：“那日听老祖宗来了兴头同赖嬷嬷叙旧，说起此处。说是夕日姑母就是偶登绮云阁，恰看到下面园子外新科三甲披红挂彩游街夸官。状元和榜眼人物倒也一般，那年轻的探花郎生得容貌俊逸，姑母一见就心旷神怡，央告老祖宗说，非这新科探花郎不嫁了。”
黛玉一羞，扭头要走骂道：“又混来编排人，你自编排我便是了，如何编排起我爹娘了？”
“不信你去问老祖宗，我说的可是实情？”宝玉不服道，“老祖宗还说，新女婿入门，家父就是在这绮云阁上招待妹婿的。满阁的**，都是姑母亲手布置。姑爹先时还颇是推诿这段婚事，只是在阁下花园花丛中见一**仙子素衣仙姿穿梭花丛，一闪就不见了，才知道是贾府的小姐，立时央告了家父做媒成全这段姻缘。”
宝玉说得栩栩如生，黛玉听得心动，感慨万千。母亲去得早，父亲又不善言辞，她何曾听过这段故事。如今同他，便当时故地重游吧。
二人也不提灯笼，抹黑趁了一阵阵腾空而起映亮天宇的烟花向楼上去。木楼梯踏上一步步嘎吱吱作响，黛玉惊得不时紧紧抓住宝玉。二人相依偎着费力地上了绮云阁，眼前的景色令人为之大振。京城就在脚下，色彩斑斓霓彩光幻的烟花此起彼伏，眼前如灯火花海，将她二人包围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二人，一朵朵硕大的烟花为她们绽放，金菊吐蕊、金蟾闹海、富贵团团、彩云追月。黛玉满眼是五光十色的异彩，更有光影下鲜活的宝玉，他静静的搂住她在怀里，二人依偎在一处，看着四下里心动迷人的世界。
夜幕下，烟花璀璨，如火燃烧了整个星空。光芒绚烂，耀得人睁不开眼。东风夜放花千树，烟火夺目，如流星，如花雨。星辰良夜，宝玉多希望它就一直这样璀璨下去。而不是明日睁眼，是一地烟花谢后的凄清寂寞。
烟火虽好，只燃在一时。用尽一生的力气，也只为了一刹夺目。
宝玉搂紧她，轻声说：“林妹妹，你可知道，我是重生一世，就是为了回来寻你。”
黛玉喃喃道：“我生生世世都为了来寻你，拿我的眼泪来筹你一世的情爱。”
他心下触动，仿佛再也没了挂碍，没了阻隔，那道道银河都阻挡不住两颗心际遇的归路，就这么相拥在一处，坐等天明。只望一生便是这一刹的灿烂，这一刹的甜蜜。只希望晨曦绽露后，依旧是晴空万里，依旧是二人的天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