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戏梦
字体: 16 + -

第二十九回 薄情女刻薄痴情郎

“去了才没意思?无非是去磨膝盖,迎合奉承的说些违心的俗套话,哪里有长安市上酒家眠的有趣?铁衣披雪紫金关,彩笔题花白玉栏,渔舟棹月黄芦岸。”十三谈笑风生只顾同黛玉对弈。黛玉乍听这番话心头一动,挑眼儿偷窥这位爷,落拓不羁,潇洒自然,举止做派该是出身名门,却毫无官气俗气。平日只想宝玉和她同心知己,“一生爱好是天然”,谁想到如今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位十三爷也是个xing情中人,不肯和光同尘的。

直到一盘棋下完,黛玉输了数子,心有遗憾起身敛衽施礼推枰认输。十三揉了腕子颇是得意,星眸望着黛玉含笑挑衅问:“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果然不假的。姑娘可还想再手谈一局?”

“诶哟,我的爷,您可是快些离去吧。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若有个好歹闪失,可是我们能担待的?”冯紫英也不多话,推着十三向外搡拉。

十三停步在妙玉窗下,回身对黛玉拱手躬身匆匆一揖和煦道:“有劳姑娘代为照顾她!”

黛玉自然明白他的话意,忽烁的目光望着他点点头。

待宝玉送十三爷和北静王离去,黛玉才向妙玉房里去。走了两步,她只觉得袖笼里沉甸甸的,伸手去摸,这才顿然记起宝玉吩咐她去取的那块赤金腰牌还在她身上。原来是刚才忙于应变局势,竟然忘掉了这个劳什子。

十三皇子同北静王等人离去,栊翠庵恢复了昔日寂静。听不到暮鼓声诵经声,空余几只昏鸦别枝乱舞残阳。

黛玉的面色渐渐淡下,目光同宝玉微微一触,不动声色地问:“宝玉,你可是有事儿瞒我?”

“不,不曾!”宝玉满口推诿敷衍,堆出笑意。

黛玉脸儿一沉,转身就走。

宝玉见她恼了,如此的情形也是司空见惯。宝玉连忙赶几步上去,陪出笑脸儿cha科打诨般逗笑说:“我应了妙玉小师父在佛前发了毒誓,若是把她的事儿告诉给旁人了,让我舌头生疮,脚底流脓,周身烂掉,化作烟儿……”

“化作烟儿替她来世驮碑去?”黛玉拈酸道,这是他平时急于表白发毒誓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宝玉被她逗笑。

他本不该瞒林妹妹的,只是林妹妹的xing子他最是熟悉不过,凡事多忧多虑,心里挂不下事儿。若让她知道了这件惊天的秘密,不知她又要如何的昼夜寻思辗转难眠呢。更何况天机不可泄露,此等捏住人要害的秘密,他都后悔听了去成为负担,更不能让林妹妹受此煎熬。

“你的事,论理也不该我过问的。我是‘外人’,你自然不便说给我听。亏得我在姨爹面前舍命帮你遮掩。”黛玉眼眶一红扭身就走,自己对他全抛一颗心,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置生死于度外,从

不曾犹豫。可是她一片冰心,他竟然是含糊遮掩,那话语来搪塞敷衍。想到此,心里一寒,鼻头一酸扭头就走。

“林妹妹且住。我知道你也懒得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

黛玉听他如此说,就止住步,嗔怒道:“不过一句话,请讲。”

宝玉见她言语有缓,翩然一笑,竖起两根手指说:“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黛玉恼得扭身就走,被宝玉一把抓住手腕。黛玉挣脱了几下,却觉得那手握得很紧,热辣辣一团围了手腕,甩也甩不脱。

林黛玉夺路就走。

“林妹妹,林妹妹你听我说!”宝玉急得束住她手臂说,“你仔细想想,不过为了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你便不依不饶的同我生分了。当初同妹妹在一处,我们一桌子吃饭,一**睡觉。亲也罢,热也罢,总比旁人要好些。我自己的事,什么时候我瞒过你?如今不能告诉你,自然是有难言之隐,实在也是些同你无关的腌臜事。连我都嫌污秽了耳朵,何苦再让妹妹你受这份子污浊。

黛玉听了反是冷哂,低了眼儿扫他一眼漠然回敬:“你的事儿,同我没个相干,你愿意说不愿意讲都随你。”

“姑娘,这又是怎么了?见不到牵肠挂肚的;见到二爷又闹别扭了。”紫鹃在一旁扯扯黛玉的衣袖责怪道。

黛玉听了这话,眼泪倏然而下,抽噎几声委屈道:“你若心里没有鬼,何必遮遮掩掩怕我知道?我一条命都可以为你去死,上刀山下火海何尝皱眉过,你这话说的可是愧心?”

黛玉一哭,宝玉反是慌了神,围了她不住地央告,一会儿用她拭泪,一会儿陪笑哄逗,过了好久一阵子,才隐隐止住泪。

若是旁的事,宝玉从不想瞒林妹妹,毕竟这世上只林妹妹是他的知己。可如今……不能,更不能……一是事关妙玉的身世秘密和清誉,妙玉如此信任他,他不能泄露此事;二是碍于北静王和十三爷的面子和嘱托,他不该多嘴生事的;三是太子秽乱的秘密若是传出去事关重大,搞不好连累家门。

黛玉含泪望他,赌气转身,闹了xing子绕开他就要走。宝玉急得左右为难,心想难怪人人都不喜欢林妹妹的刻薄小xing,果然是不如宝姐姐温和懂事识大体。男人在外面自然有许多事不便与人知晓,可林妹妹总是要穷追猛打的查个究竟。一次他随薛大哥去应酬几位朋友,席间请来了当红的ji女云儿,云儿促狭地在他颊边留下了一吻唇记,他自己浑然不觉。回到园子里被林妹妹察觉那唇记,哭哭啼啼同他闹个不停,被赵姨娘听了去,在爹爹面前告下一状,害得他挨了一顿箠楚,十来日不得下床。那时林妹妹悔得在他床边哭得双眼红肿,也挽回不了什么。他只剩无奈。

宝玉动动唇,心里纠结不已,沉住气好声解释:“妹妹也不必说这些赌气的话。你若信得过我,就不必多问。自然是时机我便告诉你。”

黛玉唇角一撇苦笑道“若你心里对妙玉姐姐没鬼,为什么吞吞吐吐的不肯说实话?三番五次的,你往个尼姑庵跑什么?”一番纠缠,分明知道她是赌气的话,可听来那么刺耳别扭。宝玉的笑容消散,心里凉彻入骨,肠子如卷绞去一处,疼痛得腹中难过。还道她是个知己,原来也是俗尘小女子,在这些无聊的事上纠缠。难怪府里人人议论林妹妹“小xing子”心思窄,乏了宝姐姐的温柔安静,处处体贴可人,考虑周全。林妹妹的心里,怕只有她自己了。她咄咄bi人,他却无心恋战。

“你快说,若不实言相告,我就不再理睬你。我把庵堂里的事对二舅舅和舅母去讲,求二舅舅给个公道。”

任她闹过一阵,宝玉落寞道:“若你想去告发,尽管去吧。横竖不过是一拍两散,谁还能守了谁一生一世?”长长一声叹息,心想前番是宝姐姐,如今是妙玉,林妹妹似乎永远有无数猜忌,有吃不尽的醋。无论如何的生事使xing子,最后还要说是因为心里有他才如此。反不如没有的好!

呜咽声更盛,黛玉哭着转身就走。

“林妹妹!”宝玉慌得伸手去拉,却只揪扯住她衣袂一角儿,冰丝柔滑从指间溜走,只剩他一只手滞在风中。

宝玉也不去追,心里忽然一阵失落好生没趣。林妹妹还是昔日的林妹妹,只是历经沧海桑田出世入世转生重来的他,已经不再是那十五岁青涩的纨绔少年,同她日日纠缠斗气,花尽心思哄她一笑,想来就疲惫不堪。

宝玉回到怡红院不理众人倒头就睡。他在榻上翻来覆去一阵子,还在同林妹妹赌气。想不到自己为来救她而重生一场,跳入这前世里深恶痛绝的伤心地。如今换来的反是猜忌挤兑冷言冷语,再炙热的一颗心遭这风刀霜剑严相bi的日子久了,也会化作冰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心里默念,懊恼不已。

浑浑噩噩也睡不实,辗转在**,听着木头吱呀的响。

恍然间仿佛大彻大悟,怕是姻缘有命,强求不得。林妹妹这般令人窒息的情,怕并非他所求所盼。想去忘记她,翻身时忽然记起林妹妹的娇嗔,推着他抱怨着伸出纤纤柔荑到他眼前道:“都是为你做香包,生生把食指指甲折断了,人家养了半年的指甲呢。”

每次惹她哭一场,被他千般哄慰逗得破涕为笑时,她总拿他的襟袖拭泪,抽抽噎噎又哭又笑分外可爱。她低声对他说,如今举目再无亲人,若再没了他,怕她就要随那落花一样飘落他脚下,只待她能用一抔净土深埋掉她。宝玉心酸闭目,不想去想,却念念不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