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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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八字荒唐

    

    江陵有个穷书生,书生卖字草庐中,庐中方寸堆茅草,茅草作笔墨为霜。

    不论严寒酷暑,穷书生总是穿着一身单薄的长衫,非手不释卷之人,却笔不离身;非三餐饱腹之人,却衣冠整洁。

    书生常常自嘲:圣贤负卿笔不负卿,食不果腹衣可果腹。

    穷书生是并非安贫乐道之人,他卖字筹钱为去长安考取功名。可是为光耀满门指点江山?非也,书生只是穷怕了,在朝为官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

    穷书生也并非死读书之人,那流放时国破投江的芈平,那不为三斗米折腰的陶潜,那慷慨悲凉的建安七子,那不与司马为伍的竹林七贤。每掌灯夜读于此,穷书生总是拿起仅有酒香的小壶深嗅一口,长叹一声:人生只此一回,何以自命轻贱?风骨几何,值酒肉乎?

    虽然穷书生视风骨为糟粕,可他的字却刚健遒劲,力拔山河,如枯木逢春,又似燕雀归巢,书成于方寸草庐,意境却高远于江海天外。

    草庐门口的破木牌便是穷书生自题:

    李唐才子如鱼鲫,云卿执卧龙钩沉。

    天下风流三千尺,我独立鳌头吟诗。

    那深宫巨宦高力士曾这样评价过一位权臣,自恃大才之人往往最是无才,自恃风流之人往往最不入流。这江陵破草庐离长安大明宫太远,穷书生许是未听闻此言,故狂妄如兹。

    但运势际遇,从来难以盖棺定论。李唐笃信道家百年亦算不出国势气运,何况一介穷书生之命格?江湖人看江湖,庙堂里看庙堂,史书中读兴亡,却始终逃不过这八字荒唐。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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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牵着白马的年轻人来到草庐前,他颇有兴致的研读了穷书生自题的木牌匾,对白马上坐着的小姑娘说:“木肴,这汉人真是稀奇。破草庐里住的人都敢说独钓天下才子,占尽千尺风流。母亲说的对,不行万里路,则不明人心啊。”

    白马上的小姑娘扑闪着眼睛古灵精怪,一瞧就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见草庐门前有人,穷书生赶紧拍净身上的杂草,整过衣冠才走出内堂。他摆出一副自在的笑容:“瞧这位公子英俊非凡,马上小主若天上仙子。两位长途跋涉来此,可是为买字?在下不才,江陵风流独占八斗的韩云卿。”

    “明明说自己不才,却占了江陵风流大半。汉人说话都是如此自相矛盾吗?”那牵白马的青年狐疑道。

    “公子您看,我韩某人是个卖字的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那不得对自己所卖之物满怀信心,我若自题‘云卿乃白丁’那可不得饿死在这破庐里。公子莫笑,生意经生意经而已。”那名为韩云卿的穷书生挠挠脑袋打了个哈哈:“听公子的口音,莫非是契丹人?”

    “嘻嘻,孙哥哥,这书生好有趣。我们买他一副字可好?”白马上的小姑娘冲韩云卿扮了个鬼脸。

    “就听木肴的,买什么字好呢?”年轻人握着缰绳单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韩云卿瞧着生意上门了,他立刻来了精神。“公子到江陵所谓何事?不如让小生替公子想想?”

    马背上的小姑娘伸出脑袋说:“我孙哥哥可是来江陵做大生意的!”一边说一边将双手尽力伸开,生怕这穷书生不知道“大”概念。

    穷书生一听是生意人,两眼放光,揉搓着双手心想可逮着大鱼了。

    年轻公子不急不缓说道:“我想开家酒楼,你就帮我取个名字吧?”

    穷书生想都没想拿起纸笔就在石踏上笔走龙蛇。

    醉西蜀、天门苑、雍雅阁、登瀛楼、知味观、天海小筑、花容楼阁,肚子里笔墨无数的穷书生挨饿的时候就喜欢想吃的,想的多了自然胸有成竹。

    可是年轻公子看后却摇摇头,明显不太满意。

    他望着马上的小姑娘问道:“木肴,你觉得哪个名字好听些?”

    李木肴也摇摇头,望着穷书生。

    穷书生咧咧嘴心里道:“两个胸无点墨的契丹人,到底懂不懂我华夏文明的博大精深?”

    三个人你瞧我,我瞧你。

    这时,一个腰中怀玉,喝的烂醉的富家公子哥路过草庐。他似是听到了三人的对话涨红个脸说道:“生意,嗝!就像姑娘一样,嗝!不印上自己的名字,总有一天就被别人骑走了,嗝!”

    年轻公子听闻后一拍脑袋,醍醐灌顶般大笑起来:“江陵无愧富贾遍地,巨商集聚之名,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想不通!”他扶起瘫软在墙边的富家子弟继续说道:“兄台好见地,敢问大名?”

    那瘫软如泥的公子哥将腰间玉佩摘下,指了指玉佩上一个小小的“七”字,含糊不清道:“不...不敢当,在下郭七…七郎。”

    “孙孝哲,孝哲楼。听起来果然霸道无比!”年轻公子单手甩开一柄折扇有些飘飘然。

    穷书生看着两人狼狈为奸,相互吹捧的模样一阵凌乱。但他可不是芈平、陶潜之流,那样的风骨他可学不来。穷书生自称生意人绝非浪得虚名,他收敛神情,突然正色道:“好!好一个孝哲楼!非附庸风雅,却有羚羊挂角之韵!”

    只见韩云卿下笔如有神,弃楷书而不用,寻魏碑之古风,寥寥三字写得波涛汹涌,汗如雨下。

    孝哲楼。

    瘫软在一旁已经烂醉的郭七郎晃晃悠悠举起手中的玉佩说道:“好…好字,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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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名为韩云卿的穷书生拿着郭七郎打赏的玉佩典当了银子进京赶考,被某位权臣相中从此青云直上。

    身骑白马的年轻人孙晓哲和名为李木肴的小姑娘在江边码头上搭了一个茅草棚大小的酒肆给来往的码头长工卖酒,唯有穷书生一蹴而就颇具气势的“孝哲楼”三字与酒肆格格不入。

    而那瘫软如泥的富贾公子郭七郎,从此再也没有遇见过。

    不过,尚不知世间风雨便不能对人事说尽。口口声声的世事无常,当真的发生了,又会是哪般状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