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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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见面

    离秦武兴初年

    四月初十。梅子二先生落足海县的第二天。

    梅子二先生是个文武双全的秀才,不过不是离秦的秀才,而是南汉时期的秀才。

    离秦早早地击败了南汉那无能昏庸皇帝的朝廷,踏碎了皇帝心中南汉步骑无双的幻想。那皇帝在城破之际站立在大殿中,亲自燃烧掉宫中画师画出的《万国来朝》和在一旁竖起的军旗。军旗在火焰中无声地烧着,而皇帝紧握的手直到死也没有离开铁铸的旗杆。谁人都不知娇生惯养的他何来勇气去握住那火烫的旗杆和身受烈火焚烧。世人也只得叹一句,南汉皇帝最后没有丢掉先皇敢于忍耐的品质,却丢掉了先皇当年单身负刀谈判的勇气。

    当时离秦的荣将军骑着那高头大马,领着三百沉默的黑铁重骑如洪流般撞开南汉首都的铁铸就的大门时,还不知道此行的目标已经自杀,只是闻到原本淡淡桂花香中带有一丝焦味。

    在那个城中的人听到他们沉重的马蹄声后都默默地推开门,站立在街道上,手中提着菜刀,扫帚等一切武器。却不是为了反抗那被南汉宣传为妖魔下凡,顿顿吃人肉喝人血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只滔天的火焰燃起的离秦魔鬼骑兵。

    那时荣将军勒住马绳,显得从容不迫眼中也有一丝悲悯但更多的是无动于衷。对于他手下三百骁勇善战的士兵而言,这些街上的人若想抵挡如同飞蛾扑火般灿烂而又无用,更何况他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南汉中的高手在前几日要么叛逃,要么被斩落。他摘下自己的头盔,朝后挥了挥手,三百零一匹马不约而同停下自己的步伐,只听的整齐划一的一声闷响,此后便是马有些疲倦的呼吸声,白色的烟气从专门设计的口中钻出,为骑兵添上一股神秘。

    “您便是荣将军?”站立在最前面的青年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盯着荣天渊,指节泛白。口中一股呛鼻的臭味直扑向荣天渊,几乎能堪比数年未洗澡之酸臭。

    荣天渊拂去头盔上残留的一丝枝叶,看着那个青年,平淡地说道:“尔等此举乃无意义所为,若此刻退去,尔等皆能受秦庇护。”

    “我们不是来为这个可笑的皇帝和这个可悲的国家献上自己的姓名。”青年咬牙切齿道,而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是请荣将军能大发慈悲,收下我们其中几人。这样我等可用手中钝器割去那端坐龙椅上不顾我们死活的狗皇帝的几块肉发泄些许怒火。”

    荣天渊耳朵动了动,目光投向了那皇宫,又看向面前的男子。男子跪下后,似一阵风摇晃掉了街上所有人的尊严,统统下跪在地上,妇孺皆不例外。

    荣天渊沉默了片刻,做了几个手势再也没有看青年一眼,一夹马腹,被工匠细心打磨的马蹄铁响在了街上,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此间所有南汉人的心上。剩余的铁骑自动跟上。而跟在荣天渊身后四骑中的一人则是伫立在原地,身后也留下三十骑。

    四骑留下的那人将自己的铁面罩抬起,正是靳磨。他看着跪于地面不断颤抖似在悲伤似在愤怒的青年,他冷声道:“站起来。”

    青年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与他年纪相差无几的靳磨,麻木地站起来。而身后一片人仍是跪着。

    靳磨翻身下马,精铁锻造的盔甲发出沉重的声响。他走到青年面前:“跪下是最无用之举。但将军欣赏你有这份勇气。他会带着我们的兄弟去踏破这腐朽的皇宫城墙带回你们所要的东西。如今你们这些人需要做的是。”靳磨忽然声音放大,使得每一个人都抬起头看着他,“有气力的男子去将城中还留存的人都集合起来。有烧饭做菜的女子来右手边集合。”

    年轻人空洞的眼神再次亮起来,沉声问:“敢问将军名字?”“靳某不过将军近卫罢。在我军中,有一条规矩,就是,所有人都不能被称为将军。”靳磨淡淡地说道,“我叫靳磨。你呢。”“小生穆奎。”

    同样的故事不断发生在那时候还被叫做汉朝的各个角落。梅子二的故事更不一样些,他是秀才还跟着道观中的真人学过几年的道术,本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安足母子两人,但未曾想到,还是在朝廷高昂的赋税低下了自己的清高和骄傲,苦读十年的书,学到的道理规矩统统忘记,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君子在其位谋其事,都不再去想,只是与朝廷所有尸位素餐的人整日想着如何去剥削底下原本就生活不怎么样的百姓。

    梅子二亲眼瞧着在最困难的时候,一直照顾他们母子两的胡老太太饿死在他家门口,在死前还不断地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木门。母亲都快忍不住去开门,被梅子二一把拦住,他两放声大哭却无可奈何,当时他们也只余留三日口粮,不知何时才有离秦军队过来分他们食物吃,在此之前梅子二保证他们两人活下来。接下来便是如此戏剧化一幕,离秦的马蹄在一炷香之后便踏碎了那座小城的防卫。梅子二原本置身官场就不太能接受的心开始摇摆起来,那个被自己强制麻木的心不知为何剧烈跳动起来,最后被他死死摁下。

    一声鸡啼将他从梦中浑噩惊醒,嘹亮的鸡鸣伴随着有些许吵闹的交流声,给这座沉睡一夜的小县带来了朝气,吐尽了一夜的浊气,开始崭新的一天。

    梅子二口中嘟囔些什么,坐起稍稍活动了下身子便洗漱出门。昨夜只不过小酌了几杯余老人自己酿的土酒便醉的有些忘乎所以,起来时还有些头疼。又想起今日要跟余春雷出海走一遭,连忙走向门口。

    他刚抬起用来置门的木头,便听得三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一个与余春雷有七分相似穿着布衣的人恭敬地站立在门口,道一声:“梅先生早上好。”

    梅子二稍稍皱起眉头,不是因为面前那个男子,而是正升起的阳光照到了他的眼,有些刺眼,有些温暖叫人想忘记之前一切烦恼。梅子二很享受现在的阳光,微微侧了身。

    “今日的太阳很好,也是出海捕鱼的好日子。”男子微笑道,“我代家父来领梅先生到码头去会面。家父昨日喝酒过多,被家母倒是训斥了一顿,今日还在家中醒酒。虽然家父自称能够胜任带先生出海的职责,而家母则是决定派我这个整日呆在家中无所事事的人带先生去海上一遭。”

    “还未自我介绍,如何前行?”梅子二享受着阳光,微笑着说了一句。

    男子作恍然大悟状,恭敬一施礼:“晚辈余万海。家中排行第二。”

    梅子二走上前两步转身将门带上,而后静静地看着他:“真是奇怪。要是你是余万海,那你大哥叫什么。”

    面前那个自称为“余万海”的人笑了笑:“梅先生误会了,我的海不是大哥的海,大哥的海是大海的海,而我的亥是地支最后一位的那个亥。”

    梅子二长长的一声“哦”,看着男子。男子笑了笑,朝着东面伸出手,“先生,请。”

    两人好似默契多年的伙伴,同时起步,只差半个身位,穿过低矮的围墙和无数伸出墙头的树木,看着它们撒下无数浓阴,梅子二越发觉得神清气爽。耳畔传来的喧闹声也使得梅子二心思活络起来,不再是之前浑噩度日的老人。

    似乎只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梅子二听到余万亥的话语:“梅先生,我们到码头了。”

    城中的喧闹还在脑中回荡,又换来码头热闹非凡的场景。

    放眼望去,一些赤裸着上身显露自己一身精壮肌肉的男子简单地在头上包上一块白色毛巾扛着一卷卷用来捕鱼的绳子正稳稳地踏着木板走上在水中摇晃不止的渔船。有些渔船上站立一两个精瘦的老人,吆喝着让岸上的人解开绳子,一些渔船早已经远远地驶离这个小小却热闹非凡的码头,成为红与蓝之间一点墨。时不时飘来几句调笑“粗鄙”之言和渔家传承下来的歌声,是对生活最好的热忱。

    在一个角落,一个赤裸上身昏昏欲睡的男子倚着一根木桩。淌在阳光下的古铜色肌肤显得格外耀眼,肌肉分明的手臂和左侧肩膀上的一道“乂”状的疤痕使得那个男子即便是躺着也有一股无形沉重的压力压在人身上。

    余万亥对着梅子二道:“梅先生稍等片刻。”便一路小跑到那个躺着的男子面前,一脚提在了他的屁股处,笑骂一句:“老曲,起床了。带梅先生出海去了。”

    被唤作“老曲”的人嘴巴微微张开,便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一声细微几乎不可听见的筋骨活络声响起。双手撑地,利落地起身,站在了余万亥身边。

    余万亥不算矮,比寻常人还高出三指,可站在这个男子身边如同一个刚刚过十二岁的儿童。梅子二不由得笑道:“敢问这位是?”

    余万亥拍了拍旁边男子的背,道:“王千曲。”梅子二点点头。

    王千曲没有朝着梅子二打招呼,只是勉强咧开嘴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便沉默地走向停泊在旁的一艘渔船。

    余万亥笑着解释:“梅先生可别怪千曲没有礼貌,他生来不可言,加之性格沉默,才如此。千曲是我们海帮中最擅长驾驶船的人,有他带我们出海,稍稍平稳安全些,以防先生不太适应海上颠簸的生活。”

    梅子二先生笑着点点头,走上了王千曲所在的船,而余万亥落在最后面,解开了码头上的绳子,手稍稍捏住,一跃,稳稳地踏在了船尾,拿起放在船侧的桨,对着王千曲点点头。

    王千曲沉默着抬起手中的桨,伸向岸边,抵了抵,使船稍稍晃了下便离开了码头。他站在船头,一篙一篙往下凿去。动作没有一点点的加速,始终保持一个频率,但船的速度不断提升。

    梅子二看着远方不断接近的小船,有些疑惑的看向余万亥。余万亥心中了悟,解释道:“这艘小船经不住大些风浪的打击,但在近海行驶是比大船来的方便,如今我们便是向另外一个码头去,到那里,王家三兄弟在那边已经等候我们多时。”

    不多时,梅子二便听得远处一阵热闹从两座不断接近的岛屿中传来,王千曲不断改变船头,绕过了弯往左驶进了岛屿中间。数十艘两层楼高的大船整齐划一地停泊在两侧,船上人来人往。木板被踏完发出的吱呀声,草绳摩擦木轮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是人间奏出最美好的篇章。

    王千曲划完此趟旅程的最后一篙后,便收起木篙,盘膝坐在了船头,瞧着船前进。梅子二瞧着离岸还有些距离,心中算了算,摇了摇头,余万亥似乎听见梅子二心中的话语:“梅先生,这两座岛屿中的水有些蹊跷,不与方才的水速相当。老曲是最熟悉这片海域的人,我们只需静静等待便是。”

    “让你见笑了,习惯要去算计些什么,不然干坐着有些难受。”梅子二双手放在膝盖上,笑了笑。

    余万亥和王千曲同时点点头,余万亥接下来又说:“梅先生,稍稍抓紧些船沿。”梅子二不明所以,但仍是听从了。

    海水突然起了别样的心思,原本平和的水面泛起阵阵波纹,遏制这艘小船前进的势头又使船上下颠簸而后又推着小船不断前向前,如此反复九次。小船才抵达了海边。梅子二脸色有些苍白,似乎不太接受这种生活。回想起王千曲和余万亥在方才的身形随着水波的晃动而摇摆,不禁有些佩服,道:“余小弟和王小弟在海上的本事还真是高。跟我这个老头子没法比。”

    余万亥笑道:“无非熟能生巧罢了。先生若是这般坐个三四次,定能如此。先生,这边走,随我们上船前行吧。”说罢余万亥脚尖一点船,飘到了岸上,朝着离他们最近的一艘船前进。梅子二也效法如此,只不落地时晃了晃身子,止住了胃中翻到的事物。

    两人一齐走上了船,与在船中等候多时的王家三兄弟一起,开始了一个月的海上漂泊之旅。